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一个大西瓜

2023-04-29 14:49:07王照科
天津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八爷连成驴子

王照科

我们的村庄就像一座“围城”。

村庄的东面有条河。春夏秋冬,河水在液体和固体、流动与静止间转换,不紧不慢,就像一位年迈的人,不管是弯腰走着还是叼着烟袋静坐,都严守着一份固执和刻板。

村庄的南北西三面都是田地。一年四季,土地的色彩在绿与黄之间转换,岁月虽长,但秩序从不混乱,该绿时绿得像风一刮就能滴出浓浓的汁液,让人看到后就心里通透,就连梦里都抖动着勃勃生机。该黄时一定是黄得人心花怒放,连地里的稻草人都高兴得在黄色的麦浪中跳着舞,仿佛也在夸赞这又是一个老天爷赏赐人们丰衣足食的好年头。

这样的河流、这样的田地,把我们的村庄围在大大的方框之中。村庄里,一所所房屋排列着,就像桌上的麻将。一年一年,有的房屋像打出去的麻将被推倒了,但一定会有新的更大的、更多的房屋立起来,就像麻将被抓回手里重新在牌桌上立了起来。年年这样上演。最后,新农村建设来了,这盘麻将终于“胡了”,所有房屋都在人们的笑声、不舍、叹息中被统一推倒。人们走出村庄,走出这大大的方框,集体搬迁到了新建的楼上,进入了新的“围城”。

住在楼上的生活是全新的、新奇的、方便的、幸福的、自豪的。但也有许多需要乡亲们打破几辈子人的规矩做出改变才能适应的新变化,比如厨房,比如厕所,比如卧室。吃喝拉撒睡都在一个空间完成,中间隔着一道或者两道门,这在乡村可是绝对忍受不了的事情。乡村是讲究“风水”的,正屋坐落在哪个位置,厨房盖在哪个方向,厕所垒到院子哪个角落,都是有讲究的,要是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屋子里完成,那岂不是像猪圈里的猪一样生活了。每当提起这些,住在楼上的八爷就抖着胡须用拐杖使劲儿捣着地板抱怨,直到楼下的住户因噪音问题找上来敲门才作罢。

八爷在村里可不是一般人。

他钱财不多,但有名望。他没当过官,祖辈、子孙辈和他一样都是普通的农民,但他在村民心中就是有威望。平时村民们遇到大事小情、婚丧嫁娶,都喜欢到八爷家中坐坐,让八爷给拿个主意。就连村干部连成,遇到村委会有拿不准的事项,也总是把八爷请到村委会,递上一根烟,沏上一杯好茶,毕恭毕敬征求八爷的建议。当然,遇到这种事八爷也从不客气,心安理得抽烟喝茶,然后说出自己的主意和想法。无数次的事实也证明了八爷的主意和想法往往都是非常有效果、深入人心的。因此,村民和村委会都觉得离不开八爷,都把他当成了主心骨,深深尊敬和爱戴。

最尊敬和爱戴八爷的,还要数村里的年轻人,当然还包括这些年轻人的父母们。我们这个村,是个大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百口人。村里人虽然淳厚朴实,但也不乏因循守旧、不知变通的思想。比如在那个年代,在对待青年男女自由恋爱这件事上,老人们的态度不约而同都是嘲讽的、轻蔑的、反对的,认为是违背祖训、行为不端、人品不好,绝对不可容忍。青年男女的婚姻只有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的才算得上光明正大,其他的方式都被认为是“剑走偏锋”,一律扣上“不正经”“搞破鞋”等等极富羞辱的帽子,让青年男女本人、父母甚至整个家族都在村里抬不起头,直到遗臭万年。

那个年代,我还在上小学,对男女之事不太懂,但那句在同伴之间一直流传很广的“男孩和女孩玩,三天抱小孩”的顺口溜,还是把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们吓得不轻。我们男女同学不敢在一起做游戏,见面不敢说话,课桌上刻的“三八线”永远是又深又粗。我们这些小孩子尚且如此,村里那些青年男女们在人前更是保持着谨小慎微,生怕和异性多说一句话,或者多流露出一个带着某种“信息”的眼神,就很可能就会陷入一个流言蜚语的旋涡,可怕得很。

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名文字工作者。在写作中触碰到那个年代青年男女婚姻话题时,我突然想弄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那时候我们村的人们是在心里真的深恶痛绝男女之间的自由恋爱,还是仅仅就是为了单纯遵守祖上传下来的陈规陋习,而违心压抑了一代一代人心中对婚姻的美好向往?虽然那个时候,国家早就倡导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了。

我问了村里那个时代偷偷瞒着双方父母谈恋爱的张阳和郑慧,如今他们早已组建各自的家庭,彼此的孙子都已上了小学。

“胳膊拧不过大腿,父母寻死觅活反对,村里人指指点点,我们实在撑不住了,最终只能分手,听了父母的安排,各自成了家,稀里糊涂一辈子。”张阳和郑慧这对曾经的情侣都这样说,有了白发的他们言语中满是遗憾和无奈。

我还问了张阳和郑慧双方的父母,他们都已年纪很大,不愿再提以前的事。我送上带来的奶茶和蜜枣,他们才开了口:“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那时候咱胆子小,不敢让这种私订终身的事发生在咱们家,名声重要呀。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如果放在现在,打死也不干涉儿女们的婚姻,他们幸福比啥都好。”

我更想见见八爷,就到了八爷的家里。

八爷见到我非常高兴,笑得白胡子一抖一抖的,说咱村里的“秀才”来啦,今天可得好好招待你。

我开门见山,直接问八爷:“问您老一个闲篇儿,原先咱村为啥反对男女自由恋爱?”

“原先死脑筋,抱着先人的死规矩不放。”八爷顿了顿,继续说,“其实也不全怪抱着死规矩不放,主要还是没有人带头打破先人留下的这个旧框框,大家习惯了随大流,所以只能一辈一辈在这个框框里转圈了。”

“那时候其实大家内心里是不反对男女谈恋爱这件事的,就是缺一个带头冲出来的人?”我试探问。

“自由恋爱国家都支持,咱们有什么理由反对?再说男女自己找对象,你情我愿,这是多美好的事,没有人内心是真正反对的。怪就怪大家都伪装着,谁也不愿带头打破这个框框。你看现在大家从框框中出来了,年轻人谈恋爱多幸福,连我这要入土的老头子都羡慕。”

不过,我知道,后来带头打破这个框框的,正是八爷。我还知道,打破这个框框,还跟一个大西瓜有关。

这个西瓜足有二十斤重,是八爷多年种瓜生涯中种出的最大的一个瓜。那年,八爷就是扛着这个西瓜走进了会场。

村里二狗的闺女胖丫偷偷和邻村的男青年谈恋爱,当然那时候村民还把恋爱称作“乱爱”。一次约会时被村里的四寡妇看到,四寡妇是出名的长舌妇,消息一时间就长了翅膀传得满村尽人皆知,并且添油加醋了很多村民希望听到的香艳细节。二狗知道后恼羞成怒,把“败了门风”的胖丫打了两巴掌关在了家中,不允许胖丫再和邻村那名男青年来往。胖丫可不是省油的灯,她的胆子和她的体重一样大,厉害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爬上房顶就冲二狗喊:“不让处对象就私奔,等有了娃抱着回来臊你的老脸。”一下子把二狗气了个倒仰。

二狗知道这妮子的驴脾气,说到做到,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过来,这些年父女斗气,他二狗一次也没赢过,最后都是向自己的闺女妥协。但这次不一样,如果这次自己服软了,任由这小妮子折腾,他这张老脸还往哪搁,更何况不嫌事大的村民们手指头能把人戳死、嚼舌根子的话能把人烦死、飞起的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二狗想到了政府。他想让政府帮自己解决这个难题。但二狗在政府没有认识的人,也实在没有胆量走进政府的门,他就想到了村委会,想到了村干部连成。他认为村委会大小也属于政府,至少和政府有关系,村干部至少不同于普通村民,找他们能不能解决得了这种问题先不说,至少连成有素养,不会当面笑话自己教女无方,至少自己有个倾诉的地方。

连成早就知道胖丫谈恋爱这件事,一些细节比二狗要清楚得多。听了二狗的叙述,连成说青年人自由恋爱这件事,我每年都在全村大会上讲,你们把我的话,不对,是把国家的号召放心里了吗?还不是继续死抱着老传统、老观念不放,横阻竖拦不让子女自由谈恋爱,就知道面子、面子,你们这些人的面子到底能值多少钱?难道能抵儿女的一生幸福?

连成毫不客气,把二狗好一顿数落。

二狗暗暗后悔走错了门。但他想既然来了就忍着吧,于是装作一点也不生气,不反驳也不离开,准备像一团滚刀肉,死打烂缠让连成一定替自己想想办法。

“我能有啥好办法,总不能让公安局过来,把你闺女和那男青年都抓起来,戴上手铐给关起来吧?你们这事,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弄得我头都大,靠我的这点能耐还真有点管不了。”连成挠了挠头,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吧,我把八爷找来,让他替你想想办法。”

“好,好,我听你安排。”二狗弯着腰答应。

八爷对胖丫和邻村那个男青年都很了解,几乎就是从小到大看着长大的。八爷给二狗指出两条道:一是任其发展、顺应自然,让胖丫和邻村那个男青年继续自由恋爱,家长不要干涉;二是走传统路线,让邻村那个男青年家找一位媒人到胖丫家提亲,通过表面上的媒妁之言,把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

二狗把手摆得像风中的杨叶一样表示反对。他说要任由那不懂事的小妮子一天到晚在外面胡疯,我们家不还是要继续遭受流言蜚语和背后戳脊梁骨。要是走媒妁之言这条路,只怕给大家留下了更多的话柄和想象空间,无异于向大家表明胖丫已经和那青年发生了某种不可描述的事,现在纸里包不住火,只能找媒人上门提亲堵大家的口舌了。

“我亲自当这个媒人怎么样?并且我选在全村大会上光明正大给胖丫提亲,看哪个狗日的今后还敢嚼口舌!”

八爷眼睛瞪得大大的,胡子根根立了起来。那时八爷年龄不到五十,年龄算不上大,但胡子却是全村最长的,这也成了八爷的经典标志,提起八爷大家都会想起他的这把引人注目的长胡须。

连成在旁边拍巴掌,说八爷这个办法好,既成全了一段美好姻缘,又能震慑住大家的信口开河、胡言乱语。

二狗权衡了一阵,到底也没找到合适的反驳八爷的理由,更主要的是在心里一直暗暗心疼自己闺女,最后也就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连成在大喇叭上广播了来村里开会的通知,村里每家派出的代表很快来到了设在村委会的会场。当八爷扛着他那二十斤重的西瓜登上前台时,村民们以为这只是一场以八爷为主角推广西瓜种植技术的普通会议。

会议由连成主持。他先讲婚姻法。他在台上一条一条宣读,村民就在下面抽烟、小声交谈,还有几个妇女织起了毛衣。这些内容大家早都听了很多遍了,有的条款都会背诵,无非就是婚姻自由,别人无权干涉,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引起兴趣的新内容。

轮到八爷讲话时,情景就不一样了,会场霎时静了下来,织毛衣的妇女也把毛衣偷偷藏在了屁股下面。虽然大家对如何种植西瓜提不起多大兴趣,但大家敬畏八爷,要通过遵守会场纪律把这种敬畏充分表达出来。

“我是来保媒的。”八爷上来第一句话,就把大家惊得张大了嘴。

“为谁保媒?”村民惊讶一阵后,有人大声发问。

“为二狗的闺女胖丫保媒。”八爷大声回。

“二丫不是正‘乱爱着了吗?和邻村的那个谁家的男孩子。”一个声音发问,语气怪声怪调,充满讽刺的意味。人群里有笑声。

“没错,是在谈着恋爱,可是你们不让人家谈呀,唾沫星子想把人家淹死。”八爷目光如炬,声若洪钟,不怒自威。这种“威”不是摆出来的威风,而是长期受人敬重的人不自觉迸发出的一种能量,霎时就能把台下人给镇住了。

几个想接着说怪话的村民一下子被吓住了,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既然大家都认为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好,大家都愿意守老规矩,那我就以媒人的身份,散会后把胖丫介绍给邻村那个男青年,他们两个人我都了解,都是好后生,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家有意见吗?”八爷顿了顿,眼睛扫视了一下会场,接着说,“大家有话在今天这个场合当面都讲出来,出了这个会场,今后谁都不准在背后对胖丫指指点点、嚼舌根子,否则我这个媒人不会饶了他!”

会场安静一片,旁边那棵老榆树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到。

“其实……其实我们也不反对年轻人搞对象,毕竟大家都年轻过。”村民老妖鼓起勇气打破了寂静。老妖是个娘娘腔,他的声音引来了笑声,但这笑声非常短暂,就像一滴水掉在烧红的铁板上,还没来得及水花四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妖翘着手指继续说:“你们笑什么?我可是说正经事呢。咱们村祖辈找对象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家谁也没有胆子……没有胆子不遵守老规矩……”

老妖的老婆翠花一把把老妖拉坐到地上:“闭上你的破嘴,就你话多,就显你能耐,看我回家不……”翠花发现八爷正盯着自己,急忙停止了骂,高高举在老妖头上比划着打巴掌的手也迅速垂了下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些好规矩我们是要遵守的,但再好的规矩也有陈旧的一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就证明是已经不符合时代的规矩,早就应该打破了,但在咱村还一直跳不出这个框框。国家多少年前都已制定了婚姻法,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就别整天瞎操心啦,放开自己的手,让孩子们自己寻找自己的幸福,别一天到晚在前面横加阻拦或者在背后指指点点、嚼舌根子,咱们大人所做的就是提醒孩子别走错方向,帮助和祝福孩子找到幸福,其他的放心让孩子们去闯。”

“规矩是人立的,也是可以被人打破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打破旧框框,就是一个新世界。”连成引用报纸上看到的话,提高声音在旁边补充。

“我想问大家一句话,”八爷高声问,“这么多年啦,大家真心信得过我吗?”

“当然信得过,那年发大水,你只顾着帮我们搬家,你们家的东西却被大水全部冲走……你这样的人,我们怎能不信!”

“那年,你拆了自己家三间房上的瓦,全部铺到了咱们学校的教室房顶,才让全村的娃在课堂上不被雨淋……你这样的人,值得我们完全相信你!”

……

村民们争先说着八爷的好,越说越激动,会场有了哭声。

“大家能信得过我就好。”八爷挥挥手,继续说,“今天我就做一件打破陈规的事情。我提议,今后咱们村的年轻人找对象,允许正大光明谈恋爱,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规矩,从今天起作废,让咱们村里的年轻人从此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恋爱,只要不违法违规,所有人都无条件全力支持和祝福。不知大家同不同意?”

按理说此时应该有回应,但会场一片安静,不要说回应,连咳嗽都没一声,静得出奇。

看了看大家没有声音,八爷继续说:“我知道大家可能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不过没关系,如果你发现你的孩子偷偷谈恋爱了,而你还想死脑筋继续搞父母之命媒妁之约那一套,那你也千万别搞把孩子们强硬拆散那套老把戏,你可以直接来找我,我给你转转脑筋、想想办法,我愿意给每家的孩子当月老。”

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但仍旧没有人站出来发声。

“我明白你们此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我也不愿把你们那些小心思揭开。”八爷“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上的西瓜,说,“这西瓜是我种的,是最大的一个,现在咱们做个游戏,我把西瓜切开,端到大家跟前,如果吃了我的西瓜,就代表同意了我的提议,如果不吃,就代表不同意。”

八爷想切西瓜,发现没带刀来。连成想派人去取,八爷制止住,说:“没有刀也没问题,那咱就以拳代刀,砸破这西瓜,也把咱村上这几百年的陈规陋习像西瓜一样砸破。”

“嘭”八爷一拳下去,西瓜裂开了口子。连成靠上前补了两拳,西瓜裂成了几瓣,鲜红的内瓤、黑色的瓜子全露了出来,湿润、甜美的空气在会场蔓延。

八爷和连成把裂成几瓣的西瓜掰成更小的块儿状,把村委会一张小黑板反过来当作托盘,把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一块块儿西瓜摆在上面,八爷双手托举着黑板,像托举着一座沉重的大山走向村民。

八爷第一个走近的是三驴子。三驴子这个人的脾气和名字很一致,出了名的犟驴,脾气上来连老天都敢戳个窟窿。他年轻时有个青梅竹马的女伴,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因为父母的反对和受不了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最终分了手。后来三驴子遵从父命跟现在的媳妇结了婚,两人感情不和,几乎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闹,搞得三驴子几次站在村东的大河边差点跳河自杀,最后都是想了想孩子,才放弃了寻短见的念头,日子整天过得天昏地暗,一点盼头也没有。几个月前,三驴子偶然发现了自己的儿子写给本村四和尚的二闺女小华的情书,才知道儿子和小华已经谈恋爱一年多。这要是换成儿子背着自己干其他的事,以三驴子的暴脾气,早就把儿子骂得狗血喷头甚至拳脚相加了。但对待这件事他很谨慎,想想自己不幸的婚姻这面镜子,想想儿子和四和尚的二闺女小华也是很般配的一对,他就没有发脾气,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但他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迟早会有满城风雨的那天,他心里非常纠结。这些天正为这事寝食不安,闹心得很。

当八爷把西瓜端到眼前时,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三驴子知道这块儿西瓜的分量,也知道自己此时的选择会带来怎样的连锁效应。但时间已经不能容他多想,他必须马上做出选择。心里一急,驴脾气“腾”就上来了,三驴子流露出了本性,只要能使儿子不重蹈自己当年不幸婚姻的覆辙,天塌下来都是狗屁不如的小事,自己是铁背铜脑壳,背后手戳如挠痒、唾沫星子砸头似淋浴,豁出去了!三驴子拿起最大的一块儿西瓜,一口咬了下去。

“甜,这瓜甜得很,大家都放心吃。”三驴子嚼着西瓜向大家喊。

八爷向三驴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又把托盘移到旁边的张阳的父亲跟前。

张阳的父亲没犹豫,他咬着瓜流着泪:“这瓜要是早几年打破就好了,我那儿子张阳一家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四和尚吃瓜很积极,还没等八爷把西瓜端到跟前,他就迎上来,拿起一块儿西瓜,边吃边说:“我的闺女要是相中了谁,我就支持她嫁给谁,我绝不干涉,豁出去了,不再守那老掉牙的破规矩。”

有了良好的开端,所有人像失控的队伍,争先恐后围上来拿西瓜。西瓜明显不够,大家就几个人轮流合啃一块儿。

连成在一旁默默数着人数,最后确定每个人都吃到了西瓜,没有一人放弃。

八爷听到连成的报数后,他长出一口气,知道这件事做成了。他对村民们说:“大家都吃了西瓜,就证明一致同意扔掉老规矩,接受新风尚,让孩子们自己为自己的幸福做主。非常感谢大家,有人还想吃西瓜的,散会后到我的瓜园去吃,管吃管拿,只是希望大家要对今天的承诺认账,不准反悔。”

“放心吧,我们举双手支持今天的决定,永不反悔。”村民们一起表态。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三驴子突然在人群中喊。

“你有啥要求,说出来。”连成指了指三驴子,不知三驴子要整什么幺蛾子,心里略微有点紧张。村民们也都看着三驴子。

“大家不要紧张,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希望只要有村里的年轻人恋爱结婚,今后都要请八爷受累出面当‘媒人,不对,好像不叫‘媒人,太难听,文雅词叫什么来着?”三驴子说话卡了壳,急得抓耳挠腮。

“叫‘证婚人。”连成在一旁提醒。

“对,叫‘证婚人。从现在开始,咱们村里年轻人只要是恋爱结婚,八爷就都是他们的证婚人,这样婚礼就显得更加圆满和上档次。”三驴子眉飞色舞把话补充完整。

“好好,这个想法好,八爷当证婚人最有资格,我们也有面子。”村民欢欣鼓舞、随声附和。

八爷捻着胡子,一锤定音:“好,我乐意作年轻娃娃们的‘证婚人,但喜酒一定要让我喝个够!”

“一定让八爷喝个够!一定让八爷喝个够!”村民们拍着巴掌回应……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八爷如今已经年近八十,拄上了拐杖。三十年间,村里很多男女青年通过自由恋爱组建了家庭,包括二狗的闺女胖丫和邻村男青年,三驴子的儿子和四和尚的女儿小华等等。每一对男女青年结婚时,八爷都被邀请作证婚人,看到年轻人真诚的笑脸和幸福的婚姻,八爷觉得心里非常敞亮。

天气好的时候,八爷会下楼走走。在楼下碰到最多的是连成。

连成比八爷小几岁,二十多年前卸任村干部职务后,一直和八爷走得比较近,二人成为无话不谈的老友。

“听说这几天你又耍脾气了,拐杖捣得楼板轰轰响,把楼下邻居都惊动了,是不是还在抱怨住楼不舒服,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屋子,像笼子一样住不习惯?”连成关心地问。

“唉,老兄呀,咱们俩这么多年啦,你是最了解我的。咱们如今能住上楼房,感激党和国家还来不及,哪里还有抱怨的份。我抱怨住楼房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屋子里不习惯,这只是我找的一个发脾气的借口,其实我真正想抱怨的是自从住了楼房后,村民之间相互来往变少了,大家的心也离得远来越远啦,这样下去不就都像陌生人一样,丢掉感情了吗?想起这些,我就想发火。”八爷对连成掏出了心窝子里的话。

“你说,这是谁定的规矩,住楼房咋就不能像在村里住平房时一样邻里之间随便串门走动了?就像住在笼子里一样。”八爷问。

“没人定规矩,大概是人们自然形成的规矩。听说在其他小区这种现象更严重,甚至住了很多年,连对门邻居姓什么都不知道。”连成说。

“自然形成的规矩也是规矩,这样的邻里之间不相往来不是什么好规矩,应该打破!很多年前,你不是说规矩也是可以被人打破的吗?这句话我现在还记得。”八爷说。

“怎么?你这把年纪啦,还想象三十年前一样,再来打破一个大西瓜,破了这不好的规矩?”连成盯住八爷的眼睛问。

“你真说对了,我真有这想法,不知还管不管用。”八爷想了一下,像是下了决心,“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咱老哥俩现在就买个西瓜去村委会,找这些年轻的村干部们商量一下,寻求他们的支持,联合再来一次“打破一个大西瓜”的活动,倡导村民走出家门,加强交流,恢复以前在乡村时扎堆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祥和氛围。你看怎么样?”八爷迫不及待,说干就想马上干。

“我支持你,咱们现在就干。”连成点头表态。

“咱们去买西瓜,买个大大的西瓜!就像三十年前那么大一个!”八爷用手比划着。

八爷和连成,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像战士一样,相互搀扶着向市场走去。太阳兴高采烈地照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在八爷和连成身后的地面上,折射出一道色彩斑斓的美丽光影。

责任编辑:艾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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