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匠坊

2023-04-29 14:20:40于俊杰
天津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皮匠刘海师傅

1

刘海心里有些忐忑,他从来没租过房,不知道租金的事怎么谈,最主要是想尽量省钱,因为对于他来说,赚钱比别人可难多了,他的腿受过伤,落下残疾,成了瘸子,无奈之下,才学徒当了修鞋匠,在这条街的十字路口摆摊儿。几年下来,总算攒了点钱,和女友秦芳商量租个门脸房,把生意做大,自己也可以舒服点。花钱对刘海来说好比在肋条上剔肉,花的钱越少,心疼的程度越低。他就想少交些租金,哪怕嘴皮子破几回也值得啊,毕竟那钱都是他一针一线换来的,他希望冯姐对他高看一眼,不求可怜但求理解,见冯姐之前,还认真地准备了一些应付的词儿。可房主冯姐抠儿门是出了名的,尤其爱占小便宜,嘴唇薄得不能再薄,一说话就撇嘴,尖酸刻薄,那些话好像都经过了特意加工,一套一套,语速快,脆生生,如刀切豆腐,爽直且不留情,还特别爱讲大道理。可她讲的和她做的完全相反,房客们都很怵头跟她打交道。很多人不待见她,但房子是她的,租房还是要找她。经过几轮商谈,冯姐一分钱也不让步,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好像凝了霜,冷冷地对刘海说,我是看你可怜才答应租给你,你倒得寸进尺,租金还想打折扣,嫌贵就接着在路边摆摊,那里不收钱,再说了,我还担心你后期交不起房租反倒把我房子弄脏了不好出租呢……没等冯姐说完,刘海说,那我也可以不租啊。冯姐眼眉就竖了起来,口气更冷了,不租正好,一个破修鞋的还想当老板啊?这话让刘海受了刺激,再看看冯姐瞧不起自己的表情,心里一股不服的火气就涌了上来,那张黑脸迅速涨红,高声说,嘿,真瞧不起人啊,那好,就按你说的价格,我租了。然后立马就在合同上签了字。冯姐把合同拿在手里,把眼眯起来,看了看刘海,鼻子又拧了拧,心说,你小子也就是嘴上刚强,你一个月的收入不就仨瓜俩枣吗?充硬汉,假能耐,哼!看你能撑几个月!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好,祝你生意兴隆,发大财!那就交订金,半个月后交一年的全款。说完,双臂抱拢,一条腿抖动着,哼起了小曲。

刘海望望冯姐,心里不是滋味,既后悔自己不冷静,怼了冯姐,要是能忍下冯姐那句刺激话,说不定租金还有希望降下來,又为自己没在女人面前丢份儿感到一种莫名的自豪,自我安慰地想,难道修鞋匠就不能当老板,老板还有大有小呢,我就不兴做个小老板?哼!

想想房子租下来,他就不用在路边出摊了,就和炎热的夏天、寒冷的冬天说再见了,他幻想着在有暖气、有空调的环境里工作是怎样舒服,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就将成为现实。就对冯姐说,晚饭前肯定把订金交到你手。说完,刘海骑上自行车找秦芳要钱,他每天赚的钱都交给秦芳管理。来到秦芳住处,敲了半天门没人应答。他又到包子铺找,老板说早晨就没来过。直到天黑,晚饭时间早过了,刘海也没找到秦芳。刘海急得浑身冒汗,心里七上八下,胡思乱想起来,难道秦芳卷钱走了?不可能,秦芳对我那么好,那么真心实意,不可能,不可能,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可眼下找不到她,订金怎么办?他只能返回找冯姐,告诉她秦芳不见了,订金的事求她宽限两天。冯姐不相信,说你就装,你就演戏,没钱就直接说没钱,别打肿脸充胖子,好好在路边混口饭吃就得了。可是刘海再三求她再留几天。冯姐说,我再可怜你一回,就等你两天,再长我可等不了。刘海抹了抹额头的汗,茫然地站在大街上。此刻他心里真是百爪挠心,秦芳失联,租房遇阻,尤其是那些血汗钱没了着落,简直比摘他的心还痛苦。他顺着大街往前走,但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一下子瘫坐在路边上。看着车来车往,在心里诅咒秦芳该死,难道你秦芳的柔情蜜意都是假的?难道你是坑人害人迷惑人的女妖精,难道你假装贤良女人欺骗我的感情?转而他又想到两人相处的甜蜜幸福的场景,怎么看也不像假的啊,可事实是她失踪了啊?他盼着秦芳突然出现,把事情弄个明白,他又责骂自己不辨好坏人,轻信秦芳,让女妖精骗了,人们知道了该怎样嘲笑,师傅知道了该怎样生气怎样骂自己,这么想着,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下来,心头凝聚了痛苦,不由得感叹自己曲折不幸的命运……

2

刘海出生在离省城很远的山区,父亲在采石场被飞石砸死了,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面对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家,十七岁的刘海只能辍学走进了采石场。谁也想不到,他也经历了一场意外的变故,正是这次意外改变了刘海的一生。

那天,采石场里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突然变天了,狂风暴雨打得人们睁不开眼,人们纷纷向一块突出山体的巨大岩石下奔去。就在刘海快要到巨石下面时,山上松散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被暴雨冲了下来。刘海用手遮挡着眼睛顶着暴雨向前跑,根本没注意到上面滚落的石头,没来得及躲闪就被石头砸倒,紧跟着又有几块石头砸了下来。人们把他抢救出来,抬着他在崎岖的山路上飞奔,把他送上一辆吉普车。赶到医院经医生检查,所幸刘海上半身没受伤,右小腿骨折,前脚掌粉碎性骨折,几根脚趾已经被石头砸烂,只能截掉。

一个月后,刘海在母亲的陪伴下出院回家继续养病。本来就少言寡语的刘海,整天躺在床上,不和外界接触,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半年下来像换了一个人,身体显得更瘦小了。母亲很是心疼,就让他到外面转转,也练练受伤的腿,可怎样劝他就是不出屋,因为腿瘸了,怕见熟人。不久,就到了学校开学的日子。晚上,他听见弟弟向母亲要钱交学费。母亲说,你和老师再说说,过几天再交,现在家里没钱。弟弟说,我都和老师说几次了,老师说再不交钱就要停课了。刘海再没听到母亲回话,他知道现在家里的状况,已经拿不出钱来供弟弟上学了。这一夜他想了很多,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起来,洗了把脸和母亲说,我要上山,去采石。母亲不敢相信刘海的话,半年没出门这是怎么了,再说他这样子也干不了采石的活儿了。她对刘海说,你不能上山,采石场的活儿你干不了了。母亲觉得儿子能想出去就很满足了,说明他已经从残疾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可以见人了。刘海没有听母亲的话,一个人上了山,到采石场,工头没有收他,让他找点别的门路。刘海瘸着腿下了山,在路上遇到村里的几个痞子,痞子们刚喝完酒,晃晃荡荡地从刘海身边走过,其中有个瘦子故意用肩膀撞了下刘海,嘴里骂着,你奶奶的死瘸子敢撞老子,你不想活啦?这时,另外几个迅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骂着,矮胖子说,你撞了我哥们儿,得赔医药费。刘海吓得浑身颤抖不敢说话。胖子接着说,没钱赔也行,以后你就跟我们哥几个混,到时给我们跑个腿,送个信什么的。刘海一听这是让他入伙呀,我可不能跟混混儿搅在一起,让妈妈知道了不得气死。刘海唯唯诺诺地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胖子说,你他妈还想回家,不赔钱休想离开,老老实实在这儿伺候我们。刘海吓得大声哭着说,你们放了我吧,我想回家,求求你们了。瘦子说,想走,没门儿!话音未落起腿就把刘海踹飞出好几米远。没等刘海反应过来,几个人你一脚我一拳雨点儿般打了下来,刘海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一声不吭,任由拳脚落在头上身上。几个人见刘海没有反抗,也打累了,大笑着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天渐渐黑下来,刘海问自己,到哪里去?这回,他真正体会到举目无亲是什么滋味了。他看着自己的瘸脚,想着白天被痞子侮辱的情景,他抱怨命运的不公,发誓要把这个家撑起来,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夜里他给母亲留下一封信悄悄溜出了家,跑到采石场偷偷藏到运输石料的货车上逃出了大山。

一宿一天的路途颠簸,汽车停到了省城的料场,刘海趁司机没注意爬下了汽车,瘸着脚向城里走去。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城市,霓虹灯看得他眼花缭乱,分不清方向。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肚子咕咕叫才想起从昨天夜里到现在还没吃一口饭。他看着路边的饭店没敢进去,知道口袋的钱吃不起这样的饭,就在一个面食摊儿买了两个馒头,找个背风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几口就吃了下去,吃完后摸了摸肚子也就半饱,心想忍忍,明天再吃吧。解决完吃的问题,就是睡觉了,他没钱住旅店,好在是夏天,就凑合凑合吧,看见路边有块塑料布,他展开后铺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后来竟做起梦来,他梦到自己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在大饭店里吃着各种美食,梦到城里到处都是钱,他给妈妈、弟弟、妹妹买了好多礼物,高兴得弟弟妹妹抱着他的脖子使劲亲他的脸。弟弟的唾液热乎乎地流到他的脸上,他用手去擦,一把正打到弟弟的头上,一阵嗷嗷的乱叫惊醒了他,原来是一只流浪狗在舔他的脸。他看看天,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街边卖油条的已经开始生火烧油了。他想和卖油条的大叔学手艺,起码可以填饱肚子,但是大叔拒绝了,原因是小买卖只能养家糊口,没有多余的钱雇佣他,也管不起他吃饭。大叔让他去大饭店看看,那里有可能缺刷碗的或者端盘子的。刘海在街上寻找饭店,可是太早了,没有一家饭店开门,他在一个看着比较大的饭店门口坐下,黎明的风有些微凉,他又站起来在饭店门口踱来踱去,思索着如果这家不要,下一家该去哪儿,如果找不到工作就要挨饿了。不一会儿,街上开始热闹起来。挑担的、推车的、做买卖的多了起来,直到太阳有一竿子高时饭店才开门,刘海见有人出来,忙上前问这里招人吗?我想找份工作。那人回答,不招人,赶紧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说着就走回到饭店里。刘海看人家没理他只好去再找下家,他一口气问了三条街,有饭店、早点部、菜摊甚至连卖寿衣花圈的都问了,没有一家雇佣他。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饿得他肚子咕咕叫,摸了摸口袋里的几块钱,那是他工伤治病剩下的钱,一直没舍得花。他转来转去又回到了馒头房,狠狠心掏出五毛钱买了两个馒头,又向卖馒头的打听去哪里可以找到工作。卖馒头的说你去开发区看看,那里工厂多,用人应该也会多些。刘海按着大叔说的方向找去,到了一个工业园区。他一个个工厂地问,得到的回答是一样的,都是问他有什么技术,有什么特长。这些刘海都没有,有的只是这条残疾的脚,转了一天没有一家工厂用他,路过开发区边上一家小工厂时从里面冲出一条狗,疯狂地叫着向他扑来,吓得他撒腿就跑。好在狗追了几十米就掉头回去了,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这时才发现鞋子都跑丢了。他沮丧地对着荒地大吼着大哭着,他厌烦了这种无依无靠、到处受气、吃不饱饭的日子。

一连几天也没找到工作,仅有的几块钱也花光了,已经一天半没吃东西了,饿得他眼前冒金星,走路打着晃。他又来到馒头房,恳求着卖馒头的给他两个馒头救救命。卖馒头的大叔看他真是可怜,给他两个馒头说,你还得找工作去。没人要,我没有技术没有经验,还是残疾,到哪都被人家赶出来。卖馒头的说,你残疾可以要饭去,这几条街你轮着要,怎么也饿不死你。看似玩笑话,可刘海还真没别的办法了,要饭得开口要,这嘴怎么也张不开,到了卖吃的摊前就被人家哄走,最后在饥饿面前刘海放下了尊严,他先找了个面善的卖包子的妇女。这女人有六十多岁了,刘海开口说,姨,我两天没吃饭了,你行行好给几个包子吧。卖包子的女人不只是面善还真挺善良,打开锅盖拿了一屉小笼包给他,他一口一个,几口就吃光了这屉包子,太香了,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东西。女人见他没吃饱就又给了他一屉说,吃吧,慢点吃,别烫着。女人又朝屋里喊了声,秦芳!给来碗热水。好嘞,刘姨!随着一声清脆的话音,从屋里出来一个接近30岁的女人,手里端着一碗热水朝刘海走来。她面容姣好,梳着马尾辫,说话前总是先笑再开口,给人一种很好接近的感觉。她放下水说,喝吧,管够。刘海听着刘姨和这个秦芳的话感到无比的温暖,这是到省城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和他说话,这样关心他。有了第一次开口要饭的经历,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不过有时还是吃不饱。就这样,他慢慢地学得脸皮厚了,学会了低头,学会了说别人爱听的话了。但仍然还是有要不到饭的时候,他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向包子铺方向望着,不想再去包子铺要饭了,因为这个月去了好几次,每次去了不用说话人家就给他端出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去了。可是饥饿却促使着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包子铺走去,走到马路中间仿佛被什么拽了一下,他停住了脚步,调头往回走。这时包子铺的秦芳朝他喊了声,嗨,过来吧。刘海听到秦芳喊他又调头朝马路对过走去,秦芳正端着两屉热气腾腾的包子对着他笑着说,怎么,想吃又害羞了?一下子说中了刘海,他默默地低下了头。秦芳说快吃吧,吃完我们也要关门了。秦芳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我叫刘海,是刘家沟的人,离这有几百里山路,在家没有工作想出来闯荡闯荡,可是一出来才知道外面也不比家里好多少。秦芳说,你可以找工作呀。刘海说,找了很多都没人用我,最后就只能到处要饭活着了。秦芳指指远方,你去桥头的劳务市场看了吗?哪个桥头?劳务市场是干什么的?刘海好像看到了希望,急切地问。秦芳说,劳务市场是一些没有固定工作的人在那等活,谁家需要干点零活或者装卸些砂石料的活,你可以去看看。刘海点点头,哦,明天我就去。

3

第二天,刘海按照秦芳说的地址找到了桥头,这里人还真多,有男有女,大部分人和他一样是两手攥空拳的外地人,来到这儿没工作就打零工,一有雇主大伙就立马围上去,问需要多少人,干什么活,多少钱。刘海在边上看得有点发蒙,他哪见过这阵势,只见几个人上了雇人的小货车,跟着走了,一连几个都是这样。他似乎明白了,来雇人时自己要上前和别人说,让他们雇自己,又一个雇主来了,刘海学着别人的样子也往前凑,可挤到里面却不知说什么,在打愣时又被别人挤了出来。就这样一天过去了,一个活儿也没干上。第二天他又来到劳务市场,结果和昨天一样。第三天他想这是自己唯一的出路,工厂不要他,路边店不要他,只有这里可以拼一下,要是拼不成就还得去要饭,今天必须找到活干。直到中午,仍没人雇他,他坐在路边低着头有点困意,眼皮在打架。突然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说,喂,看你好几天也没等到活儿,我这儿有个大活儿需要人多,你跟我去吧。刘海一抬头,看见身边站着个大块头,身高有一米八多,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大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剃得锃亮,上面冒着汗珠。刘海悄悄问旁边一个人,这人可信吗?那人也悄悄回答他,这是桥头最有实力的头儿,叫寇增福,在家排行老三,人们尊称他三哥,他为人爽快,热心肠,爱打抱不平,也从不欺负人,他的活儿最多,每次揽了活都会喊几个人跟他去干。刘海一听,这是好心人啊,立马就答应,好,三哥,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跟着你干。刘海有点激动,也有点语无伦次,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稀里糊涂跟着上了车,到了地方才知道是卸石子。寇增福发给每人一把铁锨,说,仨人卸一车,卸完车一人30块钱。人们自由插伙,找齐人就上车开始卸,没人愿意和刘海插伙,这时寇增福喊了声,你跟我一车,说着就上了车,刘海听到寇增福喊他立马也上车跟着干了起来。刘海对石头不陌生,他从小就在石头堆里长大,又在采石场干过,自然知道怎样卸车又快又省力了。寇增福看着刘海卸车的样子很是吃惊,本以为他干不动这个了,顺口说了句,你这个瘸腿的瘦猴还挺能干。刘海笑着说,三哥,我生在山里長在山里,天天和石头石块打交道,要不是我在采石时砸瘸了脚,干这活没几个人能比得了我。就这样,刘海挣到了第一份工钱,收工后,他来到包子铺,对刘姨和秦芳说,我今天开张了,挣到了第一份钱,谢谢你们这段日子给我包子吃还给我介绍工作,等以后我赚了钱再报答你们。刘姨和秦芳很为他高兴,鼓励他要继续努力。刘海傻笑着说,今天我不能再白吃包子了,说完嘻嘻笑起来。

有了寇增福的帮助,刘海每天都可以找到活儿干,慢慢地和他关系也越来越好。寇增福是个性情中人,直爽,说话不会拐弯,力气大,看不惯欺软怕硬的人。刘海天天跟在寇增福后面,俨然成了寇增福的贴身弟兄,两人无话不说,寇增福就成了刘海最贴心的靠山。

一晃刘海就在寇增福手下干了三年,寇增福发现刘海为人仗义,不贪图小便宜。这天两人干活时寇增福问刘海,我认识一个修鞋的,六十多岁了无儿无女,你要是想学修鞋这门手艺我给你介绍下,如果他看你行,收你当个徒弟,教你手艺,就不用跟我受这种苦了,将来他有病有灾的有你照顾,也算是老有所养了。刘海觉得修鞋算是稳定的工作,也没有现在这么累,说实话自己这条腿也是天天硬撑着,就对修鞋有了一种向往。

晚上,寇增福去找修鞋匠,敲了好半天门才开,看着修鞋匠像有病的样子,寇增福就问他这是怎么了。老人说,发高烧,浑身没劲儿。寇增福问,吃药了吗?吃过了,估计明儿就好了。寇增福说,嗯,你不是想收个徒弟吗?我给你介绍一个。寇增福把刘海的情况说了一遍,顺带夸了刘海一通。末了说,你收了他算是积德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错不了。老人点头答应。

第二天,寇增福带着刘海来见修鞋匠,刘海一看,这个师傅六十多岁,个头不高,也就一米五左右,瘦小枯干的,由于生活压力显得更老了,还有点秃顶,看起来像七十多岁了。刘海心说,师傅小矮个儿,我也是小矮个儿,是不是小矮个儿就活该要当皮匠。

寇增福问刘海,将来他把手艺都传给你,他无儿无女,你就做他干儿子,你没地方住,就跟他住在一起,勤快地干,孝顺地伺候他,将来给他养老送终,你愿意吗?刘海说,愿意,我愿意。说着,趴地上就给师傅磕头。老人说,好,好,快起来,快起来。那张嘴已经笑得合不上了。

4

从那天开始,刘海就跟着师傅学起皮匠手艺,吃住都和师傅在一起,像个儿子一样,也算是安稳下来了。刘海很用功,师傅先教他粘鞋。他觉得这工序最简单,不用学,不就是抹上胶水黏合到一起就行了。师傅就拿了一只旧鞋让他试试,他把胶水挤到开胶处,还很用心地在开胶的地方反复涂抹几下,然后用力地将鞋子压合到一起。压了一段时间,当他的手离开时才发现手指和鞋子粘到一起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指从鞋上分开,再看他粘过的鞋子,随着手的离开呈现出微小的开裂。他有些不解地问师傅,这胶水粘鞋不好使,粘手挺管用,是我胶水抹得太少了吧?没把整个开裂黏合好。师傅笑着说,不是你的胶水抹少了,而是你抹得太多了,没有干透你就压合到一起了。刘海“哦”了一声。师傅接着说,粘鞋要先清理干净开胶的部位,找块砂纸或纱布,最好粗一点的,然后用纱布把开胶部位打磨起毛,把胶水抹进去,开胶的两面都要涂上胶水,等干到不粘手时再压合就行了。听完师傅讲粘鞋的过程,刘海心说,没想到干皮匠还有这么多学问。师傅随手拾起一双鞋子,一边实际操作一边给刘海讲解,还有,就是不能用胶水粘的要用锥子上线完成缝合,要用锥子将线从鞋里面拉出,两边各留一个线头,要留得一样长,然后将锥子穿过鞋面,拉回一个线环,将另一面的穿进线环,用力拉直,同时回扯线环另一端的线头,拉紧,就这样一针针地进行,把握住间距和走向就可以了。

师傅“嗨”一声,又接着说,干修鞋匠不起眼,也是一门行当,你看,上鞋锥子有多少种,钩儿锥子,眼锥子,功能不一样,以后你都得学会,才能样样精通。说着,拉开腿边一个小木匣,里面杂乱地放着十几把各样形状的锥子、针线,其中有一把打着铜箍的锥子,刘海拿在手里,见铜箍锃亮,那是师傅日久天长用手磨出来的,他暗暗感叹师傅不愧是真正的老修鞋匠。

刘海开始学着师傅的模样缝鞋,每天不停地练习,来回拉绳穿鞋帮,手指皮被线磨得露出肉来,他就调换着手指去拉扯线头,当不小心碰到时,就有一股钻心的疼让他不停地甩着手指,偶尔他还会疼得将手指放到口中含着来减轻疼痛感。手指皮一层层地脱掉,被线勒肿了的手也慢慢地消了肿,锥子有时也不听话,手指头被扎破好多次,新伤接旧伤。起初,他拿眼瞟师傅,看他是什么表情,他希望得到师傅的关爱,但师傅好像心如冷冰,对他的手伤成那样,丝毫不心疼。他心里对自己说,师傅心狠,我也要让自己成为铁石。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他慢慢掌握了锥子的走向,达到了不用眼睛看只凭感觉就能确定锥子在哪里出来,缝合的针脚间距一般大,走向平直。他很满意自己的进步,每天负责做饭,打扫屋子,给师傅沏茶,铺被子,叠被子,倒尿桶。他想得到师傅的肯定,至少一句表扬的话都行,哪知道,师傅很吝啬,半句赞扬都舍不得给他。

平淡的日子过得飞快,一晃一年多过去了。这天中午,刘海给师傅把饭端过去,见师傅从身后拿出一瓶酒,拉开瓶塞说,咱爷俩喝一杯。刘海从没见师傅喝过酒,今天这是怎么啦?他扫一下师傅的脸,没看出什么,就坐下来。师傅说,刘海啊,修鞋匠就这么点儿手艺,我都教给你了,现在你完全可以独立撑门面了。刘海赶忙说,哪里哪里,师傅可不要那么说。师傅摆摆手,继续说,按道上的规矩,徒弟出师,就该另起锅灶了。今天我特意买了一瓶酒,咱爷俩喝个分别酒。刘海一惊,师傅,你嫌弃我了吗?师傅摇摇头,并非我嫌弃你,而是你应该另起锅灶了,小鹰长大就得飞上天,不然翅膀就废了。从明天开始,你去东城,找个合适的街口摆摊儿。说着,把屁股下的一个小木箱推给刘海,刘海揭去上面盖着的一块蓝布,结果那块蓝布就是一个新做好的围裙,他打开木箱,见里面全是锥子针线等一应用具。刘海的眼睛湿润了,他“噗通”跪下说,师傅,您可千万别赶我走,我还要伺候您,还要给您养老送终……师傅呵呵笑着说,赶你走是正路,我不能把你圈在我身边,一来你需要独当一面,早晚要见世面,二来咱爷俩弄俩摊儿,可以多赚钱,将来好娶媳妇成家立业。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来,这是你的垫底资金,先就近租个房子住下,你腿脚不好,不要来回跑路……刘海明白了师傅的用意,也让他再次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爱,鼻子一酸,眼眶里含了泪水。师傅接着说,你看现在社会变得多快,人们吃穿都講究起来了,尤其是那些俊男靓女,那鞋、那包、那衣服,以后你独立出摊儿,说不定遇上什么难干的活儿,实在处理不了就来找我。刘海举起酒杯,眼含泪水,师傅,我敬您。说完,把一杯酒倒进嘴里,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当那清亮亮的液体倒进嘴里后,就感觉有一股火苗热辣辣地从喉咙进入胃口。

5

住在出租屋的第一夜,刘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自己这几年遇到的人和事,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回。他想起了曾经被人欺辱的经历,想起了恩人般的卖馒头大叔、卖包子刘姨和秦芳,还有三哥,尤其是待他如父亲一般的师傅,心说,天下还是好人多啊,他有些庆幸自己命运还不错,遇到了这么多好心人,他们就是自己命中的贵人啊。

这天下午,一场急雨过后,街上行人少了许多,他早早收摊儿回了出租屋。洗把脸,去果品店买了些水果急匆匆来到包子铺,冲刚开始忙碌的刘姨和秦芳说,今晚我请客,给我个还愿的机会让我报答一下。刘姨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你看,我这儿正忙,一会儿还要打点顾客,这样吧,让秦芳跟你去,就算我也去了。

刘海只好带着秦芳来到一家饭店。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酒说,来,为表达我的谢意,敬你和刘姨一杯。秦芳很爽快地说,好,干。仰脖一口就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刘海起身倒酒,心里却想,我一个男人喝酒都憷头,她一个女人竟然喝酒这么豪爽,真没想到。两杯酒下肚后,刘海感觉脸上有些发热,他见秦芳的脸也发红了,就想说一句结束的话。但此刻,秦芳却先说话了,咱慢慢说话,慢慢喝酒好吗?刘海点点头,好。心里还在想,不能喝太多,不然自己一个男人,她一个女人,喝多了,万一说话做事走了板儿,可不好。这时,秦芳又说话了,你给我讲讲你的经历好吗?刘海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按照秦芳的要求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一直讲到拜师学艺后的今天。刘海讲完了,秦芳的眼睛仍盯在刘海脸上。那一刻的沉寂让刘海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他轻声咳嗽一下,秦芳这才眨眨眼说,你也是苦命人啊。刘海点点头,是苦命人呢,我的命运比你差远了,来再喝一杯。正要倒酒,秦芳却伸手把他摁住,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经历?刘海点点头,好啊,我听你口音像东北人。嗯,我是黑龙江的,我结过婚,也是被逼出家门的,前夫是邻村的,叫大刚,刚结婚时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平平淡淡,但后来,大刚学会了赌博,一切就全变了,他欠了别人很多赌债。起初,我跟他吵,跟他闹,他发誓永不再赌,我就找亲戚借钱,把他的欠债还上。可是过不多久,他又进了赌场,又欠了外债。为了这个家,我又跟他吵闹,他说去赌是为了还债哪知道又一次失手。他用双手狠劲儿打自己的脑袋,再次发誓,永远离开赌场,如果再去赌,就不再见我。我再一次去亲戚家借钱帮他还债。哪知道,发誓是在我的面前演戏,背地里,他依然旧习难改,依然在赌场上胡混。在一天夜里债主上门讨债时他翻墙跑了,从此就没有了音信。说到此,秦芳口干,呷了口水,接着说,去年,大刚突然回来,说要和我离婚,匆匆忙忙办完了离婚手续他人就又不见了。债主们听说他回来了就堵上门找他,我再三解释我和他已经离婚,办完手续他人就又走了,我拿出手续给他们看。债主们说这是我和他耍手段,说那些钱是我和他离婚前欠下的,找不到他,债就由我还。那些天,我真的好绝望,从小就想找个好男人,过好日子,哪知道命不济,遇上这么个让人不松心的人。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苦熬,还经常被债主催账,实在没办法了,我都快崩溃了,最后咬牙狠心把孩子托付给父母,离开那个不堪回首没有幸福的家,出来打工还债。来到这个无亲无故的陌生地方,我没有手艺也没有学历,面试过几家工厂都没有被录用,后来包子铺刘姨收留了我,才有了容身之处。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尽快挣够还债的钱,过几天正常人的生活。

刘海听了秦芳的叙述,心理上有了不小的变化,他一直以为秦芳是个幸福和快乐的女人,没想到这个爱说爱笑的秦芳竟然也是满肚子苦水,更没想到秦芳竟然把痛苦埋得那么深,不免产生了相怜相惜的感觉。

6

刘海和秦芳自从那天酒店小聚之后,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大年三十中午,劉海给师傅送去节礼,陪师傅吃了一顿过年饭。后半晌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那雪花像轻盈的使者,洋洋洒洒,给寒冷的冬夜带来了浪漫气息。刘海踩着细雪回到出租屋,孤独地坐在床上,想心思,想着想着,就歪在被子上睡着了。想以前过年全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快乐,母亲忙里忙外地做着年饭,弟弟妹妹快乐地追逐嬉笑,想父亲让他去放鞭炮,他胆子小,不敢点火,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鞭炮突然自己着了火,“噼噼啪啪”响起来,吓得他赶紧后退,摔倒在地……醒了,门外还真就在响着鞭炮呢。这时,有人敲门,他有些犹豫,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自己无亲无故,谁来串门?当门打开时刘海愣住了,怎么是你?原来敲门的是秦芳。秦芳的头上、肩上,落满了雪花。刘海赶紧把身子让开,秦芳两手胡噜头发扑打肩头,把雪扫掉,然后跺跺脚,抖落鞋上的残雪,走进出租屋,也不客气,放下一个大提兜,脱下外套,就坐在床上。刘海见秦芳如此大方的动作,有些局促,站在一旁没说话。秦芳说,怎么,不欢迎呀?刘海赶紧说,谁说不欢迎?欢迎!就是没想到你会来。秦芳“咯咯咯”地笑着说,嗯,欢迎就好,快,把提兜里的菜弄出来,我弄俩菜,咱俩一起过年。这话又让刘海一惊,完全出乎意料啊。他答应着,把大提兜里的菜拿出来,有烧鸡、牛肉还有冒着热气的红烧带鱼,还有几个炒菜。秦芳说,大过年的,你自己多孤单啊,是不是想家了?刘海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想家,过年嘛,家家团圆,你不能回家,我也不能回家,咱两个不能回家的人,为什么不能凑合在一起过年?秦芳从挎包里拿出一瓶白酒说,今天过年,咱俩喝个痛快。刘海嘟囔着说,你看这吃的喝的,都是你的,我什么也没准备。秦芳“嘿嘿”一笑,怎么,我找上门送酒送菜,你还分什么你呀我呀。刘海低声嘀咕了一句,孤男寡女。秦芳不高兴了,把脸绷起来,你说什么?孤男寡女?我好心来陪你过年,你胡思乱想什么呀?刘海自知失口,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呀,来,我陪你喝。说着,赶紧倒酒,把酒杯递过去。秦芳马上换了笑脸,嗯,这还差不多,一个大老爷们儿怕什么呢,咱说好了啊,不是你陪我,是我找上门来陪你。刘海嘻嘻笑着,是是是,你来陪我。

这个除夕夜,是刘海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他从一个懵懂男儿变成了真正的汉子,也体验到了女人的如水情怀。

7

从那天起,刘海和秦芳就确定了恋爱关系。秦芳每天下班后就到刘海出租屋给他做饭洗衣,用女人的柔情给刘海带来家的温暖和难得的幸福。刘海对秦芳也是格外疼爱,平时自己舍不得花钱,但是总想着给她买些礼物,每天不论挣多挣少,全部交给秦芳保管,刘海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秦芳。

秦芳的爱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刘海想挣更多的钱,帮秦芳把外债还清,然后两人就正式结婚。他和秦芳谈结婚的想法,还绘声绘色地描述想象中的婚礼场景,让秦芳很是向往也很感动。秦芳说,外债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我自己还,还清后我就嫁给你。刘海说,别争了,咱俩是什么关系,还需要客气吗?秦芳说,你修鞋挣钱也不容易,也挣不到大钱,还是存着咱结婚用吧。这句挣不到大钱让刘海的脑子闪了一道光,是呀,开始学修鞋是为了活着,为了可以吃上一顿饱饭,现在已经不是当时的想法了,因为现在要组建家庭,将来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怎样可以挣更多的钱,刘海叮嘱自己要好好想想。

这时,秦芳说,我去天津市里看见修鞋的都是在屋里,修鞋匠不单单修鞋,还做皮衣、皮包、各种衣服的修缮、清洗、保养服务,有门面,有招牌,冬天不冷,夏天不热,顾客也很多,价格肯定比路边摊要高。这个信息对刘海来说就是“金点子”,他正琢磨怎样才可以干出点名堂来,秦芳就给他指出了明路。他很兴奋地说,明天我去看看有没有适合的门脸房。兴奋之余,高兴地抱起秦芳转了两圈,可是那只瘸脚怎能支撑得住两个人的旋转,刘海一下子便和秦芳摔倒在地上,刘海望着怀里的秦芳,越看越喜欢,突然猛烈地吻了上去……

清早,刘海带着昨夜的美梦,早早来到商业街,跟冯姐再三讨价还价,最后以年租金三万元的价格成交。可刘海万万没想到,秦芳会把钱卷走,自己那么信任她,把她当作自己最亲最近的人,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交给她保管,没成想……他愣愣地呆立着,好像又明白了些什么,本以为秦芳是他生命中可以同甘苦共患难厮守一生的女人,他是那么珍惜秦芳,生怕有一天这个心爱的女人会消失。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或许是秦芳早有预谋,真的就消失了,好像消失到另外的世界了。他几次找到包子铺,刘姨总说,没见到,认为你们俩好好地在一起呢。刘海不断地唉声叹气。

他感觉真是被秦芳骗了,他想报警,可是到了派出所门口的那一刻,他又犹豫了。回想起两人在一起的这半年,那些美好的过往,那像花一样灿烂的笑脸,还有两人的海誓山盟,他想秦芳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不然她是不会欺骗自己的,想着想着他还是离开了派出所。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呼唤——秦芳,你在哪里?

8

刘海心思不整,一会儿骂秦芳是害人害社会的妖精,一会儿又否定,觉得秦芳对自己的爱是那么真真切切。一会儿又责骂自己不仅眼拙,心地还不干净,为什么要接受秦芳的投怀送抱呢,要不然怎会轻信她,怎会把一颗心交给她,怎会把钱交给她,怎会有今天?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师傅,他想跟师傅求教,看师傅怎么判断。

刘海蹬着三轮车来到师傅家,门推不开,里面销着了。他双手拍打着门喊,师傅开门!喊声越来越大,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呼喊引来周围的邻居,人们议论着说,昨晚还看见他挺好的呢,这是怎么了,不会出事吧?有人建议刘海跳墙。于是,几个人托着刘海跳进院子,打开门,人们一起进到屋里,见郭师傅闭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刘海上前推了推喊着师傅,师傅,不见回答,又摸了摸师傅鼻子,还在呼吸,看来是病了,刘海蒙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事未平一事又来,头上立马就冒了汗。他想背师傅去医院,太远了,背着去哪行,救人如救火,越快越好。刘海赶紧打120,叫救护车。可惜,终究太晚了,没进手术室,师傅便撒手人寰了。刘海跪倒在师傅遗体前,失声痛哭。师傅是刘海父亲般的亲人,他一边哭一边回忆与师傅相处的日子,想师傅手把手教他手艺的过往,泪水便“哗哗”地流淌。

然后,刘海像孝子一样穿白戴孝送师傅最后一程。

师傅走了,刘海好像失去了依靠,心里没着没落,闲下来就想师傅,好多次,师傅走进他的梦中,他一声声呼唤师傅,想跟师傅拥抱,却扑了个空,醒来却是空梦一场。他便又想到失踪的秦芳,更没了睡意,就抱怨上天不公,为什么让自己的命这么苦。想得越多,就越睡不着觉,白天脑袋昏昏沉沉,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后来,为了强迫自己睡觉,他选择喝酒。每天晚上就喝二两老白干,还别说,真有效果,每天他都像死狗一样昏睡到天明。他变得邋遢起来,屋子也不收拾,被子也不叠,屋角东倒西歪的一堆空酒瓶子,多少天也不开窗户,屋子里混杂着酒精和发霉的味道。

9

这天下午,天空飘落着雪花,刘海穿着大衣裹着头,缩着脖子坐在板凳上抖着双腿,眼看就是黄昏了,也没有顾客来,正想收摊回去,突然有个穿大衣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脑袋还在大衣里缩着。刘海忙问,修鞋吗?对方拉着长音答,不——修——刘海听着这声音太耳熟了。他把眼皮往上翻了翻,大吃一惊,没想到秦芳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面前。犹疑之后,他大声喝问,怎么是你?刘海特别冲动,被骗的愤怒如同火苗一样蹿燃起来,你还有脸回来?你骗得我好苦,我没报警就对你够意思了,你走,立马走,越远越好!秦芳脸上全是歉意,急切而轻轻地说,刘海,你听我解释……刘海气愤至极,不听,不听!你这个骗子,别再糊弄我!秦芳也有些着急,不是,我……刘海一双眼都快瞪出血了,还什么不是,钱都骗走了,还有什么话可说!秦芳眼里含了泪水,喃喃地说,刘海,你能给我个机会,让我把话说出来吗?刘海怒气冲冲地坐下,你说吧!秦芳咽口唾沫,我是有苦衷的,当时事情来得太突然,来不及和你说,我就被我前夫绑走了。这不,处理完事情立马就回来了,钱一分不少,都在这儿。说着,秦芳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刘海。劉海得知秦芳是被前夫大刚绑走的,现在又带着钱回来了,有点发蒙,一时回不过味来,稀里糊涂地说了句,哦,那,跟我回家细说。

回到家,秦芳向刘海诉说这段时间的经历。原来,那天晚上秦芳前夫大刚找到了她,让秦芳掏钱帮他还赌债,吓唬秦芳说不给钱就弄死她。秦芳害怕,因为她深知大刚什么出格的事都干得出来,同时,她也为身上的钱担忧,因为那是刘海一针一线挣来的,那钱里渗透着刘海的血汗。在她犹疑的时候,大刚就推推搡搡逼她上了车,强行把她带回老家。然后,求秦芳给他钱去还账。秦芳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大刚就以拳脚相加,吼叫着让秦芳拿钱,如果不给钱,就朝死里整。秦芳被打得嘴角流血,眼睛淤青,但就是不答应。大刚越打气越大,拿起擀面杖朝秦芳身上胡乱抽打。秦芳疼得嗷嗷大叫,就在这时,秦芳的父亲带着几个村里人闯了进来。一齐动手,把大刚制服,秦芳的父亲心疼地扶起秦芳,对大刚说,你真不是人啊,好好的一个家被你毁掉了,你们离婚后你是跑了,可要债的隔三差五就来家里闹,全家人成天提心吊胆,秦芳被逼无奈,出去打工替你还债,现在你又打她,你这是在违法!大刚非但没有痛悔之意,还冲老岳丈跳脚。秦芳父亲大喊,报警,马上报警!不一会儿,警车就到了,两位民警把大刚带上警车,经过调查,把聚赌人员全部抓捕归案,大刚由于参与赌博和非法殴打他人受到法律的制裁。秦芳解决完家里的事情,想起离开刘海时是被绑回来的,刘海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行踪,就和父母说清和刘海之间的事。父母表示不再参与,她和大刚这段不幸的婚姻已经让老两口伤心透顶,他们让秦芳自己做主,自己找个人品好的,过平安日子。秦芳收拾好行囊急匆匆带着激动的心回来了。听完秦芳的述说,刘海心疼地落下了泪珠,说,我会对你好的,从今天开始不会让你有半点不开心,让你幸福一辈子……

秦芳的归来,又让刘海有了创业当老板的憧憬。这天,他找到寇增福,说请他喝酒。寇增福说,你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找我肯定有事,说吧,什么事?刘海一笑,找你是有事,猜得出我有什么事才找你吗?

寇增福用手捋着下巴颏,眯着眼睛问,是不是想租店面?刘海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你何时学得能掐会算啦,我真是找你商量租店面的事。寇增福说,我估摸着你应该要租店面了,前头已经看好房子了,因为钱的事耽误了,人家冯姐把房子租给别人了。我知道你小子不是那种甘心失败的人,肯定还要接着租房,所以判断八九不离十,嘿嘿……刘海又笑着说,请你喝酒是想让你帮我打听打听租店的事,你人脉广,路子多。寇增福也是一笑,别给我脸上刷油漆啊,什么人脉广路子多,那都是拿力气和良心换来的,这样吧,看在你小子人还不错的份上,我帮你问问。

10

转天下午,寇增福来找刘海说,红光路上有一家童装店转租,那条街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段,走,跟我去看房子,看中了马上谈租金,签合同。

见到房主,又是一番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讨价还价,最终在寇增福的参与下,总算以年租两万八成交,比冯姐的价格还便宜。刘海很高兴,非要请寇增福到刘姨店里吃包子喝杯小酒。寇增福欣然同意,好,包子就酒,越吃越有,喝两杯庆祝你租房成功。两人喝着酒,刘海说,我想店名叫“刘海修鞋店”,怎么样?寇增福听后摇摇头,不好不好,修鞋店不好,不够大气,业务上有局限性,嗯,我有个好名字,叫“刘海皮匠坊”,很高端大气,也给你将来拓展业务铺路啊,你想想,你不能只修鞋啊,不论男女的皮包、皮衣、帽子,凡是需要动针线的,你都应该能修才行,修鞋店太局限了。刘海“噌”地站起来,很激动地把酒倒进嘴里,然后,双手作揖,谢谢三哥,谢谢三哥!寇增福接着说,你还要有点儿野心,不能停留在修上,还要能做才行,做皮衣、皮包、皮手套、皮帽子,那才是真本事。刘海哈哈大笑,三哥,你拿我开玩笑了,我能修已经不简单了,还要会做,那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梦,不敢做啊。寇增福说,你小子这样说话,我不赞成,连梦都不敢做的人难成大事,你还叫“刘海修鞋店”吧。刘海嘴上说不敢做梦,心里却觉得寇增福的话对他大有启发,为什么我刘海就不能有一个梦呢?他赶忙站起来,举起酒杯,谢谢三哥指点迷津,大恩不言谢,所有的心情都在这杯酒里,来,我诚心诚意敬三哥。

那天夜里,刘海真的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开了一家皮鞋公司,注册的品牌名字叫“刘海皮鞋”。公司开业时,他西服革履,在众多嘉宾面前讲话,新闻记者采访,让他谈谈如何从一个修鞋匠变成皮鞋制造商,他侃侃而谈,说不久的将来还要成立“刘海皮衣”公司……就在他忘情演讲的时候,从天边赶来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紧接着就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他被浇了个透心凉,打个激灵,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再一听,外面果然在刮大风,夹杂着电闪雷鸣,他坐起来,定定神,心说,梦是心头想,我没敢想啊,但也应该有点儿野心,对,必须有野心,连想都不敢想,还能成什么事?他在给自己鼓劲儿。

11

“刘海皮匠坊”这个名字让刘海好生喜欢,去工商部门注册也顺利通过。房子装修的那些天他时刻不离现场,把每个细节都尽量做到完美,墙板的颜色,鞋架的样子都是他和施工队精心设计的,又买了两张橘色皮沙发,安放在顾客休息区,一切就绪,只待开业。

刘海特意选了周六上午10点开业,一般周六、日人们都休息,10点也是这条街上人最多的时间。随着一串鞭炮响起,引来众多看热闹的人,寇增福特意赶来祝贺,他非常为刘海感到高兴,在主持人还在介绍嘉宾的时候,他抢过话筒说,我见了话筒就晕,但我还是想说第一句祝贺的话,刘海皮匠坊开业大吉!刘海上前抓住寇增福说,你是我的贵人,你在我这儿修鞋终身免费。然后转身对现场的二十多人说,今天来祝贺的都是我的贵人亲人,请大家把名字和电话留下,凡是在册的,全都终身免费!一句话引来一片叫好声……

也许是人们对新事物的好奇或者是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总之,“刘海皮匠坊”开业后的生意是格外好,一天的进项比摆地摊时一周的收入还要多,刘海和秦芳很高兴,两人就议论要举行什么样的婚礼,以后的皮匠坊会干到什么样。

12

刘海皮匠坊应该算是省城第一家修鞋门店,比路边修鞋摊高了好几个档次,刘海的活儿干得也精致,很快就在省城传开了。生意越来越好,刘海就时常怀念师傅,师傅把技艺传授给他,却没能和他一起做皮匠坊老板。不久,就是师傅的忌日,刘海在日历上做了特别标记。当天一早,他让秦芳买一束鲜花到师傅的墓地去上坟,在墓碑前刘海把最近的经历诉说一遍,最后告诉师傅,他要和秦芳结婚了,希望师傅在天之灵保佑他的刘海皮匠坊宏图大展,保佑他和秦芳的日子大吉大利,和顺百年。说完,两人深深鞠躬,转身离开墓地。

马上到年底了,劉海算了一下总收入,竟然赚了5万块钱,他心里美滋滋的,让秦芳炒俩菜,晚上俩人喝一杯。因为高兴,酒喝得很顺,刘海兴奋地说,你看咱店不大,但收入5万多块钱,算不算大收获?秦芳说,当然是大收获,你辛苦啦,来,我敬你一杯。刘海扬手一压,不,听我说完,秦芳,我想用这钱在城东开家分店,你去当老板。秦芳笑了,别逗了,我又不是修鞋匠,再租店,没把握准能赚钱啊,可别把好不容易积攒的钱再赔进去。

刘海一双眼睛盯着秦芳问,我觉得东城皮匠行是空白,这块蛋糕咱不抢先吃,就会让别人抢先吃了,再加上咱俩福大命大造化大,不会赔,相信我。秦芳看着刘海的眼神很坚定,就说,那好吧,既然你决定干,我就听你的,虽然我外行,咱招熟练工,我管人应该可以的,主要是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

刘海一向是说干就干的人,跟秦芳商量好之后,第二天就去东城物色房子。最终在东城文化广场附近租下一间门店,经过装修,里里外外比老店都要豪华。

临开业前一天晚上,刘海和秦芳坐在沙发上,刘海把身子靠近秦芳,现在咱也算创业成功了,你的功劳很大,咱结婚吧。秦芳假装绷起脸问,结婚?我答应嫁给你了吗?刘海深情地捧起秦芳的脸,两双眼睛对视着。刘海说,我对你许下的诺言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嫁给我吧,我会永远对你好,永不变心。秦芳闭上眼睛,把脸紧紧地贴在刘海腮边,其实通过这两年多的经历,秦芳早就认定了刘海,觉得刘海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刘海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这么想着,秦芳伸出双臂,把刘海紧紧地抱住,刘海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两人甜蜜地拥抱在一起。

13

刘海和秦芳万万没想到,新店开业第一天就遇到难题。那天,刘海亲自坐镇,开门不久,来了一位顾客,从外表看是那种很有钱的人,一身名牌服装,手里拿着“大哥大”,外地口音,说话很豪气。他递给刘海一个包说,看看这个可以修吗?刘海接过包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名牌奢侈品包,价格不菲,包上边缘处的线开了有10多厘米,明显是撕拉用力过度造成的开线,要想修好这个包必须具备精湛的手艺和同样的材料,但是他店里没有这种配线。刘海思索片刻说,您这是高档包,我可以修,但是修理费三百,手头也没有同款配线,你如果不嫌修理费高并能等我找到同款配线就先把包放这儿。来人皱皱眉问,有人说你是县城独一份,你看你家门口贴的广告,专修各种高中低档皮衣、皮鞋、皮包,原来是空有虚名啊,糊弄人的!说完,夹着皮包走出店门。

那人留下的那句话深深刺激了刘海,他责怪自己粗心,没有准备好干活所需物料,广告确实有些虚啊,但他觉得自己一定能修,他相信离开的那位顾客还会回到刘海皮匠坊。

正这么想着,那位客人真的回来了,没办法,谁让你是蝎子??独(毒)一份呢。说着把包递给刘海,过两天我还要参加重要仪式呢,不能因为一个包丢面子,尽量快修,修完后通知我来取。说着拿出一张名片,上写着某某影视导演的头衔、电话等等。

刘海没见过导演,没想到在自己的作坊里竟然有导演登门,他不敢怠慢,赶紧去网吧查询。在网吧经理帮助下,很快就找到几个卖包的联系电话,刘海一个一个咨询,结果都说只是销售商,没有存货和备料。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一个多年制作皮包的老厂网址,各种包很齐全,各种配线都有,刘海很兴奋地提出购买要求。第二天的黄昏,配线收到了。刘海顾不得吃饭,马上修理。他发现这个包竟是纯手工缝制的,从缝制工艺上看缝制的人肯定是一位有着几十年经验的老工匠。刘海找到合适下针的地方就开始了缝合工作,直到后半夜,终于把包缝好,仔细检查后,找不到有二次缝制的痕迹,又让秦芳检查。睡意蒙眬的秦芳见包修好了,很是惊讶地夸赞刘海,你这手艺可以去国外奢侈品工厂干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过修补的痕迹。

天亮后,刘海马上通知顾客来取。当顾客看到修复好的包时,也是很惊讶,太好了,手艺好,名不虚传。说着竖起大拇指,然后,拿出五张百元票子递到刘海手里,谢谢和点赞都在这里了。刘海推回去,不,能跟导演您打一回交道,也是三生有幸,就算是我给您的见面礼,免了。那人目光盯视着刘海,停了一下说,我是某某剧组导演,来这里是拍电视剧的,这几天正遇到一个难题,看到你修包的手艺很好想和你商量下,我这個电视剧是古装片,里面的主角有个镜头需要穿着古代皮制衣服,现在正犯愁由谁来帮我完成这件衣服的缝制工作,你感兴趣吗?刘海一听是为电视剧制作衣服兴奋地说,感兴趣,感兴趣,我能参与电视剧服装的制作,太幸运了。导演说,制作完成我会给你一个让你想不到的报酬。刘海说,钱不钱的无所谓,能参与电视剧服装制作,证明我不只是小皮匠,给我扬名,比赚多少钱都有价值。导演从包里拿出设计图样给刘海,你按这个设计做,可以吗?刘海看着样图说,可以的,不过我感觉有的地方好像不太匹配,得动动脑瓜琢磨琢磨。导演点点头,是,我也感觉哪里不对路,就是没找出毛病在哪儿,你一个皮匠一眼就发现问题,不简单,不简单啊,那你先琢磨着,明天咱再碰面研究。

导演走后,刘海关上门,拿来纸笔在上面画着,不知不觉已是深夜,他感觉肋骨一阵剧痛,疼得他直不起腰来。他颤颤巍巍地从厨里拿出止疼药吃了两片,蜷缩着身子躺在床铺上,疼得他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浑身已经湿透了。他想肯定是今天搞设计太投入了没吃晚饭的缘故胃病又犯了,胃病是他从小就落下的毛病,平时总疼,开始吃一片止疼药就可以管用,现在需要吃两片才行,而且疼痛的频次也比以前频繁了。

刘海心里犯了嘀咕,但制作皮衣是他眼下最紧要的事,就顾不得去医院检查诊治。他去书店买来一些有关皮衣制作的书,了解了一些皮衣复古的工艺技巧。他有独到的眼光,知道制作古代皮衣需要用头层牛皮,再经过打磨、上油、打蜡后形成特殊皮感效果,这样加工出来的皮衣表面会出现深浅不一的褪色脏旧效果,形成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沧桑感和狂野气质。

14

过了些天,本来就不胖的刘海明显消瘦了许多,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春天是小草萌发的季节,是万物生机的季节,但刘海的身体却出了故障。

秦芳陪着他来到医院,一通检查过后,大夫把秦芳叫到一旁,低声说,你男人是得了肝病,现在情况已经不太好了,估计不久就会吐血、昏迷,出现腹水,已经从代偿期进入失代偿期了。秦芳一脸的茫然和吃惊,她急急地问大夫,能治好吗?大夫说,现在不好下结论,得治疗一段时间,看是否能控制住,你作为病人家属,目前最好别告诉病人,不然会加重精神负担,不利于治疗。秦芳眼里含了泪。

从医院回来,秦芳脸色很难看,假装高兴的脸也松不开,那笑容显得特别勉强和不自然。刘海问,大夫说我得了什么病?秦芳说,不是大毛病,但需要配合医生治疗。

过了几天,刘海感觉肚子有些沉重,秦芳明白,那是腹水的表现。按照大夫的嘱咐,用了利尿剂,但还是不理想,下肢出现了浮肿,一摁一个坑。刘海意识到不好,因为有句俗语这样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说的就是男的怕腿脚肿,女的怕头肿。他的腿肿,说明肯定是不好的病,疑心更重了。

按照医生嘱咐,过了一个多月,又去检查,虽然甲胎蛋白的检查结果还好,但医生要他住院治疗,刘海一口回绝,因为他通过看医生和秦芳的眼神发觉自己的病可能够严重,心理突然就有了压力,觉得自己没几天活头儿了。精神萎靡,极少说话。秦芳变着花样儿给他做好吃的,但刘海却总觉得没滋没味。

15

东城刘海皮匠坊的生意依然很好,刘海看着干不完的活儿,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思绪,只要静下来,他心里就翻江倒海,上天让他的腿有了残疾,又让他有机会学会一门手艺,他就天真地认为,自己就是一只老天爷不让饿死的没眼的家雀儿,前面的苦水都喝够,后面的日子应该是一片光明,万万没想到,就在皮匠坊走上光明路的时候,命运一下子将他打到无底深渊。他哀叹命运不济,又对世界充满了留恋。但为了不影响秦芳的心情,在秦芳和顾客面前他总是嘻嘻哈哈,好像根本就没病的样子。他越是这样,秦芳就越难受,她深知那是刘海假装的坚强,就躲到暗处偷偷落泪,同时也哀叹自己命运不好,第一次婚姻,遇上了赌徒大刚,最终走向离婚;第二次婚姻,好不容易遇到真爱的男人,还没拜堂,男人却得了不治之症,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难道也是命该如此?

刘海经过一番苦苦的精神挣扎,给自己确定了一个思路:要用有限的生命给这个世界做点事,给家人给秦芳多留点儿念想。尤其是对电视剧皮衣的设计,那是可以留名的。他暗暗告誡自己,哪怕浑身都疼,也要坚持,坚持!让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他感觉自己的脑瓜特别灵光,思路无比清晰,好像天神指引一样,一个个画面跳跃出来,引导着他的手在画纸上尽情勾勒……秦芳心疼他,就把西城皮匠坊关门,专门在东城皮匠坊陪护刘海,给他披衣,给他倒水,站在他身边静静地观瞧。这天清晨东方发白的时候,设计稿终于完成,他兴奋地洗脸漱口,想去找导演汇报。秦芳拉住他,不行,你必须睡觉,你是病人,已经熬夜好几天,先睡一觉,醒了再去找也不迟。刘海边摇头边推开秦芳,设计图不确定,我睡不着。秦芳无奈,只能陪着他找到导演。导演仔细观察了设计图后非常满意,特别是皮子选用的颜色搭配更显出这套服装的复古。导演说,我完全同意这个设计图,下一步你要抓紧时间制作出来,不知你的制作时间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刘海双手掐着腰,有些发黄的脸上,滑落几颗汗珠,但他极力保持镇定地说,需要两个月,最快也得五十天,皮子的采购时间不能确定,符合这种设计的皮子我不知道哪里有卖,得给我点时间。

导演眼皮往上一抬,又急速地眨眨眼,五十天不行,我等不及,最多四十天,这个剧目被定为贺岁剧,要在春节期间播出,所有的环节都要往前提,确保春节播出。刘海紧闭双唇,点点头。

导演走后,他马上联系供皮子的老客户,并约好明天去看货。第二天,早已疲惫不堪的刘海又早早出了门,坐上公交车直奔皮具市场找到老客户,老客户自家并没有此类皮子,而是要带他去山区一家皮货商。辗转几百里,刘海终于在皮货商仓库里找到几块比较满意的皮子。

然后马不停蹄,一路风尘赶回家。秦芳早给他做好饭菜,刘海好歹吃几口,就坐在工作台前端详设计图。这时,他感觉肝部疼得特别厉害,脑门上直往下滚汗珠。但他喝口水,马上就开始裁剪皮子,一直忙到半夜,才把皮衣的各个部位都裁剪完,后面的缝制工作是最难的,需要全部手工缝制,皮革太厚缝制的速度很慢,还有一些花式更为缝制增加了难度。但刘海相信自己绝对能把这件皮衣做好。

秦芳劝他不要太拼了,本身这病就不允许受累吃苦。秦芳心里清楚,刘海越这样折腾,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就越近了。想到此,眼眶里就含满了泪水。她叮嘱自己,虽然和刘海没有结婚,但我一定要像妻子那样照顾好他,让他享受妻子的关爱。眼看皮衣缝制工作接近收尾了,刘海兴奋得眼里直放光,因为他心里有绝对把握,导演见了皮衣一定非常满意。这么想着,笑容就挂在了脸上,那是很难得的舒心的笑脸,秦芳见了心里也感觉有些欣慰。突然,一阵疼痛袭来,刘海感觉头晕目眩,他停下手,定了定神,抹把汗,继续将最后一片皮子缝好。他让秦芳双手把皮衣提起来,他就坐在那里,眯起眼睛,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细看,发黄的脸上挂起一丝微笑,身子却倒在工作台前。见刘海突然倒下,秦芳一声尖叫,扔掉皮衣扑过来,抱起刘海,大声呼唤。此刻的刘海已经进入了昏迷。秦芳摸了摸刘海的前额,热得烫手。她赶紧打120,经过医生的抢救,刘海脱离了危险。医生从监护病房出来,对秦芳说,你送来得太晚了,一个月前我们就让他住院治疗,可是他一直没来。秦芳嗫嚅着说,他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不愿意把钱花在没有意义的治疗上。医生说,他已经是肝癌晚期,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秦芳听了这句话,心如刀绞,双腿发软,一下子坐到了长凳上,好久没有说出话来。医生说,现在基本稳定了,你可以进去看看他。秦芳来到了刘海床前,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说,听说过干事拼命的,但没见过你这样拼命的,你真是不想要命了吗?刘海把眼皮撩了撩,我的病你比我更清楚,没几天活头儿啦,我就想把导演的活儿干好,也算是我这一生比较光荣的事了。秦芳说,那咱们的婚事呢?你一次次地拖,你想拖到什么时候?刘海微微一笑,咱不能结婚,我一个快死的人了,怎么能拖累你呢,我死之后皮匠坊就交给你打理了,算是我给你留下的纪念。秦芳哭着说,我不要,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在一起享受平淡的生活就是最大的幸福。刘海说,我想吃你做的热汤面。秦芳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泪水流出来,好,我现在就回家去给你做。刘海摆摆手,你先把我做的皮衣给导演送过去,让他看看满意吗。秦芳把身子扭过去,急速抹一把眼睛,嗯,我先去导演那儿。秦芳走后,刘海办了出院手续,他想再次看看这个美好的城市,最后呼吸下新鲜空气,他艰难地在街道上走着,仿佛回到了刚进城时的样子,一个人孤独地流浪。

秦芳给刘海来送饭,不见了刘海,问护士,护士告诉他刘海办完手续出院了。秦芳回到家,门依然锁着,她又跑到皮匠坊,门也锁着。秦芳在街上到处寻找,直到半夜了,也没找到刘海,但她不死心,拖着疲劳的身子再次来到刘海皮匠坊门口。此时,刘海正在皮匠坊附近树丛边站着,看到秦芳着急地找他,他赶忙把身子往树丛里靠了靠,等秦芳走后,他打开锁进去,把门关好,拿起笔给秦芳写下一封遗书,将自己名下的皮匠坊留给秦芳,银行卡留给母亲养老。写好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创下的这个皮匠坊,心里有股忽冷忽热的气流急速地转换,他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刘海皮匠坊百年不倒!想到百年,刘海的眉头紧蹙了一下,但表露出来的是他有太多的不舍,他还想当名人,还想创品牌,还想干太多更多的事,然而,这一切都成了空想。唉,呼吸一停,连空想的资格都消失了,人啊,几千年来,都是一个大道理,唉,不管了,也管不了了,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于俊杰,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各大报刊发表,有单篇获奖,有多篇散文纳入中学语文期末试卷阅读题。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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