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和平:从一首儿歌想到的

2023-04-29 00:44
雷锋·强军号 2023年4期
关键词:毛岸英志愿军儿歌

小时候我一懒床,我的爸爸江涛就会在我屁股上拍一下,说:“太阳照在屁股上。”我当了母亲之后,也用这句话说过我的懒床的孩子。这句话源于爸爸在抗美援朝时期日记本中记录的一首儿歌《小柱子》:

小柱子,不知丑,

长了一身懒骨头:

懒骨头瘫在褥子上,

懒脑袋长在枕头上;

拿着被窝当衣裳,

太阳照在屁股上。

他妈叫他吃早饭,

他说吃饭没有睡觉香;

他爹叫他上学校,

他说不要学校光要床。

爸爸留下了近五万字的笔记和一百余张黑白相片,以及勋章、纪念章、证件等遗物。他在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战斗、工作、学习以及生活情况,唯独在1953年4月6日这一页上写了这么一段有趣的儿歌。戎马一生的爸爸经历了枪林弹雨的考验,铮铮铁骨的爸爸也有柔情、幽默的一面。

爸爸自1950年至1957年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从事情报工作,在朝鲜度过了31岁至38岁的岁月。他先后任首批军委情报部赴朝情报调研组组长、志愿军司令部(以下简称志司)作战处副处长、情报处处长,参加了抗美援朝第二至第四次战役、反登陆战备、三次夏季反击战役等。

1953年1月,爸爸第二次赴朝参战,在当时位于前门的北京火车站受到首都人民和战友们的热烈欢送。而爸爸第一次赴朝参战是1950 年11月,他们因保密的要求,无声无息地登上火车,过鸭绿江没走丹东的鸭绿江大桥,而是向北50公里走宽甸桥隐蔽过江。他初到位于大榆洞的志司时,毛岸英烈士刚刚牺牲。

爸爸在1953年1月22日(星期四)入朝前的日记中写到:“志愿军出国已两年多,敌人仍无停战诚意。开城谈判已基本上陷入停顿状态,我军将继续打下去。我们奉命赴志司轮换,总参第一批共九个人。昨日中午阎揆要(时任中央军委情报部部长)谈话指示下述各点……上午整理行装。午饭后外出购物,走后将留下病号二人(指我和看护我的姑姥姥)。张瑾同志(指我妈妈)负担是沉重的。但我已不能做更多的协助了。别离,行前几不能言语,小平(指不到半岁的我)瞪目而视,似无所知,再见吧,走了!……登车前许多同志欢送……并送至车站,场面多么热烈!老王跑来问有何嘱托?感人啊!老头子,这一切已使我不能说话了,只能说些‘请回头见!一类的话搪塞过去吧。”

“感人啊!”每当我望着爸爸日记中催人泪下的字字句句,我也“几不能言语”!

令爸爸感动的是战友:爸爸入朝任职期间,妈妈在大学里住校。爸爸称呼“老头子”的老王伯伯照顾在情报部幼儿园里长大的我,每个周日接我到他家里。

令我感动的是:不知是否能活着回来的爸爸告别深爱的妻儿、登上东去的火车、奔赴炮火连天的战场是怎样的心情?这里既有与亲人远隔千山万水的无限牵挂,又有为新中国长治久安而尽忠的壮志豪情。

志司在朝鲜先后驻扎过大榆洞、玉泉站、君子里、上甘岭、空寺洞和桧仓郡六处驻地,爸爸随志司先后驻扎过除空寺洞的五处。这些驻地大都是寒冷潮湿的矿洞、隧道或民居,四面透风、如同冰窖的山村小屋冻得人全身麻木,四处流水、严重缺氧的矿洞令人头痛欲裂。爸爸和战友们吃的是炒面、土豆干、压缩饼干,战斗间隙挤在铺着薄薄的稻草或玉米秸的地面和衣而眠。他那时的老相片显示:身穿无任何标志的棉军衣,虽然皮帽下的面庞疲惫、消瘦,但目光依旧炯炯有神,展现了志愿军将士的英雄风采。

爸爸和战友们在志司担负的情报工作至关重要,通过指导部队建立全线观察体系、开展渗透潜伏侦察、全天候多语言侦听、审问俘虏、破获敌特等方式获取军事情报。他们分析整理收集到的情报,获悉敌、我、友的部队编制、武器装备,熟悉战区的兵要地理、气候变化,掌握各方的作战部署、战况变化,及时报告上级和友军,为首长指挥作战提供可靠的依据。爸爸回忆紧张的战斗时说:“我们在朝鲜搞情报的时候,一边刷牙一边看电报,放下牙刷马上就处理事情。”

1957年7月我不到五岁,有幸来到位于桧仓郡的志司探望爸爸。那时妈妈尚不能来,一位志愿军叔叔带我登上东去的火车。爸爸的营区位于半山坡的平房,不远的公路上有志愿军的大卡车和头顶物品的朝鲜妇女通过。朝鲜虽已停战四年,但战争的创伤仍历历在目,路边被炮弹炸成的许多大坑里积满了雨水。

初到志司时,我对爸爸十分生疏,依旧“瞪目而视”,爸爸的疼爱很快令我亲近与依恋。我一天半夜醒来上厕所,黑乎乎的房子里找不到爸爸,就趿拉着鞋、哭着去找。我推开另一个房间,看见爸爸和叔叔们在里面谈话,房子里烟雾腾腾的呛得我直咳嗽。爸爸看见我委屈的样子,疼爱地把我抱回到床上。我不让他回去谈工作,只要爸爸在旁边我才踏实。

爸爸知道女孩子喜欢花,给我制作了金达莱花的标本。金达莱是朝鲜国花,盛开的时节爸爸小心翼翼地采来,平整地夹在书里。这个金达莱花标本我珍藏了70年,八片花瓣依旧完好无缺,紫红的色彩依旧鲜艳美丽。

志司少有小孩子去,那里的志愿军叔叔阿姨很喜欢乖巧的我。爸爸很忙,一位阿姨照顾我。我遇到了一群朝鲜人民军的大朋友,他们知道我是志愿军的孩子,就高兴地和我一起拍照。

我在志司印象最深的是瞻仰不远的志愿军烈士陵园。烈士陵园大门十分壮美,中式的三门琉璃牌坊大门上悬挂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的牌匾,六角亭中央的白色墓碑上题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烈士永垂不朽”。爸爸与我大手拉小手拾阶而上,白墙绿瓦的拱形壁上刻着“向烈士致敬”。毛岸英等134名烈士长眠在苍松翠柏之中。我们在毛岸英烈士墓前默哀致敬,那时我不知道毛岸英是谁,但我相信爸爸敬重的人一定了不起。我静静地坐在毛岸英墓旁,双手合十托住面颊,默默地说:“叔叔,安息吧!”

为表彰爸爸在抗美援朝中的贡献,朝鲜授予他“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二级国旗勋章”。爸爸去世后,妈妈将此勋章无偿捐献给了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爸爸的侠骨柔情和有趣的《小柱子》儿歌,我要讲给孩子们一代代地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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