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其实很少能见到那个叫林红的漂亮姑娘,尽管在一个大院子里上班。如果不是第十届全市职工男子篮球比赛,她作为单位抽调的志愿者给我们搞后勤服务,我几乎不可能认识她。我们队得了冠军,大家在一起合了影。我记得合影散了后,我们一行人往洗浴间走去时,她突然伸手拉住我,指着我裸露在运动衫外的左臂上那块像岛屿形状(同事们这么说的)的胎记问我,这是你故意文身文上去的?我突然觉得这个给我们篮球队队员留下热情开朗印象的姑娘其实挺傻的。我说,是老天爷给文上的。其实我本想说,这能文得上吗?她红了一下脸,低头走开了。她是一名质检化验员,化验楼与我们工程设计院隔着两栋楼道。平日里我们几乎见不上面,偶尔上下班见到,也只是点头招呼而已。
有一天下班,在公司大门外,她站在那里,等人的样子。我走出来,她径直迎上我,说,我想请你吃个饭,赏脸吗?我觉得莫名其妙,问她,为什么?有事?她说,当然有事,想跟你聊聊。天色正暗淡下去。我掏出手机给妻子小芹打了电话,说临时有事不回家吃饭了。
我们没打车,沿着街道走,显然她也没有事先预订好酒店。路上,她只是说篮球赛期间的事,夸我的球打得又好又凶,甚至说没有我,我们队夺冠军是不可能的。我告诉他,我最早的篮球教练就是我爸,小时候我爸就带着我在他们供销社大院子里的露天篮球场上练过人和投篮,到了大学参加校队参加校际联赛,才算有了正规教练。天渐渐黑了。她领我走进路边一家小酒馆,里面热闹得很,弥漫着浓重的酒气菜香。在一个狭小的包间坐下,她抓起桌上的餐巾纸擦着油腻腻的桌面问我,吃点啥?我说随便。直到此刻,我依然弄不明白她要跟我聊些什么,或者说,她究竟有何事找我?
她点了几个小菜,开了两瓶啤酒,跟我碰起了杯。她脸色红红的,好像已经喝了很多似的。她说自己是从大别山一个小镇上考出来的,考得不好,专科毕业,当上质检化验员并不是她的理想,只是谋生而已。她又说到自己的恋爱,先后谈过两个男朋友都分手了,她没说原因,只说一个是没意思,另一个是道不同——啥道?不知道。
我一直处于缄默状态,但暗自惊讶她怎么能跟我说这些?我是她什么人?尽管内心惊讶着,但外表镇静,我仍不想打断她,让她接着说。我想,她总要把她真正要说的那个事说出来的。两瓶啤酒喝完了,她让服务员再上,又是两瓶,接着喝。
她说她原先有个哥哥,五六个月大的时候被人偷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她爸去世得早,在她两岁大的时候,是死在寻子的异地他乡。她妈快六十了,孤家寡人,一个人住在小镇上。她妈最大的心事就是她的婚姻,希望早点儿看到未来的女婿。我一头雾水了。这个漂亮姑娘究竟要干什么?她约我吃这个饭,就是让我听她说这些?
你的父母好吗?——她突然问我,这是截止到目前她第一次问我的话,似乎宣告了她要说的已经结束,该轮我说了。好吧,既然她愿意听,我就说说我的情况也无妨,至少也算是回敬她的信任。我是从皖南一个小县城里考出来的,跟她一样是家里的独子,母亲五年前病逝,是肺癌,父亲退休了,一个人在小县城生活,他是个乐天派,钓鱼、养鸟、跳广场舞,从没闲着,身体也很棒,眼下他正等着抱上大孙子——我的妻子正怀着呢,预计明年春末就要生产。我嘛,就谈过一次恋爱,对象就是现在的妻子小芹,也是大学同学,没什么浪漫经历,也没经历什么坎坷,眼下嘛,就是努力挣钱早日把三居室的房贷还清。
我说话的过程中,林红一直深情地望着我,这让我感觉很不好,似乎我与她之间有着某种暧昧关系。我没好问她,但从模样上看,我至少比她大四五岁以上,她应该在二十七八吧。我说完了,包厢里也沉默了,除了隔壁包厢里传来一阵一阵开心的划拳声。她没有收回那双深情望着我的目光。她说,我能叫你大哥吗?我说,我当然是你大哥嘛。于是她笑嘻嘻地说,大哥,你能帮我个忙吗?——终于说到正题了,我的心怦怦跳着。你说吧,我点了头。她脸又红了,这次红得厉害,是整张脸透红。你能陪我去一趟我的老家那个小镇吗?就是去见见我妈,你就当是我的男朋友,让她老人家见上一面?我差点儿把手里的啤酒杯掉在桌面上。这种事我听得多了,特别是到了春节期间临时花钱租个男友或女友回老家去应付催婚的父母,她怎么也要弄这一出,而且是偏偏选上我?
我可是结了婚的,我说,而且老婆明年春夏就要生孩子了。我的语气明显严肃多了。不成,这事肯定不成!我说。我看到她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与惆怅。我想问问你,怎么会偏偏选上我?她看着我,眼眶里渐渐晶亮。大哥,就算是临时去我妈那里应付一下行吗?她的眼泪流下来,这让我有些尴尬。我这人最见不得女人流泪,她一流泪仿佛我已经伤害了她。她哽咽着说,她妈最喜欢的就是像你这样又高大又健壮的男孩,带回她的老家,不仅她妈会喜欢,小镇上的人看到了也有面子!我打断道,可那是假的啊,你这是欺骗她!你不会是想跟我假戏真做吧?——这话我在内心斟酌了好久,还是决定把它说出来的好。她立即保证道,我绝对没那个企图,我只是想让我妈高兴,眼下她正病着,据说有喜事就能冲掉她的病灶,能让她早点儿好起来。她说着,把她的手机伸过来,打开一个视频,说这是我妈家的邻居帮着拍的,你看看吧。画面上,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躺在一张厚重的被褥包裹的床上,喘息着,冲着镜头说,林红啊,早点儿回来看看我啊,最好是带上你的男朋友回来,妈妈想呢——边说边老泪纵横。她把手机收了回去。
我对她说,这事你让我想想吧。
二
林红老家那个大别山区的小镇与我们城市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遥远,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县城,不过还要坐上一段约三十公里的中巴车才能到。这是周六,我对妻子谎称要跟同事一起去邻市看个环保项目(这是我的专业)。说好的,就住一个夜晚,我不住在她的家里,住镇上的旅馆,翌日就走人,中饭在镇上两人吃,晚饭在她的母亲家里,三个人一起吃,也就是说,真正的重头戏就是晚上这顿饭,我要表现好,让老人家满意即可,至于以后的事,那就交给林红了。
在高铁上,我俩几乎没说话,她看手机,我闭目养神,戴着耳机听手机音乐。坐上中巴车后,车厢里没几个人,我俩坐在中间的座位上。一路上我还是觉得林红策划的这个相亲十分荒唐,这不就是做戏糊弄她老妈,有什么意思呢?我见不见上她妈有意义吗?车在往大山里开,弯道多,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加之上下颠簸得厉害,林红开始还把持得住,后来随着车身晃动索性就依伏在了我的肩头。这一刻,我权当她就是我的小妹妹吧。我忍不住问她,我跟你去这么做,有意义吗?她扭过头看着我,目光依然含情脉脉,她说,有没有意义,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中午在镇上一个小饭店里吃了两碗面,接着她又陪我在附近一家小旅馆订好了房间。我换了西装,打了领带,捯饬得像个新郎官,走到街上时感到既别扭又丑陋——倘若我的妻子小芹这会儿从天而降,看到我在这个小镇上伴着林红的这般模样,那会出现什么情况?我简直不敢想象。
进了镇东南角的一个破落陈旧的院子里,我才明白,林红是提前把她要带我回来的消息散布出去的。里面挤满了乡亲,男女老幼,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我注意到人群里有几个穿着鲜艳衣裳的女人在举着手机拍摄,我赶紧对林红说,别让她们拍,发到网上可就麻烦了。林红立即走过去,叫她们停拍,可她们扭身跑开了,回身又接着拍。这时候,那个在林红手机里躺在床上病恹恹的老妇人,被两个妇人搀扶着从屋子里出来,颤巍巍地走到我的面前。老妇人那双目光就像看到了天外来客一般专注而惊异,她把我的五官仔细察看了一遍,一只手举了起来,想在我的脸上摸一摸,被林红挡开了。她说,妈呀,人家刚来,你可别吓着人家。她接手搀着母亲回屋子里去。
除了开始时我叫了声伯母好后,就几乎没再发声了,任凭周围的吵嚷和评头论足。坐到桌边时,我捧着茶杯,低眉顺眼,赔着笑脸;只要看到有人举手机拍摄,我马上垂下脑袋,用头顶冲着那些镜头。那一刻我内心的荒唐感更加强烈,并开始后悔不该答应林红来到这里,我已经想象不出这出闹剧究竟将怎样收场。我心里反复念叨,你这是好心办坏事,好心办荒唐事!
晚饭是一个林红称李婶的胖女人在厨房里做的,据说这个女人是镇上一个饭店里的厨娘,是林红母亲请她来的。丰盛的一桌菜端上桌后,解下围裙的李婶就要告辞,说是要回饭店里忙去了。外面天色黄昏,院子里也终于安静下来,昏暗的灯光下,老母亲坐在上席,她不喝酒,用一碗米汤代替酒,林红和我还是喝啤酒,三人共同举杯,尽管拘谨得很,但总算开吃了。老母亲开始问我的情况,父母呀、家庭呀、个人履历呀。除了恋爱结婚外,其他情况我都如实相告。我注意到林红不说话,不时地看看我,又看看她的母亲,目光来回穿梭,显得急切而认真。我瞪了她一眼,她反而笑了一下。她凑近我的耳边说,你有没有发现,你长得挺像我的母亲?我惊怔了一下。你在胡说什么呀?我小声嘀咕道,但目光凝视上席座位上的老人时,我确实差点儿惊出冷汗来。是的,林红母亲的面容尽管消瘦,皱纹层叠,但整个脸庞,特别是额头与颧骨,真的与我有些相像啊!我吓坏了,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想脱身走了,回到那个小旅店去。我害怕后面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忽然觉得林红似乎给我设了个陷阱,就等着我掉进去。我强行走了出来,林红跟着跑来。怎么啦,你?要上卫生间吗?她轻快地问。院子里几乎漆黑一团,光线从堂屋那边斜射出来,林红的脸上依然显得兴奋而激动。还怎么啦?我说,怒气不可扼制了。我上你家来究竟是干什么来的?怎么扯到跟你妈像不像的问题上!林红把我拽到旁边的阴暗处,低声说,你别激动嘛!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把你左臂上的那块像个岛屿形状一样的胎记让我妈看一眼?我又是一惊。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快被某种不确定的恐惧搞魔怔了。林红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让我妈看看,你就知道了。我被她硬生生地拽回了屋子里,她大声说,妈,我让你好好看看他手臂上的那块胎记吧。老妇人的嘴里连声说了两次“胎记”“胎记”,像是吓着了似的。林红先是催促,后来干脆伸手帮我把西装脱去,解下领带,再脱去里面的白衬衣,仿佛动作慢了那块胎记就会跑了似的,直到将我的左手臂几乎拉直了,让她的母亲看上面的那个胎记。我看到林红母亲昏花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电光般的亮度,那光芒一遍遍地扫过我左臂上的那个胎记,仿佛是在进行着某种血缘意义上的扫描探测。她突然挪身靠近我,猛地搂住我,力量之大、用力之猛在刹那间让我震惊不已,接着她喊道,孩子啊,你该不是我丢失了三十多年的宝儿吧!眼看着场面就要失控,我意识到自己不能乱了阵脚,我忙不迭地说,伯母啊,你弄错了,我有自己的父母,我不是你的宝儿。我怎么会是你的宝儿呢?一定是弄错了。我边说边从林红母亲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她失去了对我的拥抱几乎当场就要瘫倒在地,幸亏林红一把接住。我对林红说,我要回旅馆了,便匆匆逃了出去。
当晚,我没在小镇的旅馆住,而是租了个小三轮赶到县城,在县城又打了辆出租车连夜赶回了城里。我彻底吓坏了,感觉自己是仓皇逃跑,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我恨死了林红,她怎么可以跟我做这个残酷的游戏,不,是策划这场以相亲为名的认子闹剧?我怎么就成了别人丢失的“宝儿”?我不能原谅她。
三
像个魔咒附体了一样,那个“宝儿”从此住进了我的体内,无法排遣。林红来找过我几次,在公司上下班的大门口,她试图解释一下,但我根本不予理睬,匆忙走过。后来她又几次来我们的工程设计楼,我不仅没让她见,而且告诉门卫保安,以后不准这个姑娘再进来,否则我要追究他们的责任。一句话,我再也不想见到她。后来,她不知从哪儿弄到了我的手机号(我猜想是篮球队我的那些队友给她的),给我发来了短信:
大哥,真对不起!你无法想象,我妈为寻找她丢失的唯一的儿子,这些年里承受了多少伤痛!当我在篮球场上看到了你左臂上的那块胎记时是多么激动不已,那是我妈至今唯一清晰记得的关于她儿子的标记!我想,如果我妈得知她丢失的儿子居然还活着,甚至就在眼前,她会幸福成什么样啊!即使你不是她的儿子,就是让老人家短暂幸福一场,也是我竭力愿意做的事情。我要向你道歉,这一切我事先并没有对你讲清楚,使你陷入尴尬,甚至痛苦,我请求你的原谅!
我没回她的短信,但记下了她的手机号码。这事情至此就悬置在了那里。
我对妻子小芹说,想回老家看望一下父亲。小芹说,不是说好中秋节回去的吗?我谎称,我觉得爸爸最近的状态不太好,我昨天打电话时就感觉到了。小芹嘀咕了一句,对我爸妈也这么上心就好了。其实,她爸妈幸福着呢。
我回到父亲的家里,他正在阳台上喂笼子里那只精灵乖巧的八哥。我走过去,八哥倒是先开了口,大俊哥好,大俊哥好!我冲笼子里招招手,八哥好,八哥好!父亲说,你回来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给我?我回到客厅里,坐到沙发上说,是出差顺便来看你的。父亲披上一件单衣,拿起门后的一个网袋,说要去买点菜,冰箱里早就空了。父亲就出门了。我去厨房里拿来暖瓶给自己泡了茶,靠在沙发上,电视机是开着的,里面播放着有关老年人保健的讲座。我用遥控器关了电视。母亲的遗像还摆放在电视机旁的那只陈旧而笨重的五斗橱上,我起身走到近前,父亲的照片也在旁边,两人紧挨着,尺寸一样。我端详着他们的面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长得不像他们吗,或者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吗?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发出这样的疑问!这怎么可能呢?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不是他们亲生养育的呀?从小到大,他们给予我的爱,也从来没有任何令人怀疑的地方,怎么会我成了“宝儿”?墙壁上的老相框里,还是小时候我跟父母在一起的合影,其中我跟父亲在学校篮球场上和获奖后的合影居多。父亲是我最早的篮球教练,我的整个发育过程都是在父亲带领下的运动当中,一天天地长得壮实有力,长成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
父亲回来了,拎着沉甸甸的网袋,他说,大俊啊,老爸今天做几道你爱吃的拿手菜,咱父子俩好好喝几杯,你一回来,瞧你那疲惫的样儿,我就知道是工作累得。我走到厨房说,爸我给你打下手吧。于是我们父子俩就在厨房里忙乎起来。以往小芹跟我回来,是她跟父亲打下手。父亲炒菜有两把刷子,是自学的,母亲生前一到逢年过节,也是让父亲掌勺并且甘拜下风。父亲是农资中专毕业,爱动脑子,勤奋好学,他干了一辈子供销社的销售员,算盘打得呱呱叫,他经手的账目从没出过差错。他善良,诚实,要强。他从没有对我动过手,倒是母亲在我小时候经常会打我的屁股,当然那是在我闯了祸之后。父亲的爱几乎不动声色,但言行之中又无不体现。他问我小芹怀孕的情况可好,要求我务必照顾好她,他甚至告诉我,他现在经常在梦中都梦见了孙子,虎头虎脑的一个胖小子,跟爷爷亲得不得了。我说,要是生个女孩呢?他笑咧咧地说,那也很好啊,只是我还没梦到孙女嘛。从这一刻开始,我的心里就变得有些纠结了。我真的需要把身世弄清楚吗?我真的需要知道我是不是那个“宝儿”吗?
油烟在厨房里弥漫开来,父亲就请我出去了。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自己要哭了,心酸得微微抽搐。
一桌我爱吃的菜肴,酱猪膪,红烧带鱼,梅菜扣肉,还是西红柿炒鸡蛋。我说,弄这么多,咱俩吃得了吗?父亲笑呵呵道,傻儿子,我一个人可以慢慢吃啊。说真的,你不回家来,我哪有心思做这些,说是给你做的,其实也是为我自己解馋呢。
像以往一样,他不吃,只是看着我吃,等我狼吞虎咽一番后,他才会动筷子。他给我倒了酒,举起杯子,说大俊啊,每当这个时刻,我就想起你妈来,要是她还活着,该有多幸福啊。他眼圈泛红,一口把酒饮尽。我知道,正是这个心结使他迟迟不愿再找老伴,他与母亲同甘共苦的岁月令他至今难以释怀。我说,爸,前不久,我的同事跟我说了一个故事,真是挺特别的,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啊!父亲放下酒杯说,给老爸讲讲,什么特别的事情啊。我看着桌上的菜盘说,我有个同事,跟我年龄相仿,因为身上长了一块胎记,跑到乡下游玩,不小心那块胎记被人认出来了,结果居然是人家三十多年前丢失的孩子,而原来的父母却是养父母。这时刻我一点儿也不敢抬起眼去看父亲一眼,我害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屋子里奇怪地静默了,好像到这里就必须静默了似的。父亲说话了,声音很冷静,那个胎记就能证明他是人家丢失的孩子?这不是孩子的事,这是父母的事,只有父母说了才能算数。再说了,现在要亲子鉴定也简单,到医院里做一下就行。我说,现在好像还没到那个阶段,丢失孩子的母亲现在也是孤家寡人,说是为寻找那个丢失的孩子,父亲死在了异地他乡。父亲说,那是发生在什么地方的事?我说,是大别山区的一个小镇上,我也去过那里。我说了具体的地点。父亲沉默着,神色有些凝重。他说,这种事,在我们小的时候并不特殊,那个年代丢失孩子的事并不多,反倒是送养的孩子多,原因也简单,主要是养不活,特别是在农村,也不懂什么避孕措施,生下来后养活不起,就只好送人,主要是往城里送。另外就是未婚生下的孩子,叫黑户,也只能偷偷地送人。还有嘛,就是所谓婚外情生下的孩子,也是不敢公开养的,只好送人。真正拐卖的孩子并不多,不像现在这样,有人光天化日到人家里偷孩子去卖。
我说,爸,你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件事可能吗?
我抬头看着父亲的脸,阴沉而忧郁,他的目光也专注在我的脸上。
可不可能,那都是人家的事。他,淡定地挥了一下手,接着端起酒杯说,咱父子俩继续喝。我忽然发现,父亲一点儿也不想就这个话题跟我谈下去,我甚至想到,即使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此刻的父亲也一点儿不想再提及它,就让它深埋在历史的尘烟里吧。
当晚我睡在我过去房间里的床上,父亲换上新被褥,等我睡下后,像小时候一样,他进来将被角掖紧实了,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熄了灯,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掩上门。我在被褥里背过身去,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翌日我要走了,父亲在门口拉住我,深情地望着我,眼眶里居然泛着泪光,后来他抬手在我的脸上抚摸一下——这是过去从没发生过的情况。他说,把小芹照顾好,也把自己照顾好,让我的大孙子顺利出世,爸爸的晚年就在你们的身上啊!两滴泪珠从他眼眶里溢出来。
四
回到工作环境后,我时常有走神和发愣的状态,同事们当然认为这很反常,甚至认为我是不是外面有“情况”了。我意识到关于“宝儿”的这个心魔不除,可能就永无宁日。我通过上次短信的那个手机号码约了林红,还是在上次她约我吃饭的那家小酒店里,我们面对面谈了一次。我可不能显得寒碜了,至少要比林红请我那次奢侈些,点了小酒店里能做的所谓高档菜,红焖鸡、酱麻鸭、清蒸鳜鱼什么的,后来发现,比起这次谈话,吃什么一点儿也不重要。林红告诉我,她母亲现在心心念念就是想再见我一面,她甚至已经确信我就是她丢失的宝儿,甚至提出要让林红领着我们一起去医院里做DNA验证,而且不止一次地催促着林红领着她进城来,目的只有一个:跟我见上面,把过去的事重新捋一遍。林红边说边流眼泪,她理解母亲的迫切心情,她为出现这种局面而感到悔恨而又无奈。
我一直沉默着。我明白自己面临的问题就是敢不敢去做验证,因为那个结果将解释一切。我敢吗?如果我真的敢去验证,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的父亲,而是采取那种旁敲侧击的编故事策略?假如林红母亲真的是我的亲生母亲,尽管她未养育我,但我血管里流的毕竟是她的血啊!
我问林红,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林红眼泪“啪嗒啪嗒”流下来。
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我当初只想让母亲高兴,假如你真的是她那个丢失的孩子,也是替你找到了亲生母亲,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亲哥哥。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高尚而道德的事情,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现在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她叙述了她母亲那个“宝儿”丢失的过程。据她母亲说,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天是农历十五赶大集的日子,她把熟睡的刚满六个月大的宝儿锁在家里,去街上要买一个大澡盆,想着到了夏天好给孩子洗澡用。等回到家里时,孩子不在了——贼儿是爬院翻墙撬开窗户进来把孩子偷走的。从那个时刻开始,这几十年都是一场梦魇。每年农活忙完,父母就要外出寻儿,后来母亲身边有了我,就是体弱多病的父亲独自踏上寻子之路,结果死在了湖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从那以后,母亲嘴里就是那个宝儿左臂上的胎记,因为没有别的印记可以拿来佐证了。
现在,我觉得这件事必须跟父亲谈清楚。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人生会有这样离奇而可怕的历程,它过去似乎一直隐藏在生命的皱褶里,现在仿佛自己需要大白于天下了。我没有对妻子说又回老家看望父亲,而是说公司项目需要出差一两天,便又赶回了皖南那个小县城。我事先给父亲打了电话,说要回来,他没问因何事又要回来,只说了声好吧。等我一进家门,他居然问我,那个老妇人上门来找你了?仿佛他早已知道了事情的过程。我摇头,坐到沙发上后,我说,她的女儿对我说,老妇人正急切地要跟我再见面,她说要把情事搞清楚,甚至提出要去医院做DNA鉴定。我就想还是应该回来,听听您的意见。父亲在我身边坐下,拍着我的肩膀,表示他理解我。屋子里静下来。阳光从阳台那边斜射过来,那只精巧好动的八哥鸟也终于安静下来,似乎知道客厅里的父亲有话要说,它不能捣乱——
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冬天。我当时还在一个小乡镇的供销社工作,你妈住在县城,她当时是县百货商场的营业员。那一年的化肥销售供不应求,我忙坏了。一天晚上,刚刚睡下,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为化肥找上门的农民,就说,没肥了,等明年开春吧。但门依然敲着,而且越敲越急,我穿着单衣去开了门,一个裹着脏兮兮的破棉衣、蓬头垢面的汉子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走进来。他让我先给他口水喝,他说渴得厉害,后来我发现他并不那么渴,可能只是心里紧张吧。他两只黑乎乎的手肮脏不堪,一手按着放在膝盖上的那个襁褓里的婴儿,一手抓着瓷缸喝水。他说,他想把这个孩子送给我。我当场吓坏了,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在镇上听说了,这些年里我为了要个孩子,让老婆吃了不少苦头,但就是怀不上——他说的是实情,那几年我带着你妈到上海、南京、无锡等大医院都看过了,西药、中药,甚至连偏方也吃了个遍,但你妈的肚子就是不见反应。他接着说了孩子的来历:是他外甥女的孩子,男孩,五六个月大。是外甥女跟一个有妇之夫的外乡人生的,他们是在广东打工时混到了一起,孩子就是在他这个当舅舅的家里生下来的,外甥女的父母打死也不会同意接受这个孩子,外甥女也没办法,就托他这个当舅的找个好人家哺养他,他这才抱着这个孩子偷偷跑出来的。他说他在这个镇上待两天了。我打开襁褓看了看,孩子天庭饱满,粉嘟嘟的小脸十分可爱,一双微微浮肿的小眼睛迷糊着仍在酣睡。我立即喜欢上了。我说,你把这孩子的出生证明给我看看。汉子苦涩地笑笑说,大哥啊,要是有那玩意儿,我还要在这黑夜里把他往你这儿送?我知道他不会白送的,于是问他要怎么酬谢,他提出不能少了一千元,而且还说了这一千元的构成:外甥女生孩子的辛苦费、月子费、营养费,还有他上门送子的跑腿费——那个时候一千元不是小数目,我答应了他,但要凑齐一千块钱并不容易。我说,你把孩子留下,明天傍晚来取钱。他立即反对,并且明确强调,必须一手交钱才能一手交孩子,甚至说,今夜筹不齐钱,他就走人。没办法,我让他就在我的屋子里等着,我出门借钱去了。记得到了下半夜三点多钟了,我把从几个同事那里借来凑足了的钱给了他。他慌张地攥着钞票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沾着嘴里的唾沫一边一张张数着的样子,我至今记得。他走后,我一点儿也没耽误,趁着夜色,把你绑在我的怀里,开着供销社那辆三轮机动车就赶回了县城,把你交到你妈的手里。为了不让外人发现你的身世,你妈带上你又回你姥姥的家里待了一年多,说是歇产假去了。
后来,我怕这事在小镇上传开,就要求调到别的乡镇供销社工作,先后辗转了几个乡镇,直到你读初中时,才调回县城。同时,也把你妈的工作关系调到了县供销社。这么多年里,没人怀疑你不是我们亲生的孩子。我其实也一直害怕有一天有人找上门来查验你的出生和来历,同时又一直希望还能见到当初那个送孩子来的汉子,问明白当初没问明白的关于你的亲生父母的情况——就是他所谓的外甥女和那个有妇之夫的情况。1994年的夏天,我去县法院申诉一起供销社被县物资公司长期欠账的官司,无意中在县法院的公示栏里看到了当初那个送你来的汉子的照片和死刑公告,他来自贵州一个偏僻山区,长期流窜作案,不仅贩卖人口,而且惯偷盗窃,判处死刑是他杀害了一个被盗的受害人。显然,这家伙至死也没供出贩卖你的罪行,那一刻我想,关于想查找你出生地和亲生父亲的愿望可能这辈子也没希望了。本来我想,在我生命临终时,才把真相告诉你,何承想,你身上的那块胎记却把一切又从头揭开了!
父亲看着我,眼眶满含泪水。
儿子,你要原谅爸爸迟迟没告诉你的身世真相,爸爸是担心影响了你的成长和幸福。你回去一定还要安心工作,就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至于那个老妇人——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我会到那里去做个调查的,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搞清楚,到那时,如果是真的,你们就母子相认,我们也就是一家人。这事让我来处理吧,你要相信爸爸!
我起身一把抱住父亲,不,是扑进他宽厚的怀里,就像小时候我受到委屈和伤害时那样。
爸爸,我永远是您的儿子!
五
回到我自己的家里后,我忍不住把一切都对妻子说了。小芹听后,眼泪簌簌而下,老公,你不会是编个故事逗我的吧?她的泪水呼唤了我的泪水,我只觉得眼眶里有一串串热流汹涌而下。我怎么会想到我有这样的身世?如果不是我左臂上的那个胎记,我可能这一辈子也不会相信我原来有这样的命运!她问我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无力地摇摇头。
那个时候,公司在西南地区有个生态环境修复项目,考虑到妻子有孕在身,我原本不打算参加的,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妻子小芹表示理解,她觉得我现在换个环境很有必要。我临走时给林红发了条短信,说我去了西南地区要工作一段时间,至于何时结束我没说。我相信在这段日子里,父亲会像他说的那样“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搞清楚”。林红回了短信:祝哥一切顺利!——她似乎理解我的心境和选择。
那是个大山丛林之地,过去的乱砍滥伐和破坏性资源开采造成了严重的水土流失,生态修复的任务艰巨而复杂。我们先期需要作出规划确定实施步骤。那些日子里,我几乎整天泡在勘察工地上,上山入林,住帐篷,吃方便面,晚上倒头就呼呼大睡。我一刻不想让自己闲散或分神,因为那样,过去岁月里我所不知道的那一切就会变着戏法般地出现在我的想象世界里。那个世界黑暗、恐怖、苦难,还有汪汪的漫漫长夜般的泪水。这期间,父亲给我打过电话,说他已经到了那个大别山的小镇上并且住了下来,觉得那里环境、空气什么的都不错,人情又纯朴,只是一字未提他是否与那个丢失了“宝儿”的老妇人见了面,未提“情况是否搞清楚”,他要求我的依然是安心工作,照顾好自己。从他乐呵呵的语气上判断,他似乎胸有成竹,或者说,情况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有一天父亲突然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回来一趟,我问家里出了什么事?他哈哈大笑,说突然挺想你的,好久没见你了,回来吃顿饭吧。我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立即回答他,好的好的,老爸!我这就请假回来。
在回来的飞机上,我的脑子里乱极了。当我背着旅行包回到了父亲的老屋子里时,看到的场面更加令人惊异:林红母亲,就是那个叫我“宝儿”的老妇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旁边坐着的是林红,挺着大肚子的小芹和我父亲在厨房里忙着,家里似乎温馨和谐得异常,而最先发现我回来的竟然是阳台上那只笼子里的八哥,它兴奋地叫道,大俊哥回来了,大俊哥回来了!
没有人再提及我左臂上的那个胎记,仿佛那个胎记已不再重要。晚餐桌上,尽管增加了两个陌生人,但并不显得拘谨,反倒有说有笑,仿佛这本来就是一家人。小芹和林红似乎早就熟悉,姐妹俩似的,我更惊诧地发现,父亲与林红母亲之间说话也已经相当熟悉,甚至就像亲人那样随便而轻松。有一个细节让我既感动又惊愕,那就是从小到大,在饭桌上往我碗里搛菜的只有母亲,母亲去世后,就没人再这么做了,而在这顿晚餐上,林红母亲居然伸出筷子往我的碗里搛菜,一边搛着一边说,你是家里的男人,就应该多吃些才是。父亲看着我,抿嘴笑,不说话。他眼里隐约泛着泪光。
晚餐后,父亲与我在小区花园里散步。我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原来这三个月里,他先后几次去了大别山区的那个小镇,不仅与林红母亲熟悉了,而且还成了当地的社区里的“老同志”。他是以一个寻找失踪孩子父母的身份去的。听说,那些年里小镇上丢失的孩子绝不仅仅只是“宝儿”,而是先后失踪了七八个孩子,年龄最大的有四五岁。父亲说,从丢失的时间上看,你和那个“宝儿”还是有出入的,因为那个“宝儿”是1990年的冬天丢失的,就是你左臂上的那块像个岛屿形状的胎记,林红母亲的记忆也存疑不少,她开始坚持说是左臂上,但不久又说可能是右臂上,甚至还说到在后背肩胛骨的位置上,更重要的是,她记得的那块胎记只有钱币那么大。我伴着父亲走在华灯初上的花径小道上,听他说,心里时紧时松,这会儿却又变得有些失落和茫然。
我问爸,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父亲伸开手臂搭上我的肩膀,他的手臂和身腰仍然显得厚实有力。大俊啊,林红的妈妈不容易,这些年里吃了许多苦,想儿子,找儿子,是她这一生都摆脱不了的伤痛。现在,儿子回来了,我们成了“一家人”,你想想看,她心里该有多幸福啊!
我说,如果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呢?
父亲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半晌才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是不是亲生的还重要吗?如果你觉得重要,你就跟林红的妈妈去医院做个DNA鉴定。当然,这个需要你自己做决定。
六
根据我跟林红的约定,她负责带着她的母亲,我由妻子小芹陪着去了同一家医院做的DNA鉴定。一个星期后,回到西南地区的那个项目工地上的我,接到了妻子小芹打来的电话。另一份报告是林红拿回去的。当天林红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哥啊,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真的,我根本没想到!我的眼泪好像噎住了我的嗓子,哑然了半天,才吐出艰难的声音,是啊,我——也——没——想——到——但我很快又清醒过来,林红啊,这个结果千万不能告诉你妈,她要是问,你就说结果还没出来。她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说,等到……我通知你的时候。其实,我的内心一片茫然。我立即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沉默了很久——我能想象到他沉默的样子。后来他问我打算怎么处理,我说我不知道。父亲说,我还是那个态度,这件事仍然由你自己做决定。
腊月小年那天我们要为林红的母亲办寿宴。我提前回去了,约见了林红,这次地点是在闹市区的一家咖啡厅里。我先到的,点了两杯咖啡还有点心,隔着落地玻璃窗,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想象着每个人可能都有不为己知的诡异的命运,那一刻,内心真是百感交集。林红打扮得十分俏丽,一进门就亲切地叫着哥,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是啊,假如有这样一个亲妹妹,那也是无限美好的事情。当然,现在我们以兄妹相称也在情理之中。我对她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俩要统一口径,当然不是按照那个报告的结果。她的眼睛放出光芒来,这么说,你要承认自己就是我妈的那个“宝儿”了?我点了点头,是的,我就是那个宝儿。她的眼泪哗哗流淌下来。哥,你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她的嗓子快哑了。哥,你这是救了我老妈!我要告诉她,你是她的宝儿,她这辈子就圆满了。
林红抑制不住了,趴在桌沿上抽泣,身子微微抖动着。我伸过手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注意点儿影响!我发现了别人投射过来的目光,说,我这么漂亮的妹妹在这里哭,别人会怎么看我这个当哥的。她停顿了,很快就抬起头,那张泪水汪汪的脸蛋一下子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哥,我是幸福死了!她大声说。
腊月小年这天,皖南小镇上鞭炮声不断。父亲在酒店里订了三桌饭,都是他的亲朋老友。父亲和林红母亲都穿着大红绸缎棉袍,脖子上搭着同样红艳夺目的围巾。父亲举起酒杯准备向大家敬酒,我走了过去,林红就伴在我的身边,站在两位幸福的老人面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大声念道,根据医学验证,我就是林红妈三十多年丢失的“宝儿”,现在,我要向我的亲妈祝福,祝福她——
我的声带突然嘶哑了,眼泪似潮水般涌出,却不知是激动、喜悦还是心酸。
钱玉贵,男,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化工作协主席、一级作家,累计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先后获得文学类奖项若干。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