刘文彬从监狱大门出来,望了望外边的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不多的云。空气清爽,带着自由的味道。
没人来接他。
他已一无所有,没有一个能通知的亲人和朋友。
刘文彬郑重地摸了摸谢顶的头颅,掂掂挎在肩上的提包,朝长途汽车站走过去……
往事如烟,时间仿佛退回到十五年前……
1
林书记找刘文彬谈话之后,刘文彬就开始嘀咕。
妻子钟红梅感觉出丈夫情绪不对,吃过晚饭问他。刘文彬说:“老林安排我到二厂工作,征求我的意见。”
钟红梅马上说:“二厂不能去,那是个大陷阱,谁去谁会埋里边。”
“他要我過去当一把手。”
红梅愣了下,奇怪地问:“一把手,老林不就是那边的一把手吗?”
“他想退下来,回公司工作,要我过去接替他。”
外边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陪伴着他们的谈话声。
二厂有一千多职工,曾是公司的龙头,出经验也出干部。产品有玻璃纸、拷贝纸、变压器纸、半透明纸和铜版纸。过去,二厂纸张供不应求,现在各地引进了进口纸,厂子的销路一下子出现了问题,五个车间停了三个半,只铜版纸车间开开停停。
其实也不全是市场的事,还有资金的问题,厂子要发工人工资,一个月六万多元,财政上已难以为继了。
刘文彬是公司的后备干部,曾代表公司陪市长到二厂调研。当时厂里的一把手大杨准备了很长的材料,向上边诉苦。刘文彬一听就感到大杨把汇报搞砸了。市长的脸越拉越长,没听完汇报就带着一班人马离开了工厂。大杨在二厂待不住了,继任人选却始终定不下来。
那时,二厂已在酝酿引进国外铜版纸先进设备,大杨本想“三步曲”——先说困难,再说国际国内形势,最后说引进新设备的必要。这叫先打基础,再盖高楼。可市长没听到后面。刘文彬想,大杨要是倒过来汇报就好了。可惜木已成舟,大错铸成,无法挽回。
这是两年前的事。那种形势下老林去了二厂,然而他并没辞去总公司的领导职务,是兼任那边的一把手。在刘文彬看来,老林是现有秩序的破坏者,但算不上改革家。他大刀阔斧砍掉了玻璃纸车间,关停了两个高级纸车间,只留下特殊工种有技能的工人和铜版纸车间原班人马。他把引进全套铜版纸新生产线的大项目推了上去——在大杨他们完成调研写出可行性报告之后,老林拿着文件以公司名义上报,获得了市经委批准。这样,大杨的“遗产”就成了老林的第一笔贡献——拯救了造纸二厂,也挽救了造纸公司。
乱世出枭雄。刘文彬心里这样想。
在总公司,刘文彬是老林的心腹,他是老林一手从造纸研究所调上来的干部。所谓心有灵犀,老林做事的手法刘文彬看得透彻——他很有另一种“务实精神”。
果然,在老林的领导下,很快就把国营大厂搞趴了架,各项工作一团糟。不仅留下的铜版纸车间难以维持,投资了三个亿的大项目也卡了壳——这才两年。
当时,不止二厂,全行业都经历着这场风暴,造纸公司原是市里的大公司,是轻工业局下的几大支柱之一。两年间,公司下属企业大部分关停,只少数几个维持生产,造纸二厂的产品线砍掉80%,但大项目鹤立鸡群,逆风上马,昭示着公司的未来。
钟红梅在总公司担任安技科副科长,与二厂技术干部联络颇多,对那边的情况了如指掌。
红梅说:“老林留下的是个烂摊子。他什么都不懂,还在那边瞎指挥,把厂里什么都搞乱了。”
刘文彬说:“这个我知道。”
“知道你就别蹚那浑水。”
“不对呀,这是我的机会。”
红梅咂咂嘴,说:“什么你的机会?老林多奸的人,他要是还能干下去,会把二厂的一把手让给你吗?”
刘文彬胸有成竹地说:“二厂是大厂,就是现在这种状况,还有大项目。现在,大项目是全市造纸行业唯一的希望。”
红梅不屑,嘲笑说:“听你的口气,还真想在那边干一番事业啊?”
“先不说干不干事业,我下去,行政上等于提了两级。”
红梅哼了声说:“这倒是你的心里话。”
刘文彬一本正经地继续说:“我有上进心,追求进步,这有什么不好?”见妻子没说话,又说,“这也说明,林书记器重我。”
他再次提到林书记,红梅眼里滚过一团阴云,刘文彬并没察觉。
红梅问:“林希胜为什么器重你?”
“这你知道啊,我是他的嫡系,是他把我调上来的,这些年,他有事愿意跟我商量,把我当成自己人。”
红梅轻蔑地撇撇嘴,又说:“你想过没有,他在二厂没干好,你去了,他会拿你当替罪羊。”
刘文彬被触动了一下,说:“这也是我犹豫的地方。”他把两腿伸平,说:“可我不是傻子,遇到问题我会绕着走,他做的事,我是不会揽过来的。”
“你想跟他斗,我把话说在前头,你斗不过。”
“我为什么要跟他斗呢,我不跟他作对,我一切都顺着他办事的方向去做,顺着他,慢慢寻找我的做事方法。”
钟红梅站起身说:“你别得意,等栽了跟头你就知道疼了。”
刘文彬不再说什么,他也站起,走过来搂住钟红梅。
红梅盯着他的脸说:“怎么了,一提老林,你又来劲了是吧?”
外边的雨仍在下。一道闪电过后,“咣啷啷”打了个响雷。风也刮起来,把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哗啦啦”一片响声。
刘文彬搂着红梅的腰,两人站着没动,刘文彬低声说:“今晚你让我,好吧?”钟红梅没言语,刘文彬便把她抱起,坚定地走向里屋。
刘文彬骑自行车来到二厂。公司的任命还没下来,老林仍是这里的书记兼厂长。刘文彬像个实习生,先到办公室报到。
他见到办公室主任贾玉玲,一个吊眉杏目的女人,与她的名字一点儿都不相符。见到这女人刘文彬浑身一震,立时感到对方有股不可小视的气势,迎面袭来。
贾玉玲紧闭着嘴唇望他,并不说话。
刘文彬说:“我找林厂长。”
贾主任用眼睛把他刮过一遍,说:“应该叫林书记,他在三楼办公。”
刘文彬感到,这女人知道些什么,但她对自己并不尊重。
办公室在二楼,旁边是宣传科和保卫科。沿着楼道朝里边走,有楼梯通往小三楼,那边是书记室和厂长室。
刘文彬不由得想,书记室有点儿高高在上。
老林的办公室很宽敞,有30多平方米,墙壁旁立着一排墨绿色文件柜,硕大的栗色老板桌摆在屋角,旁边窗子明亮,摆放着几盆花草。办公室里外两间,里屋的门关闭着。
老林说:“怎么样,我的辦公室够气派吧?”
刘文彬虔诚地点点头。
老林又说:“将来,你就在这里办公。”
刘文彬微笑着,他不知该怎样回答老领导。
老林松弛下来,说:“这里的情况,你都要熟悉起来,包括厂里的留守干部。这样吧,我带你去见见他们,先不介绍你的身份,就说,你是我调来的助手。”
刘文彬又点头。
最先见到的仍是办公室贾主任。刘文彬跟随老林进来,贾主任正坐在里间屋写材料——办公室也是里外间,看见他们,贾玉玲站起来,说:“林书记好。”对刘文彬视而不见。
老林介绍说:“今后,你们办公室的工作归他领导。”
贾主任望他一眼,仍问老林:“他……什么职务?”
老林说:“他代表我。”
贾主任又把嘴唇绷住,转向刘文彬,蹦出一句话:“您姓刘?”
刘文彬说:“对,刘文彬。”
说罢他笑笑。
贾玉玲没笑,脸上平平地望着他。
刘文彬心想,这是个不好对付的女人,不着急,慢慢再来应付她。
老林又带他去了生产销售科、财务科、安技科,还有大项目指挥部。大项目指挥部在设备科办公,最后去的行政科。
在财务科,刘文彬见到科长肖华平,肖科长对林书记十分恭敬,对他也表现得热情,热烈地跟他握了手,这给刘文彬留下了好印象。
生产销售科十分冷清,这难怪,厂里只一个车间处于半生产状态,他们实在没什么产品可卖。
设备科乱糟糟的,这里人最多,刘文彬简单了解一下,一半是大项目的管理人员,另一半,在跑旧设备出售。
在设备科,刘文彬见到厂里的设备工程师李哲,他坐在角落里。刘文彬和老林进来,李工既没站起也没说话。刘文彬认得他,在造纸研究所时常打交道,可这样的场合他不好走过去打招呼。
行政科没什么可说的,厂子留下的四分之一人也要吃喝。厂子大部分停产,可锅炉仍要烧,食堂仍要办,厂区卫生仍要做,人喂马嚼什么事也不能少,这是毋庸置疑的。
朝回走的时候林书记问:“你的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刘文彬明白,他必须这样回答,然后说,“林书记对我有什么要求请指示,我一定牢记心里,一步步落到实处,不辜负您的期望。”
他的回答十分标准。
林书记高兴,他觉得,选刘文彬接他的班是选对了人,他很有眼光。
晚上刘文彬回到家,妻子钟红梅回来得比他早,已经把晚饭做好,还给他备了一瓶红酒。
“怎么样?上任第一天感觉还好吗?”
刘文彬说:“我还没上任呢,公司的任命没下,老林让我先熟悉下厂里的情况。”
“唔,”妻子说,“老林这是要带你一程。”
刘文彬说:“有这个意思。”
他想到厂里各色人脸,说:“我觉得,林书记让我接他的班,并不希望我改变厂里的人事安排。”
“所以我说,他要套住你,他的布套,已经开始了。”
“我不怕,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怕。”
“我没说你怕啊,可是老林,是个老狐狸。你按他的套路走,到头来,他金蝉脱壳,所有的责任就都是你的了。”
“现在这还谈不到。”
“我先提醒你,老林那人……”
“干吗总老林、老林的,没完没了啦?”刘文彬突然冒了火。
红梅愣住,半张着嘴,忽然委屈起来,眼睛里竟浸出了泪。
刘文彬只好哄她,说:“知道你是为我担心,你知道老林,也应该了解你的丈夫,这些年,我做过吃亏的事儿吗?”他这样说时,仿佛牙疼。
红梅仍站着不动,丈夫的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
刘文彬赔着笑脸,拉妻子坐下,表现得十分温柔。他给妻子斟酒,又给自己满上,拿起来碰碰妻子的玻璃杯说:“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看上三看,说话小心,办事更会小心。我珍惜这次机会,该得的我都要得到,雷,我是不会去碰的。不过,大项目我必须抓,抓不住大项目,我就真的让人当猴耍了,你的担心就可能变成现实。”
他并没顾及红梅的感受,端起杯酒,一饮而尽。
2
刘文彬正式上任那天,老林在厂里召开了中层干部会,宣布了总公司的决定。刘文彬坐在前面,和林书记并排坐一起,他特别注意了下贾玉玲。她的脸仍然平平的,不看前面,和身边的干部小声议论着什么。刘文彬认为,这又是对他的轻慢。只是,他猜不透贾主任此刻的感受和心情。
刘文彬站起来向大家致意,中层干部们例行公事地鼓起掌来,贾玉玲才跟随着拍了两下手巴掌。
老林公布刘文彬担任党委书记兼厂长之后,又重新公布了厂里的副书记、副厂长以及各科室的主要负责人,特别是大项目的总指挥、副指挥的名单,总指挥仍由副厂长孙德铭担任,这些,他并没跟刘文彬商量。人事安排与老林在台上时没多大变化,只是行政科长换成一名女干部,原科长调到储运科管理仓库。下边的干部们紧张一阵之后,都松弛下来。
会后老林把刘文彬叫到办公室——这里很快就是刘文彬的办公室了。老林说,还有几件事,我必须和你交代清楚。
刘文彬洗耳恭听。
“大项目上有一笔专款,”老林说,“我在时,这笔专款只能我有权动用,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刘文彬有点儿紧张,但他没动声色。
“这笔钱,我要提走一部分,放在公司。”老林继续说,“名义上仍是大项目的专款,那笔钱,要由我来支配。”
刘文彬听明白了,心里开始敲小鼓,林书记的机密事儿露端倪了,居然这么公开,这么透明,这么直截了当。
“这笔钱有多少?”刘文彬小心翼翼地问。
“账面上现在还有四十多万吧。”老林和蔼地望着他。
刘文彬心脏紧了一下:四十万啊,简直是天文数字,老林居然说得如此轻松。
“我也不都拿走,给你留二十万,我带走一半。”
刘文彬半张着嘴,傻乎乎的样子,他脑子里晕晕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林又说:“你记住,这是我给大项目留下的‘私房钱,你要小心点儿花,别太铺张喽。”
刘文彬下意识地点着头。
“这笔钱不能存在你的户头上,仍由肖科长管理。这笔钱在大项目上是没有的,账务上已处理干净了,你有完全的使用权。但是,不能用出毛病来,出了毛病,我要追你的责任。”
“这个……我明白。”刘文彬心里发虚,他感到自己的前胸、腋下,都冒出了冷汗。
老林又嘱咐了几件事,大体是大项目的进度,目前遇到的资金困难,缺口很大——在大项目资金困难的情况下老林还挪用了那么多,亏他还大言不惭地说得出口。他说了缺口的数目,又吓了刘文彬一跳:大约还缺两个亿。老林说他已经打了报告,多次催促上边,这笔钱一直没批下来。老林承诺说,他回到公司之后,仍会力争这笔资金,没有这笔资金大项目后期是上不去的。他打了报告,上边不批,大项目上不去就不是他们的责任了——老林最后这句话,刘文彬听得很清楚。
生产销售那边相比都是小事情了,供销人员正在积极想办法,开拓渠道争取铜版纸订单,那部分生产能保证厂里的一般开销就很不错了。
老林交代完毕,拍了拍刘文彬的肩膀说:“今后,厂子怎么样就看你的了,我在公司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这你放心。”
公司像一座古堡,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又一家大厂下马。那厂有六十多年历史,是当年日本人在华东建造的最大造纸厂,有职工五千多人,有自己的芦苇储运场和芦苇基地,有专用铁路线。大厂下马颇费周折,主张下马的理由是该厂污染严重,不适宜建在城市。这一条被老林牢牢抓住,坚定不移地执行了。
二厂情况有所不同。说污染,它污染最严重的是玻璃纸车间。玻璃纸生产过程中产生大量硫化氢和二硫化碳,车间里到处溢满浓郁的臭鸡蛋味儿。厂里有座六十米高的排毒塔,远望是不冒烟的大烟囱,实则向大气里排放着剧毒气体。
老林疾恶如仇,在他力主下,玻璃纸车间被一刀砍掉。不久,它和那座大烟囱一起,被夷为平地。
铜版纸不同,它使用铜版原纸,原纸的原料是进口木浆,无污染。加工中的主要设备是涂布机和压光机。铜版纸使用非常广泛,印制画报和高级印刷品都要用它。可惜,二厂目前生产的是120克/平方米的铜版纸,市场需求的主要是60克以下的铜版纸,厚克重铜版纸市场需求量很小。大项目正是基于这种市场需求引进的。新设备产出的纸不仅克重薄且纸幅宽,在生产中也不造成污染——配有涂料回收設备,做到涂料使用的内循环。理论上新设备投产后前景是广阔的。
大项目水泥框架的厂房已经竖立起来,在玻璃纸车间的旧址上。
葛强带着几名工人正在安装矫正一根硕大的压光辊。天车在头顶上悬浮,配电箱里的电极“嘎嘎”作响,这是天车工在点击键盘,依照葛强的手势,调整巨型压光辊的角度。
葛强戴着白手套,手掌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小幅度地摆动,天车司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
已经第十二次了,压光辊还是装不伏实,传动齿轮绞楞着,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葛强大摆了几下手,天车司机把压光辊吊起,放回支架上,这表示安装工作再次失败。葛强吹响哨子,通知工人们休息了。
刘文彬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出现在葛强面前。
“葛师傅,辛苦了。”刘文彬满脸是笑。
“嚯,大领导亲临现场。”
“过来学习学习。”
“下来视察就是视察,这地方有什么好学的?”
“我得弄明白大项目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我们安装组都弄不明白,您是神仙,能弄明白?”
刘文彬听出他话里有刺,仍问:“你弄不明白,怎么安装呢?”
“哼,摸着石头过河呗。”
说罢,葛强不再理他,招呼同伴,走到一边抽烟去了,把刘文彬晾在那里。
回到办公室,刘文彬把贾玉玲叫来,问:“你丈夫说,他们设备安装组看不明白安装图纸,要‘摸着石头过河,这是怎么回事儿?”
贾主任为刘文彬倒了杯水,说:“这是他们讲怪话,跟随设备来的图纸不全,只有总图和零件图,没有安装图,他们只能摸索着来。”
“为什么图纸不全?”
“钱不到位呗,买设备时,咱们没花购买全部图纸的钱,当时李工认为,有总图和零件图就可以安装,舍掉了安装图。当然,这也不能全怪李工,是钱的问题,厂家的安装图要价很高,预算中没有这笔钱,他们也没办法。”
“不购买安装图是不是林书记决定的?”
贾玉玲盯他一眼,说:“当时谁拍板也只能那样。”
这话答得有学问,刘文彬缓一步说:“已经这样了,埋怨不是办法。我知道大项目为什么进度慢了。”
贾玉玲变得尖刻,问:“您想埋怨谁?”
“没啊,我有什么资格埋怨,只能……按部就班罢了。”他说得含混。
贾玉玲说:“没有安装图,老葛他们的进度,就不算慢了。”
刘文彬暗想,她这是护着丈夫,嘴上没说,转了话题:“我在设备科看见了李工,他怎么垂头丧气的,开项目会他也没参加。”
贾玉玲说:“李工哦,他原来是大项目的总工,辞职不干了。”
刘文彬已知道李工辞职的事,故意这样问,看贾玉玲有什么说法。
“他为什么辞职?”
“还不是因为资金,资金不到位,他巧妇难做无米之炊,撂了挑子。”
刘文彬了解的情况不是这样,他听到反映,李工和林书记吵过一架,吵得不可开交,随后,他甩手辞了职。
“现在的总工是谁?”
“目前没有总工。”
“没有总工,大项目怎么上?”
“林书记说了,就现有的人力,现有的装备,能上多少,就上多少。”
“之后呢?”
“之后就不是我们一般干部考虑的了,那是您的事儿。”
贾玉玲这句话,又给他怼了回来。
刘文彬约了李工,他手里有自由支配的现金,二十万呢。他想到在厂子里不好谈,贸然去设备科找,万一被拒绝,他会很尴尬。于是,他推着自行车在工厂大门口等,这时他还没养成坐小车的习惯。李工出来,他打个招呼,跟隨李工骑一道,其实他家是在反方向的。
李工奇怪,问:“刘书记也住这边?”
刘文彬说:“没有。”
“那您跟着我干什么?”
刘文彬说:“我想找你谈谈。”
李工说:“现在是下班时间。”
刘文彬说:“咱们不谈工作,随便聊聊。”
路旁有个小馆,锅塌鱼有名,刘文彬拉李工进去,喝了点儿小酒。点了几样小菜,一点儿都没铺张,酒也要的二锅头。
刘文彬没摆架子,举杯先敬李工。
李工说:“那哪行,您是书记。”
刘文彬说:“这儿没有书记,只有朋友。”
李工仍是警惕的,他不知道对方值不值得他做朋友。
杯酒下肚,刘文彬直截了当问李工,为什么辞职——他违背了不谈工作的诺言。
李工苦笑,说:“不为别的,因为这个大项目,根本就上不去。”
刘文彬说:“怎么上不去呢,项目调研搞了两年,国家投资三个多亿,如今厂房盖起来了,设备也陆续进来,你怎么说它上不去呢?”
李工说:“我说错了,我没说国家投资不对,我只说我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它上不去。”
“资金问题?”
“有资金问题。”
“资金老林正在申报,我看过那个报告,他争取为大项目再要两个亿。林书记告诉我,他会鼎力支持我们的工作。”
李工古怪地笑,想了想说:“还有人的问题。”
人的问题?谁,安装工人?工程负责人?老林或者他?上方决策的领导?他指的是谁呢?
刘文彬谨慎地问:“什么人的问题?”
李工说:“我说没用,你慢慢体会,就知道了。”
刘文彬说:“我是个外行,虽然学过造纸机械,可没有实际经验。再说,涂布机、压光机与造纸机械不同,我第一次接触。我这人又笨,我去体会,怕是什么都体会不出来的。”
李工深吸了口气,没说话。
刘文彬觉得有门,说:“你提醒几句,给我开开窍。”
李工说:“本来,安装设备是有外籍工程师的,可现在,他回国了。”
这事刘文彬知道个大概,他问:“这又是为什么?”
“钱不到位,人又合作不起来,他没有信心,找理由,辞职了。”
这确实是个严重的问题。
“这怕不行吧,他们把设备卖给咱们,应该负责安装调试啊?”
“应该是应该,可是老林……”他不慎说溜了嘴,只好继续说下去,“他大包大揽,认为安装上我们没问题,在签订合同时,省了这笔钱,对方只负责咨询指导,不负责安装调试。现在关系搞僵了,他们连咨询指导的人也撤了回去。”
“他们不违约吗?”
“他们说,可以远程咨询,远程指导,就是打官司,他们也有充足的理由。况且,我们不适合打官司,我们订的合同,漏洞百出。”
“有这样的事?”
“合同是孙总指挥拟定,林书记批准的,他们签合同外行,不严谨,我们处处被动,就是项目搞不上去,对方也没有任何责任。”
刘文彬倒吸了口凉气,不再说话了。
两人默默喝了阵酒,默默地分了手。
刘文彬骑自行车朝回走时,脑子里一团乱麻。
3
刘文彬给贾玉玲下了任务,要她拟定一个重新任命李工为大项目总工的文件。贾玉玲诧异地问:“他已经辞职了啊。”
“所以要重新任命。”
“对李工的使用,林书记是有过指示的。”
“这个我知道,我可以向林书记做个说明,可是大项目不能没有总工。”
“这不符合林书记的用人原则。”
“现在我是这里的一把手,你要服从我的指示,不是老林。”
贾玉玲的脸又在冷笑,居然说:“这恐怕不行,这事我得请示一下林书记。”
刘文彬恼火,一拍桌子说:“我是厂子一把手,在用人上,我有决定权。你作为我的办公室主任,必须无条件服从。我还要警告你,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把厂里的事情越级上报。这是我的基本要求,我的意思,你能听明白吧?”
这是刘文彬对贾玉玲最严厉的一次训话了。
贾玉玲愣了片刻,表情慢慢有变化,终于,又露出那种轻蔑的样子,但她没再跟刘文彬争辩,停一下说:“那好吧,我这就去起草重新任命李工的行文。”
贾玉玲离开,刘文彬这才吁了口长气。
刘文彬要把事情做得更严谨些,不管对上边还是对下边,他都有工作要做。他打电话给林书记,以请示的口吻说:“大项目不能没有总工程师,我打算重新启用李工,您看可以吗?”
老林说:“你是厂里的一把手,这样的事由你决定。”
刘文彬马上说:“感谢林书记对我工作的支持。”
撂下电话,他又打给在设备科躲清闲的李哲,把他叫到书记办公室。
他给李工看了重新任命的行文,说:“别在设备科糗着了,出来工作吧。”
李工说:“您这是硬赶鸭子上架哦。”
刘文彬说:“对,可你不是鸭子,是天鹅。”
“您别夸奖我,天鹅也不会上架子的。”
“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刘文彬说得很诚恳。
李工说:“我有言在先,大项目天生营养不良。我可以担负具体工作,可以努力做好每一个细节,但这个项目缺斤少两的地方太多,补不上去,不是我的责任。”
刘文彬说:“这个我理解。”
“您能理解我感谢,不过,我要一个文字的东西。”
刘文彬为难地说:“你要什么文字的东西,是不是将来不管大项目出什么问题,都要由我兜过来?你想,重新任命你当总工,是我提出来的,如果有什么责任,我跑得了吗?”
李工想了想说:“好吧,既然您这样说了,我不强求。还是那句话,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会尽力;干不来的事情,我也没办法。”
刘文彬说:“只要你答应出山,我就高兴。”说着,他对李工笑了笑。
其实,任命李工有他深远的想法,大项目不是没有安装图吗,他希望李工依据总图和零件图,把安装图补上去。他跟李工说了这个意思。
李工说:“这个恐怕不行,安装图必须由售卖方出,咱们出了,出现问题,他们不负责任。”
刘文彬说:“现在咱们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装对了‘瞎猫碰上死耗子,装错了又要返工。有安装图,总比工人摸瞎干活强。”
李工是个工作狂,他的脑子已开始启动,但他只眨巴眼睛,没有说话。
刘文彬说:“要不这样,咱们不叫安装图,叫安装指导图,怎么样?”
李工嘬了嘬腮帮子,仍没说话。
刘文彬又说:“你出图纸,我签字,出了问题由我兜着,这样可以吧?”
李工说:“我不是怕负责任,我是想,那样大一套设备,出安装图,这个工作量太大。”
“我可以给你派助手啊,你要谁,我都给你调过来。”
李工笑笑,脸色已变得煞白,这是他进入角色的表现,刘文彬相信,李工的积极性已被调动起来了。
李工说:“总指挥那边……”
刘文彬马上说:“大项目我要挂帅,其他人的工作,我去做。”
他就是要给李工吃定心丸,把他的一切顾虑都打消。
果然,李工的脸色转回来,点点头说:“刘书记这样信任我,那我就试试吧。”
刘文彬还有个想法,把回国的外籍工程师请回来。他已了解到那位老外闹情绪不只是待遇问题,还因这边的安装工作一塌糊涂,他的建议不受重视,不愿为设备安装担责任。
刘文彬对李工说:“那位外籍工程师叫汤姆斯对吧,你和他共过事,先跟他通通情况,打过招呼后,我正式发邀请函。”
李工同意了。
送走李工,刘文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抄起电话,向老林汇报工作,他一口一个林书记,言称,根据林书记的指示,他做了如此这般的工作,不当之处,请林书记批评指正。
老林因他汇报及时,心里满意,也感到刘文彬的工作做得不错,然而他也被刺痛了几下,但刘文彬说这都是依据他的指示做的工作,他不好挑剔。
老林最后说:“工作进展得很好,你那里积极解决困难,也为我这里为你们争取后续资金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刘文彬连声称谢,他已成功地把金贴在了林书记的脸上。
刘文彬觉得,他的这些做法已经够了,可钟红梅认为,他做的都是表面文章,并没真正打动林书记,还可能招来老林的忌恨。这个见解刺得够深,刘文彬夜里辗转反侧,觉得钟红梅说得对,她在总公司这么久,甚至比自己更了解林希胜。他如此汇报有敷衍之嫌,还有胁迫老林就范的意思,林希胜若回过味儿来,心里肯定不舒服。
第二天一早,刘文彬打电话到公司,汇报说,厂子面临重大决策,他怕压不住阵脚,希望林书记到工厂视察,给予具体指示。
老林如他所料,早看出他的汇报都是走形式,讨好的背后,似隐藏着一股子野心。他并没承袭自己的衣钵,要另搞一套,在他林希胜的地盘上想做出成绩来,这还了得。他正琢磨着如何对付这个年轻人,要不要把他换掉——刘文彬的电话打过来。
邀他去视察?昨天汇报时他大主意已定,重新启用李工,这势必使大项目取得进展。现在刘文彬又说,怕压不住阵脚,请他出山,什么意思?他是要把这个决定通过老林的嘴说出来——刘文彬不笨,台阶铺得也恰到好处。
老林接受了这个邀请,上午下了通知,下午就带领公司设备科、安技科、大项目办公室,一干人马来到二厂。
事先他和刘文彬通了电话,刘文彬十分诚恳,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详尽地向林书记重新做了汇报,希望林书记支持他。他没撒谎,没耍小心眼儿,老林心里的石头已然落了地。
老林带人先视察大项目现场,听了总指挥孙德铭的汇报——显然,刘文彬的新想法并没贯彻下去,孙厂长的汇报仍是老一套。
人们回到会议室,老林坐在他以前习惯的位置上,刘文彬坐在他身边。老林先讲了大项目对公司对造纸行业的重要意义,它是A市未来唯一能保留下来的造纸厂,大项目上马后,厂子要更名为A市铜版纸总厂。随后,他花了不少时间来说李工,说李工身体不好,休息一段是应该的,但现在大项目需要,他请李工再次出山,协助刘厂长把大项目搞上去,他对李工寄予厚望。最后,他说到为大项目筹款的问题,要大家把心放到肚子里,只管在一线努力工作,追加资金的事由他老林负责,决不扯大家的后腿。
林书记发言后,刘文彬带头鼓掌,他激动万分地说,这些日子他非常苦恼,为大项目绞尽脑汁,始终不得要领。今天听了林书记一席话,顿开茅塞,他赞成李工出来工作,在公司党委统一领导下,与厂里的安装工人一道,努力把大项目搞上去。
李工坐在下边,看着他们在上边演戏,他很平静,安安稳稳把戏看下来。他不赞成老林,却不能不佩服刘文彬的办事手法。两位领导都点了他的将,他不能不站起来表个态。他先说了大项目的种种困难,但他明确地说,为了A市造纸行业的未来,他愿意重新担任项目总工,尽自己微薄之力,推动大项目的进程。
这次,老林带头鼓掌,刘文彬和部分干部起立鼓掌,刘文彬眼里竟漂出泪花。
另一个看戏的人是贾玉玲,她一本正经地拍着手,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还有一个明白人,就是跟随老林一同下来的钟红梅,她恰好坐在贾玉玲旁边,看着前边演双簧的两个人,目光十分复杂。
重新任命的那纸行文要重新打印,加上了“依照总公司指示”字样,日期也向后延了两日。
贾玉玲望了眼她的上司,不轻不重地说:“刘书记思考得够缜密啊。”
刘文彬随口说:“过奖。”
贾玉玲说:“您是厂里的‘皇上,金口玉言,今天遇到‘太上皇,敢情您也变成了猪崽子,跟着哼哼。”
这话够难听的,刘文彬假意发怒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应该怎么说话?你服从林希胜,我得服从你刘老大,你一声令下,我不照样得修改那份任命书去。”
说完,她揉了揉手指头,拿着稿纸,一摆一摆地去了打字室。
回到家,老婆钟红梅只给刘文彬打了六十分,说他:“太假。”
刘文彬说:“这场戏不是演给自己人看,是给那些干部们看的,自己人当然都明白,看上去就是假。不明真相的人呢,看到的是老领导在给我安排工作,我是按照老林的指示办事的,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副讨好的样子,你是猪啊?”
说罢,红梅“哼”他一声,回卧室去了。
又一个女人说他是猪,刘文彬怒发冲冠,他举了举拳头,却只能把这口气吞咽下去。
老林走前,留下的二十万成了刘文彬的心病。他可以不关心老林带走的那二十万,虽然他乍听到这个数字时万分震惊,后来他想通了,那二十万与他已没有半点儿关系,问题是留下的他能掌握的这二十万,他该怎么办?
他已明白,这是个只有厂子一把手才知道的秘密,也是只有一把手才能行使的权力。只是,这笔钱数目太大,简直是天文数字,他一年的工资加上补贴也到不了两千元,一下掌握这么多钱他有些扛不住。又没有经验,又不能跟任何人请教商量,那笔钱像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知情的除了他和林书记,还有个肖科长,其他人大概永远都会蒙在鼓里。
怎么办?这二十万摸着烫手,让他心中陡然升起了几个想法,他的想法在打架,还不时停下来看看周围,有没有别人窥伺他。
刘文彬是个什么事儿都要研究透彻的人。此事儿不能跟钟红梅讲,他能对话的只有财务科长肖华平。
刘文彬把肖科长叫到办公室,给他倒上水,坐在沙发上向他请教。他提到那笔钱,为什么大项目账目上没有,那笔钱是怎么拿出来的。
肖科长望着他,琢磨着他的意思,慢吞吞地说:“那笔钱是提出来的咨询费,已作为开支核销掉了。”
刘文彬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肖科长为难,说:“已经很久了,具体时间我也记不大准。”
刘文彬看出肖科长不愿说得太具体,就没有再问下去。
“这笔钱虽然没在账上,但是,仍在你那里管理着。”
“我只能说是代管。”
“代管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现在代您管理这笔账,但并不一定非要我来管理。您不用我,用别人管理也是可以的。”他看着刘文彬,又说,“您自己管理也行,这是一笔您可以自由支配的资金,与旁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我这样讲,并不是想推脱管理责任,其实我想,这笔资金由我管着并不合适,最好是您委托另一个人或者您自己把它管理起来,那样,更符合‘规矩。”
规矩这个词,刘文彬琢磨了许久,后来他认为,肖科长说的是对的,肖科长管理着大项目和工厂所有的资金活动,让他同时管理一笔账外资金,确实不大合适,而且,将来也容易出问题。
刘文彬说:“你的建议我要想一想,过一段时间我再告诉你怎么办。”
肖科长并没向他提什么建议,他只是说了几种管理方式。刘书记理解成建议也没错,从肖科长本身来讲,最希望的是把这笔资金从他这里转移出去。
4
和肖科长谈话后,刘文彬不由得产生若干联想。
肖华平告诉他,这笔资金他可以自由使用。他想到老林以前也是这样的,或者说,这是老林留下的规矩。老林以前自由支配的资金肯定比现在要大,或许要大很多,他不敢想象。当然再大也大不过三亿去,只能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也许没那么大,他说不好。
那么,老林会用这笔资金干些什么呢?
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他的老婆钟红梅,这个联想太奇怪了。他始终有个朦胧的感觉,弄不清钟红梅和林书记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红梅在刘文彬跟前总要挑老林的毛病,对他嗤之以鼻,好像她从心里很讨厌林希胜。她说林希胜的毛病往往说得很准,一针见血。在单位当然不能这样,林书记是领导,她不过是安技科的副科长。从领导关系上看,她还差着级别,老林有事会先找科长,有什么工作任务,科长再布置给她,她就是个听喝的。可林书记下厂,总爱带着她,这情况刘文彬是知道的。
从钟红梅对林书记的了解上看,那应该是熟知领导秉性之后才得出的见解,时而刘文彬就怀疑,红梅和老林的关系不一般。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因他没有证据,没证据的想法就属于胡思乱想,他是个有理智的人,从不把这些忽然冒出的感觉作为推理的依据。虽然如此,一些想法仍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有时,竟会在他的眼前铺展开一些活动的画面。
这时,他想到钟红梅酷爱的一些首饰。她有一对玉镯子,还有一些诸如项链、戒指、耳环什么的金饰品。她的首饰都存放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平时并不喜欢佩戴。上班是一回事儿,谁也不会到单位去显摆,可平常的日子也是如此,仿佛那些首饰只是放在盒子里看着玩的。
除了那条项链,其他首饰都不是刘文彬为她买的。不是刘文彬没张罗过,可钟红梅说:“你又发奖金了有闲钱哪,买那些做什么?”
刘文彬认为,这些首饰也不是红梅自己买的,因她的收入不比刘文彬高,平时过日子很节俭。
刘文彬没有穷追那些首饰的来源,红梅说,那都不是真的,看着是金的,其实是合金,不值什么。那个玉镯子呢,红梅漫不经心地说:“看着好玩,是吧?其实,那是玻璃的。”刘文彬不信。
钟红梅说:“我喜欢的东西,假的也是真的,照样能让我开心。”接着又说:“你要是有钱,给我买副真的翡翠镯子来。”
刘文彬马上说:“我哪有钱。”
红梅就笑,说:“这不结了,跟着你,只能拿这些假玩意儿哄自己,嫁给你,我亏大了。”
现在他有钱了,当然不是他的钱,那是他能支配的一笔大钱。给红梅买真金首饰,买翡翠手镯,都买得起。但他不会那样做,那笔钱他不能让钟红梅知道,为什么,因他认为那笔钱不是他的,那钱只能用在该花的事项上。
夜里,临睡前,心里冒出一个愿望——仿佛那钱就是他自己的,是他的意外所得。他在琢磨,如何把钱用在自己和红梅身上又做得不露声色。这好像很难,他想不大好,又不可遏止地想下去。那笔钱好大哦,像一座金山,他只需要从上边刨下一点点儿,再刨一点点儿——那座金山永远刨不尽……想着想着他便悄然进入了梦乡。
李工上任不久,就与工程总负责人孙德铭以及安装组长葛强发生了冲突。
问题出在对压光辊安装序列的理解上。
依照孙副厂长和葛师傅的理解,压光辊的安装应该是正序列,就是说,最高处的压光辊是1号辊,最底下的压光辊是16号辊,这没有错。可李工认为,整个序列应该倒过来,最高处是16号辊,最底下的才是1号辊。双方的理解,完全相反。
刘文彬不得不主持会议,专题研究这个问题。这件事关系重大,直接牵扯到压光棍的安装进度,更关系到安装的质量。
会上争论得很激烈。直接交锋的并不是孙副厂长,他退在后边,争论得最凶的是葛强和李哲。葛强是个炮筒子,他带领安装小组已装到7号辊,如果说他装反了,那等于打他的脸,所有的辊子都要拆下来重装。他们以前的种种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不说,还可能得承担安装事故的责任。他的理由十分雄辩,以前厂里的设备就是如此,最高处是1号辊,依次向下是2号、3号、4号。厂子以前使用的压光机也是进口设备,也引进自瑞典,只是厂家不同。难道,他们国家同类产品的制造,会遵循两套相反的原则?这是不可能的。
李工的主张没有更多的依据,但他坚持认为,从安装过程看,最简单的程序就是先装1号辊,再依次安装上去。换句话说,这是他的一个推理。
李工是少数派,很快陷入孤立。
刘文彬说:“这件事可以联系下那位外国专家,让他回答这个问题,不应该有太大的困难吧?”
他问李工。
李工说:“没什么困难,我这就跟汤姆斯联系。”
会场上李工并没联系到汤姆斯,刘文彬只能暂时休会。孙德铭没说什么,葛强的话却很不好听,他含沙射影讥讽刘文彬不懂技术,说:“一个‘老外,不懂专业还要处理压光辊安装的专业问题,疯了!”
刘文彬没跟他争辩,那样他会很没面子,但他把这件事记下了,像记他老婆贾玉玲的账一样,他会找到清算的时候。
散会后他把李工留下,坐等他与瑞典朋友的联系结果。这边是中午,那边是黎明。李工打了8次长途电话,才联系到似仍在睡梦中的汤姆斯,对方很不高兴地说:“这样的问题还要给我打电话吗?安装图上说得清清楚楚。”
李工说:“老兄你闹明白没有,我这里没有安装图。”
汤杰斯“哦”了两声说:“这我当然明白,我现在正在和公司研究你的建议,要不要再回中国。”
李工说:“你当然要回来,我们合作得一直很愉快。”
“但是,你被撤职了。”
“不是撤职,是我生了病,临时不能工作,现在我好了,我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哦,这当然不错。”
“怎么样,在你返回中国之前,先帮一个我的忙。”
“这个事不行,在我决定回去之前,我不会给你提任何建议。”
“汤姆斯!”
“对不起,这是我做事的原则,必须等我回到岗位上,才能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抱歉,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李工把听筒按到机座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对刘文彬说:“没办法,这些老外就是这样固执。”
刘文彬说:“我明白,看来事不宜迟,我今天就给汤姆斯发邀请函。”
李工摇着头说:“这样他会觉得我们急需他们返回来,会助长他的胃口,他会向你要大价码。”
刘文彬并不知道汤姆斯要的大价码是什么,按部就班地说:“我们确实急需他回来,别的事,到时候都可以谈。”
李工走后,贾玉玲过来找刘文彬,劈头说:“李工这是一上任就给孙厂长一个下马威。”她没说她的丈夫葛强。
刘文彬说:“他是总工程师,官复原职了,对技术上的事,当然可以提出他的意见。”
“他这是全盘否定了孙厂长他们前一段的工作。”
“有这么严重吗?”
贾玉玲盯他一眼,说:“为什么林书记不用李工,他在业务上一向固执己见,不知道跟孙副厂长吵过多少次嘴。孙副厂长是大项目的总指挥,他就是总工,也要听孙副厂长的总体安排对不对?他到了工程上,除了吵嘴还是吵嘴,工程进度怎么办,要是把压光机拆了重装,您又怎么向总公司交代?”
她现在似乎挺为刘文彬着想。
“重新启用李工,是林书记提议的啊。”
“得了吧,那场戏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我吗?那都是你安排好了,让林书记出面帮你唱的戏,林书记也太好心对你了。使用李工,麻烦事还在后边呢,他和孙副厂长闹不到一块儿。”
“葛师傅好像跟他也闹不到一块儿。”
“老葛是在孙副厂长领导下干活的,李工一上来就否定他们干了两个多月的工作,他当然不满意了。”
“你这是替你丈夫说话。”
“我是替工程说话,李工一句话,工程就返工,工人们当然不满意了。”
刘文彬叹口气说:“这件事是得先弄明白。”
贾玉玲说:“是啊,不弄明白就叫人返工,纯粹是瞎指挥。”
贾主任以前并没表明过对李工的看法,刘文彬还觉得,她向着李工,赞成让李工重新出来工作呢,只是林书记那边不好交代。现在看来,他又判断错了。贾玉玲对李工有很深的成见,这些成见不能说跟李工与安装组的矛盾没有关系。
复杂啊,刘文彬想。
邀请函发出去了。起草这类文件仍需贾玉玲动笔,之后找李工翻译成英文。两人见面时,彼此客气,刘文彬看上去,他们配合得还算不错。李工提出些修改意见都是建设性的,贾玉玲一一接受,对李工也足够尊重。刘文彬还是看出些端倪,两人的客气掩藏着戒备,戒备的后面是什么就不好揣测了。
刘文彬想到《将相和》那出戏,暗想,他们的矛盾可能是工作上的,但也可能是门派上的,贾玉玲他们总体上可以看作林派,那李工是什么派?他像是在单打独斗,或许,他是刘派?
这么想,刘文彬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可压光辊安装顺序是个大问题,就眼前来说,工程推进还是不推进也成了要他决定的大事。孙副厂长打上报告来,提出鉴于总工程师提出压光辊安装次序有问题,他向刘文彬请示,设备安装工作是不是要停下来。
刘文彬左想右想,同意停工等于肯定李工,不停工是支持了孙德铭和葛强,但要冒风险。
难哪,实在是难。
他对孙副厂长说:“先安排其他工作吧,李工既然提出压光辊安装顺序存在问题,咱们还是先做一下调查研究。”
他敷衍,这有什么可调查可研究的?不过,敷衍也是个态度,这世上许多事,不敷衍行吗?
5
本着大事一定要汇报的原则,刘文彬到公司来找林书记。
这次,他坐厂里小车过来,把车停在公司大院的一角。他感到,公司干部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他。他独自笑笑:公司同事们不习惯?会习惯的,这需要一个过程——他心里说。
上楼来到林希胜办公室外。
房门关着,他敲了敲,林书记不在,里边没动静。
刘文彬只好来到安技科这边串门儿,他想找钟红梅说点事情。安技科的人对他挺尊重,毕竟他已提拔起来,是公司大厂的书记兼厂长,人物了。范科长给他斟了水,说:“钟科长不在,林书记有事,把她叫过去了。”
似一股冷风吹来,刘文彬不由得心里一惊。他刚从林书记那边过来,林希胜办公室的门是锁着的,里边没有人。
里边真的没有人吗?刘文彬忽然有些窘,但他把持住自己,说:“林书记没在,他是不是下厂了?”
“没下厂,”范科长答得很快,“现在除了你们厂,哪还有厂子可下?早就关的关,停的停了。”
刘文彬心里像有小虫在爬,暗想,你范科长没安好心,似乎在暗示什么?
他说:“那……可能是出去办事了。”
“不会,办公室刚下的通知,一会儿林书记要开会,他不可能出去。”
刘文彬听得明白,他一刻也不愿再在公司待下去了,顺坡说:“你们要开会啊,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你找林书记有事啊?”范科长这时候才问。
“没事,没事,我也是路过,想当面汇报一下工作,林书记忙,我电话汇报也是一样的。”
范科长笑了笑。
在刘文彬看来,又是不怀好意的笑,背后隐藏着丰富的内容。
他告辞出来。
拐个弯,再次走到林书记办公室门前站了站。他知道林希胜在公司里的威严,他的办公室一般人轻易是不敢去的。他也知道公司的书记办公室同样是里外间,为了值班方便,里间屋是有床的。当然,林书记是严谨的人,不会发生他所担心的事。他啊,瞎猜疑什么,那——怎么可能呢?
刘文彬走到院子里,再次觉得周围的眼睛都在注视他,那目光里却透着另一种含义。他没有回头,径直走过去,钻进停在角落的小车。
他的小轿车颠簸着开出公司大门。
刘文彬没回厂子,他让司机把他送到家,又把司机打发走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却漂浮着淡淡的钟红梅的气味。这气味他太熟悉了,弥漫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刘文彬的心情不好,钟红梅的气味也变了味道。他找到钟红梅的首饰盒,拿出那对手镯。镯子是用一块红绸包裹着的。他仔细观察手镯,用手指头抹了抹,几乎把它拿到鼻子尖上观察一番,之后又用红绸包起来,揣进怀里。
他打了个电话——自从他担任了二厂一把手,家里装了电话。这是工作需要,也是他身份的体现。他打给了一位姓董的朋友。中午他请老董吃饭。
刘文彬说:“我买了一对镯子,不知道买得贵不贵?”
他把镯子拿出来。
老董翻来覆去看了看,又用鼻子蹭了蹭——他这个动作刘文彬挺反感,但他没吱声。
老董问:“你花多少钱买的?”
“三百。”这是他早想好的,他要尽量向高处挑。
没想到老董说:“值。你看这镯子里,含‘水,又有翠,你看这翠的花纹、走向,又是块老货……你这副镯子,起码能值五千块。”
刘文彬吃惊不小,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脸上的血都流到肚子里,瞬间变得煞白煞白。
“文彬,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儿。”他勉强笑笑。
老董说:“就说你这副镯子买得值,也不至于兴奋成这样儿啊。”
“是,你说得对,我是有点儿小激动。”
“祝贺你啊,发了笔小财,喝酒喝酒。”
刘文彬陪着老董喝酒,那酒也变得十分不是味道。
刘文彬心里揣着莫名的愤恨回到办公室,嘴里还有酒气。
贾玉玲正做书记室的卫生,很奇怪地看他几眼。
刘文彬说:“中午有个应酬。”
贾玉玲说:“您没必要向我汇报。”
刘文彬的眼睛蓝了,说:“贾主任你坐下,我要和你谈一件事情。”
贾玉玲在他对面坐下。
刘文彬指了指跟前,说:“这儿,你坐得近一点儿。”
贾玉玲看他一阵,把椅子搬到他侧面。
“林书记跟你的关系很好,是吧?”
其实刘文彬在想,如果林书记是那样的人,他不仅会对钟红梅下手,眼前这位和他共事两年,朝夕相处又秀色可餐的贾女士他也不会放过。
这时他眼前闪过第一次见到贾玉玲时她那眼神儿,暗想,他猜得不会错。
“关系好怎么样,关系不好又怎么样?”
“好与不好都没关系,只是我想到一些事情,随便问问。”
“既然是随便问问,我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是吧?”
“不,这件事你必须回答。”
贾玉玲又看看他,一忽儿眼睛里又有了媚气,笑着摇摇头。
刘文彬说:“林书记虽然是我们共同的领导,但他毕竟在公司。你的直接领导是我不是他。这个你明白吧?”
贾玉玲点头。
刘文彬说:“你是我的办公室主任,可以说是跟我最知近的人,我发指示发文件,都要由你来起草,我有什么需要,也要派你去办理,是这样吧?”
贾玉玲说:“是啊,这是我的工作,还用说吗?”
“就是说,你必须听我的。”
“对,我一切都听领导的。”
“不是别的领导,是我,是我这个人。我给你下达任务,你都必须完成。”
“对。”
“你是我任命的干部。”
“我是公司任命的干部。”
“不,你不是,我才是公司任命的干部,你就是我任命的干部,我可以根据工作需要,对你和其他中层干部做出调整,这个你肯定也是很清楚的。”
贾玉玲的脸色已不大好看,默默地点点头。
“所以,你必须和你的直接领导,也就是我,一条心,对吧?”
贾玉玲嗯了声,又点头。
“那我问你,你跟我一条心吗?”
刘文彬望着贾玉玲那张由白变红的脸,把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这个暗示太明显了,当然也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释,可他一定要这样做。他要试探,为了他某种心理需要,也为了他情绪的需要,他要弄清点儿什么。
贾玉玲的手没动,她尴尬地笑笑,结巴地说:“我当然,跟领导,是一条心的,我们都是为了工作……”
“我说的是我。”
“是你,你不就是我的领导吗?”
“你明白这一点就好。”刘文彬笑了,他的手在贾玉玲手上用力捏了捏,放开了。
贾玉玲脸色已变得通红,她一定明白刘文彬的意思,但她没有躲避,并没把手抽开。刘文彬已得到答案,如果林书记这样做,结果是同样的——这个答案非常明确。
“铃……”桌上的电话响。
刘文彬又看看贾玉玲,拿起电话。
电话竟是钟红梅打过来的,钟红梅在电话里说:“文彬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大项目的后续资金,批下来了。”
刘文彬高兴了一下,心又沉落下去。这样大的事情,第一个打电话给他的竟然是他的妻子,这无论如何有点儿奇怪。
他嘴上说:“批下来啦,这是好事啊,值得庆贺。”
电话里说:“是啊,我这就是祝贺你啊。”
钟红梅的电话撂下不到一分钟,林书记的电话也打过来,通知了他同样的消息。刘文彬本来是善于随机应变的,可这次他应变不了,他心里充满了恶心,或者说,他对这个林希胜充满了厌恶。
他没说话。电话里说:“喂喂,你怎么啦,这样大的事,你傻吗?”
刘文彬这时才转过神来,问:“批下来多少?”
“两个亿,我申报的资金全数批下来了,刘厂长,你应该好好感谢我这个老头子啊,你知道为争取这笔资金,我费了多少心思,拜了多少佛吗?”
“是,谢谢领导,谢谢林书记。”刘文彬的嘴,现在才拐过弯来。
林书记那边又说:“你等着,我马上过来,视察一下你们的进度。”
“是,林书记,我这边马上准备。”
“不用准备,我只去看看目前的进度。现在,资金问题解决了,下一步工作也要做一下统筹安排,我过去,我们好好议一议。”
刘文彬知道,像这样的大事,林书记是一定要下来表演一番的,板上钉钉地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或许,他还有另外的企图——从厂里再抠走些资金,他是要跟厂子的一把手好好谈谈。而那天他与贾玉玲的谈话是个转折点,贾玉玲没再跟他甩脸子,工作上也言听计从,至少在表面上,看上去跟他一条心了……
李工已按照刘文彬的要求依据总图和零件图开始绘制安装指导图。而安装工作这些日子并没有实质上的进展——那天林书记视察时报告的什么样那天就什么样,那天什么样,现在仍是什么样。奇怪的是这笔后续资金竟在工程毫无进度的情况下批了下来。
林希胜这次并没截留资金,这使刘文彬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随后又提了起来。他揣想林的想法,或许他要自己主动说出,为公司提取些资金以保证大项目进展顺利——他要不要献这个殷勤呢?
他想装傻,后来拿定主意,这事儿抻着,他就是不说,看林书记怎么办。
一连两周林希胜也没找他,他压不住了。这天他们坐在总公司办公室里,他问:“林书记您有什么想法您跟我说,我保证做到。”
林希胜说:“我没有别的想法,我的想法就是希望你尽快把大项目推上去,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刘文彬说:“有林书记把关定向,大项目没有问题。”
林希胜这时笑了,说:“你关心老领导我很高兴,公司真有什么需要,我会专门找你。”
设备安装停了摆,刘文彬就把葛强调到李工身边,协助李哲绘制安装指导图。这时他忽然有了一种体会,因为他与贾玉玲关系的缓和,他才重视起她的丈夫葛强来,把他调上来配合李工工作。刘文彬悲哀地想,他尚且如此,那么林书记把他从造纸研究所调到公司当后备干部,又安排他到造纸二厂担任党政一把手,难道就没有钟红梅的因素吗?
他感到无奈,心情骤然变得无限悲凉。
调葛强上来颇费了一番周折。开始时孙副厂长不同意,因葛强是设备安装上的一把好手;还因为他们与李工的观点不一致。刘文彬说服了他,一是现在设备安装处于停滞状态,他们都在等待汤姆斯的到来。二是让葛强熟悉一下安装图并非坏事,再实地安装时他心里有数,对工作有利。葛强的工作也要做,因着贾玉玲的关系,他找葛强谈话时像对待自己人一样叮嘱葛强,当了李工的副手一定要尊重李工,不许闹幺蛾子。还要做李工的工作,李工的确有怪脾气,但刘文彬说服了他。最有力的理由是葛强在职大学过机械制图,而李工的工作量太大,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当然,最重要的是刘文彬的坚持,他直接出面,迫使两人走到一起。做完这件事他有些得意,感受到他这个书记兼厂长的权威性,都说水火不相容,他却硬把水和火,压到了一块儿。
6
汤姆斯一行二人飞抵A市,这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刘文彬带着李工去机场接人,开着厂里新买的七人轿——这是厂子有钱之后添置的装备,也是今后拨给外国专家的专车。
路上,汤姆斯问:“我们的住所安排好了吗?”
李工充当翻译。
刘文彬说:“一切按照咱们谈定的,都安排妥当了。”
轿车开到一处花园小区,这里距工厂不是很远,刘文彬带他们走进一处公寓式住房,有四间卧室,两个卫生间,外边的公用面积很大,汤姆斯和他的助手今后就住在这里。参观房屋后,汤姆斯感到满意。
李工与汤姆斯的会面是愉快的,他们用英语交谈。刘文彬虽然英语考试通过了六级,但口语不行,他只能听个大概其。
房子是用新资金买下来的,幸亏那笔资金到得及时。资金打进来,刘文彬办了两件事,一是把大项目指挥部由设备科迁出,安置在办公楼,总指挥由他亲自担任,孙德铭降为副总指挥。老孙倒没提出异议,因具体工作仍由他全面负责,只是花钱上要经过刘文彬。第二件就是为大项目添加了必要的装备,包括两辆汽车四台电脑,也包括购置的这套公寓房。
有了钱办事方便,但也有烦心的时候,公司各科室都向他伸出求援之手。
刘文彬一度不接电话,把接电话的任务交给了贾玉玲。贾主任很快就顶不住了,对刘文彬说:“你再不接电话他们就直接堵上门来了。”
刘文彬改变了方法,凡是求援电话,他一概朝林书记那边支。
“你以为大项目我说了算啊,这是公司的项目,林书记掌舵,凡是非正常开销,都要林书记批准,没有林书记的批条,谁也不能动这笔钱。”
亮过林书记的招牌,刘文彬把电话打过去,一五一十做了汇报。林书记思索了一阵说:“你做得对,不把这些流失环节卡死,大项目再有五个亿也搞不上去。”
刘文彬听着,林书记是支持自己的。
林希胜口风一转,又说:“不过,你把事情都推到我这里来,也不是个办法,各科室都来找我,我也抵挡不住啊。”
刘文彬听得明白,林书记话中有话,这是要条件了。刘文彬立刻说:“这个我不让书记为难,有什么要求您说,我一定想法做到。”
他知道还是一个钱字。
林书记没客气,张嘴要走了三十万。林书记没在电话里说,专门找个地方,跟他算了一笔账。刘文彬找肖华平办理,仍走的咨询费。老林轻描淡写地说:“大项目今后少不了各方的支持,花点费用也是合理的。”
汤姆斯进厂,孙副厂长和李工的争论迅速有了结论——和刘文彬认为的一样,李工是对的,那批压光辊的安装顺序确实要从下边数起,也就是说,底下的第一个辊子是1号辊,顶上最后一个辊子是16号辊。孙德铭和葛强没再争执,刘文彬对李哲和葛强说:“那场争论谁也不许再提,这是企业机密。”
二人都接受了。
刘文彬又说:“这件事没人是故意的,葛师傅这些日子也付出不少辛苦。”
“可不,”葛强说,“安装时齿轮咬合不上,调试它们费老劲了,我还纳闷呢,外国设备的质量怎么这样差。”
“这回对了?”刘文彬说。
“对了。”
“对了,那就干呗。”
刘文彬喜欢葛强的爽朗劲,因设备安装马上重启,他又把葛强调回安装组,仍担任组长。这些日子刘文彬戴着黄色安全帽,有事没事就朝现场跑,跟同样戴黄色安全帽的汤姆斯打哑谜似的交流。
葛师傅带着队伍重新安装压光辊,先把已安装好的辊子全部拆下,再按照新的次序逐一把它们安装上。
过去安装压光辊,每棵辊子都很费力,齿轮绞楞着,总不伏贴,葛师傅绞尽脑汁想办法,也没完全安装到位。安装费时费力,拆卸倒满快当,不到两天,就把辊子全部拆卸下来。重新安装,果然顺当许多,每天安装一根辊子不在话下。压光辊的齿轮,要装在一个压力槽里,辊子之间留0.5毫米的缝隙。正式运转时,这些辊子要从顶部向下加压,纸张从辊子之间滚过,表层的瓷土被压得光亮亮的,画报上薄而有光泽的纸页就是这样压出来的。
二十几天过去,压光辊安装完成,初步调试一次成功。
孙德铭、李哲、汤姆斯带着安装队伍,敲锣打鼓地到厂办公楼报捷。刘文彬意气风发地讲了话,顺势开成一个表彰大会并以简报形式上报,得到林书记和上级的表扬。
李工是个细致人,他由压光辊推想到涂布机的烘缸。这件事他没和汤姆斯商量——如果涂布机烘缸安装再出现次序倒错的问题,可要闹出天大笑话。还好,烘缸校验后没发现问题,烘缸安装是正序列,从1号到28号,安装正确,运行上一切正常,李工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李工出了事儿,他死了,正在设备安装最较劲的时候,他死得非常突然。
这件事事先谁都没料到。刘文彬只是在林书记来厂视察时,听说过李工有病的事,并没引起他的重视。贾玉玲也提到过李工的身体,在她跟自己抬杠的时候。为此,刘文彬问过李工。李工说,他身体没大碍,上次闹辞职是拿身体当借口,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可他的身体确实有病,血压高,心脏也不好。那天为压光机辊子测压,汤姆斯带着助手也来到现场,大家用仪器测了半天,汤姆斯向李工竖起大拇哥,说:“OK。”李工却咧咧嘴,手按着左前胸,慢慢地倒了下去。
李工是心脏病,急性心肌梗死,救护车把他拉到医院,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刘文彬赶到医院时,医生正对他施以心脏复苏的抢救,无效,监视仪的屏幕上始终是一条直线,伴着永恒的长鸣声。
刘文彬因李工的死感到万分懊丧,他想到李工是自己动员出来的,他给李哲压了太多的担子,一到任就把绘制安装图的任务交给他,李工不得不加班加点,每天只睡几小时觉。后来,他对李工也关心不够,把现场的工作全交给了他,以至于李工操劳过度心脏病发作猝然离去。
刘文彬见到哭泣的李哲的妻子,心里充满同情。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决定从“那笔钱”中取出六千元,这相当于李工三年半的工资,补贴给了李工的亲属。
汤姆斯对李工的逝去感到悲伤,他为失去这位默契的合作伙伴而心神不宁,再次向刘文彬提出回国的请求。刘文彬磕磕绊绊地和他对话,好半天才弄清他的意思:李工不在,大项目没有了总工程师,语言又不通,他再待在这里没有意义。
刘文彬向汤姆斯保证,三天内解决他提出的这两个问题。
他第一个决定就让厂里人目瞪口呆,他竟然把葛强提拔上来,接替李工的职务,担任大项目的总工程师。
孙德铭首先不赞成,他说:“葛强没有文凭,他是工人,不能当干部使用。”
刘文彬说:“葛强自学了大学课程,有毕业证书。再说,他在一线有实际经验,又跟着李工一起绘制过安装指导图,我看他能把技术工作顶起来。”
孙德铭仍摇脑袋。
刘文彬说:“你不同意提拔葛师傅,你推荐一个合适的人来。”
孙德铭瞪了半天眼,继续摇头,他确实找不出一个人选。
孙德铭说:“葛强外语不行,他怎么和外国专家交流?”
刘文彬说:“你赞成他当总工就行,翻译问题,我来解决。”
刘文彬找了研究所的同事——研究所已解散,留守人员中没有口语好的人才。他又通过钟红梅的同学找到外国语学院,聘来一位正在实习的应届毕业生。这个女孩口语不错,汤姆斯一见就很满意。
李工之死给刘文彬许多启发。按说李哲这个年龄很不应该,他才四十八岁,正是干工作的好时候。刘文彬和贾玉玲议论这件事,贾主任举出许多例子,二厂职工英年早逝的不在少数,特别是玻璃纸车间的工人和办公楼的干部。玻璃纸车间已故去九人;办公楼里,肖华平的前任姚科长,贾玉玲的前任刘主任,宣传科科长、副科长,人事科的副科长霍小宝,加上李工,也走了六人——刘文彬倒吸一口凉气。
刘文彬问贾玉玲:“这事你怎么看?”
贾玉玲说:“玻璃纸车间是带毒作业,车间里到处是二硫化碳、硫化氢气体,对人身体的伤害非常大。”
“那办公楼呢?”
“办公楼距离玻璃纸车间最近,您是不知道,过去,我办公室的窗户经常关着,打开窗子就能闻见玻璃纸车间飘来的臭鸡蛋味儿——那就是硫化氢气体的味道。”
“可现在,玻璃纸车间已经下马了啊,厂房都拆除了。”
“可那块土地上浸透了有害气体,我估计,那些气体十几年也散发不掉。”
这句话刘文彬记住了。
刘文彬带着葛强在玻璃纸车间旧址上徘徊,这儿闻闻,那儿嗅嗅。
“你闻到了什么?”他问葛强。
葛强摇头说:“什么也没闻到。”
“你鼻子聋了。”他说,“这儿有很浓的臭鸡蛋味儿。”
葛强笑了,说:“我过去是玻璃纸车间的保全工,闻那些气味,早习惯了。”
“你再闻闻?”
葛强使劲抽搭鼻子,疑惑地说:“没错,还真有。也许,那些气体浸透到土壤里了。”
刘文彬没敢怠慢,他让孙德铭把闲散的工人组织起来,在玻璃纸车间旧址上挖掘。这一挖不得了,他们居然挖到当年玻璃纸车间的排水沟,沟里塞满了黄黄绿绿的黏胶,臭气熏天,空气里到处飘逸着浓郁的臭鸡蛋味儿。
刘文彬带领孙德铭、贾玉玲视察现场,贾玉玲的脸色变得煞白煞白。
刘文彬做了决定,组织人力,联系运输车队,把原玻璃纸车间的土地挖掘一遍,旧土运出去,全部换成买来的新土。
这需要一笔不小的资金,但他做决定时十分坚决。
肖华平说:“刘书记,您这样做,大项目今后还会出窟窿。”
刘文彬说:“人命是第一位的,你愿意天天陪着那些发臭的黏胶,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吗?”
肖华平笑了,说:“那当然,我也不愿意早死。”
这件事,刘文彬及时向林书记做了汇报。林书记专程跑到二厂,站在现场眨巴一阵眼睛,对刘文彬的做法给予了肯定,说他做了件功在千秋的好事情。
7
一年又两个月后,大项目的全套设备安装完成,并通过了测试。
汤姆斯圆满完成任务,回国去了。他留下的那套公寓如何处理又成了刘文彬的心病。房子是临时买下的,那时候,他手里有钱,他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办了下来。他带着贾玉玲跑的手续,财务科长肖华平拨的款子。现在房子闲下来,怎么办让他大伤脑筋。
他想到自己的住房。他进厂两年多了,仍住着一个小偏单,建筑面积不过六十平方米。他是大厂的一把手,是有资格解决一下自己的住房问题的。
不过,他贸然搬进那套四室两厕两厅的公寓房显然是不合适的,那样也超出了他的住房标准。可现在,他和钟红梅的房子实在太小,这与他的身份也不相符合。
深思熟虑之后,他让贾玉玲拟了一份报告,准备报到公司,提出卖掉为外国专家购入的公寓房,换成三套普通单元房,以解决厂内部分职工住房困难问题。他把这个想法汇报给公司的林书记。
林书记把刘文彬叫到公司,严肃地询问了他用公寓房置换单元房的真实想法。面对老领导,又是长辈,刘文彬不能隐瞒自己的意图。他和盘托出了他想解决自己的住房问题,同时解决肖华平、贾玉玲住房困难的打算。林希胜望着他,问:“就这个想法?”刘文彬点了点头。林书记变得和蔼,说:“你的住房问题公司是应该考虑的,这次,就算公司还你的欠账,你那套房子公司批准了。”刘文彬满心感激。林书记又说:“至于解决肖科长、贾主任的房子,那是你的权力,我就不多管了。”刘文彬本来怀里揣着个兔子,觉得自己伸手要房总有些不得劲,像是要以权谋私什么的。林书记并没批评,而是大力支持了他。他觉得林书记非常理解自己。
他问:“我这个想法林书记赞成?”
林希胜点头,想了想又说:“这件事,你给公司打报告的方式不妥。公司如果批复下去,这件事就公开了,会在厂里造成不良影响。我看,你就这样办吧。公司里我知道,就可以了。凡是我赞成的事,你都可以大胆去做。不要宣传,不要把这件事散布出去。这个意思你跟肖华平、小贾都说一下,得了房子,就不要宣扬了嘛,这事情也就翻过去了。”
刘文彬感激涕零,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有了,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在林书记那儿领了“尚方宝剑”,刘文彬回到厂里立即着手操办,责成贾玉玲办理房屋置换事宜。几经周折,那套四室二厅的公寓房置换成一大两小三套单元房。大房子刘文彬留给了自己——这是公司林书记批准的。两套小单元房,分配给肖科长一套、贾主任一套。
分到房子的事,当然要告诉钟红梅,他说了房子的来龙去脉。红梅说:“这事儿姓林的做得还够意思。”
刘文彬听着又不舒服,他说:“这件事主要是我运筹得好。”
红梅说:“你运筹得再好,林书记不发话你也实现不了。”
大项目验收合格,进入试生产阶段。刘文彬想起李工生前说过的话,李工曾告诫他:“大项目天生营养不良,这是个无法完成的项目。”可他刘文彬把它推上去了。只是中间追加了两亿资金,这两亿资金不是由他提出,是在林书记当权、大项目玩不转的时候申请下来的。他并没额外再提资金要求。就用现有的米,把这锅缺油少盐的饭,做成了。
当然,他不能把功劳完全归于自己,这里边有公司领导特别是林书记的支持,有副厂长孙德铭和其他干部的辅佐,有像葛强这样的骨干以及全厂职工的努力,但毕竟,他把大项目搞上去了。
刘文彬带着队伍向公司报捷,林书记召开大会,大张旗鼓地表彰了他和他的职工们——这么多年,大项目像个浮在空中的楼阁,现在终于尘埃落定。
不料,问题很快就出现了,它来得比刘文彬预想的要早得多也严重得多。
最扎眼的是铜版纸的成本问题。因上马铜版纸车间投入大,固定资产折损占比高,加上贷款利息,二厂新出品的铜版纸成本比市场价格每吨高出2500元。
还有质量问题,他们生产的铜版纸质量极不稳定,正品率达不到50%。如果把破损率加进去,生产每吨纸要赔进去6500元,几乎是卖一吨,赔一吨。
这样的情形下,刘文彬无法组织正常生产。
产品分析会开过几次,孙德铭认为,经过调试,正品率应该能够升上来,但折旧成本和财务成本居高不下的问题无法解决。
刘文彬认为,折旧和财务成本是个死数,只要提高正品率,产量上去了,产品成本能够降下来。
孙德铭一点儿也没客气,他跟刘文彬算账,就是生产正常,正品率达到95%,产品照样亏损。而从目前情况看,产量和质量达到那样的标准根本是不可能的。
第三个问题是销路。他们的产品拿到市场上,跟进口铜版纸比,质量、价格都居下风。如今的市场,是消费者的市场,人家稍作比较就会抛弃他们的产品,去订购物美价廉的进口铜版纸。
第四个打击是根本性的。孙德铭从市经委技术情报处得到消息,他们引进的铜版纸机,是瑞典淘汰的二手货,根本跟不上世界铜版纸生产的潮流。这也是设备没有安装图的真正原因。虽然引进设备刘文彬没有参与,那是林书记带人去国外采购的,前期调研是前任杨书记搞的——那时他们视野闭塞,犯这样的错误难以避免。可他们都脱离了苦海,而这个结果,却要他刘文彬来承担。
怎么办?
刘文彬反复思考,他心里知道,最佳的选择是项目下马,因他左思右想也看不到出路——这应了李工的忠告。但是,他能向上边提出,好不容易搞上去的大项目,就此下马吗?
他把铜版纸生产停下来,给林书记打了报告,请求上边派人下来调研,评估高级铜版纸的前景,给出合理建议。
他的报告打上去了,可林书记那边迟迟没有回音。
这个时候,刘文彬已隐隐感到,情况有些不妙。
刘文彬回到家,闷闷不乐。
妻子钟红梅说:“这两年你不容易,总算把大项目鼓捣投产了,应该高兴才对,怎么一进家门就愁眉苦脸呢?”
刘文彬说:“你哪里知道,大项目不投产还好,所有问题都隐藏着,这一投产,大小问题都暴露出来了。”
“暴露出来,你就一个个解决呗。”
“要是解决得了,我还用这样发愁吗?现在是生产一吨纸,倒赔一吨钱,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那不是你的事,这个大项目娘胎里就先天不足。”
“说那没用。我是厂里一把手,大项目出什么问题,也要我来负责。”
“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儿呢,你可以推呀,向上推,向下推,生产出现这种情况,你有千般理由把责任推出去。”
红梅说得轻巧,刘文彬也知道铜版纸成本高不是他造成的,大项目本身就存在问题。不仅成本,包括设备,包括由此带来的成品率,可是——他已经接了手,涂布机、压光机是他上任之后装上去的,他又能把责任推给谁呢?
忽然想到,林书记派他来二厂当一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不是对他的重用,而是早就有着背后的打算。老林在厂里待了两年,这个最终结果他应该看得很清楚——李工都能看出,老林难道就看不出来?现在,林书记清清爽爽坐在钓鱼台上,辛辛苦苦的他却成了最大的替罪羊。
问题还在于他现在骑虎难下。继续生产,只能扩大企业亏损;把生产停下来,他已向公司说明了理由,可林书记迟迟没有答复,下一步,他该怎么办呢?
他把这些事掰开揉碎讲给钟红梅听,红梅说:“怎么样,到了,还是被老林害了吧?”
刘文彬始终弄不清红梅和老林的关系,听她这样讲,便觉出,她的立场仍站在刘文彬这边。这不难理解,她毕竟与刘文彬是两口子,日子毕竟他们两人过。这些,钟红梅是能够分辨清楚的。
回到工厂,他打算找贾玉玲聊聊,听听她的看法,然后再和孙德铭召开一次生产调度会,把各部门的负责人招来,对目前生产状况做一次经济活动分析,对生产还是停产,征询下大家的意见。
他没找到贾玉玲。贾主任没来上班。
他派办公室的小姚到贾玉玲家里去请,小姚回来说,贾主任住院了,她得了心梗。刘文彬吃惊不小,心肌梗塞是老年病,李工患病四十八岁,可贾玉玲才三十六,生龙活虎的她怎么也会得这种病呢?
葛强也没来上班,他向孙副厂长请了病假,说他肺部有阴影。
这两口子!
刘文彬立刻把他们患病的情况和玻璃纸车间的有害气体联系起来。
他到医院看望贾主任时,贾玉玲刚度过危险期。她的情绪非常低落,刘文彬只说了些安慰的话,没再提厂里的事。刘文彬犹豫的是要不要给贾玉玲留些钱,用那笔可自由支配的资金。但他慎重考虑之后否定了这个想法。
回到厂里,银行的人在等他,刘文彬在书记室接待了他们。
两人是来了解工厂情况的,他们已听到铜版纸生产不顺利的消息,询问五亿贷款能不能按期归还,工厂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这又凭空增加了刘文彬的心理压力。
停产报告报到公司,同时抄报了局里和市经委。这是厂里中层以上干部会的一致意见。工厂出路渺茫,贷款归期渺茫,工厂何去何从,谁都没有底。
停产的造纸二厂死气沉沉。刘文彬明明知道工厂完了,可他迟迟没拿出厂子下马、工人遣散的意见。他在等待,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两年前他上任伊始的自信已荡然无存,贾主任又不在身边,他连起草决定的人都没有。他明明知道,他不打下马报告,公司是不会主动下来解决二厂的问题的,可他仍然就这么拖着耗着。
二十天之后,检察院的汽车开到刘文彬的新家,把他接走了。
刘文彬临出门时,钟红梅一言不发,既没哭泣,也没阻拦,只是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注视着他。
后来发生的一切仿佛在梦中。检方说,他们接到了举报信,调查他的经济问题。他没有想到,也没有设防。二十万元是他的第一宗罪,他把这笔钱转移到另一个账户,存折的名字是个不存在的人。鬼使神差,他听了肖科长的说法之后,把折子接过来,并没安排监督人。这笔钱,除了给李工家属六千元,给部分骨干发了些奖金,没做其他花销,但这笔钱被定性为贪污公款。二十万,他发补贴和奖金没做正式手续,检察院不予认可。还有房子的问题,他为自己分了房,没通过工厂的分房委员会。虽然工厂的分房委员会是个虚设机构,但他确实没走这样的程序。林书记曾默许了他,但老林在这个节骨眼上并没站出来为他作证。房子是他的第二宗罪,也定性为贪污。
据此,刘文彬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刘文彬没有上诉。
但他有一个疑问,这二十万是林书记留给他的,林书记拿走了另外二十万,第二笔贷款放下来之后,他又从厂里拿走三十万。他刘文彬算贪污,林希胜为什么安然无恙?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检察官告诉他,经调查,林希胜没有经济问题。那两笔钱他都花在与大项目有关的协调工作上,都有正式拨款手续和经手人,没有违法行为。
刘文彬闭了嘴,没再多说一句话。
刘文彬在监狱里待了十三年,因表现好,四次减刑,提前释放。因判刑,他失去了一切,出来成了无业人员。
钟红梅在他入狱的第二年就跟他离了婚,幸亏他们没有孩子。
出狱后的刘文彬依然关心跟二厂和公司有关的信息,得知葛强患了肺癌,早已去世。贾玉玲当年就下了岗,她的心脏病慢慢好了,只是身体虚弱,下岗后她给人家当小时工维持生活,没有再婚。
造纸公司已经解散,林书记退休了。据说他现在是一家民营企业的董事长,但他患了哮喘病,企业由他后续的夫人主持。
大项目已不复存在,刘文彬专程去二厂旧址看了看。大项目的厂房、设备早被拆除,与二厂的其他车间一样,被夷为平地。只剩工厂的围墙还在。刘文彬扒着墙头向里边观望,二厂旧址被一片荒草覆盖着。
二厂的留守人员与银行签了合同,以二厂的土地抵偿了银行的大项目贷款。现在二厂的土地已被银行拍卖,留守处也解散了。
这片土地上曾经熙熙攘攘,工人们进进出出,男工敲着饭盒去食堂打菜,女工用厂里的高压蒸汽做米饭,一个个坐在隆隆转动的纸机前轮流进餐。造纸机、涂布机、压光机运转着。选纸工坐在高高的台子前,挥动双手,纸页像浪花一样源源不断流淌过去……这里曾厂房林立,玻璃纸车间倒下了,拷贝纸、半透明纸车间倒下了,新建的高级铜版纸车间也倒下了,轰隆隆掀起一片历史的埃尘。那些熟悉的生活,那些热乎乎的人影,都已逝去,被一片荒草取代了……
这是新世纪初秋天的一个中午,太阳照耀着,有风,吹拂着满院枯草,也吹拂着刘文彬谢顶的头颅,他扒着墙头,久久凝望。
一条护院的大狗向他扑来,挣着铁链,汪汪地吠叫……
然而,时间还在继续,平衡已被打破,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未完待续)
牛伯成,作家,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水杯就在床上》《苍蝇》《背影》等多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知青》等12部,电视剧《末路》《任长霞》等10余部。小说多次获奖。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