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老汉住在井边,哑巴老汉女人的魂长眠在井底。
哑巴老汉名叫刘德顺,是广坪村远近闻名的木匠,做得一手精湛的木工活儿,他女人钱晓月投井时年仅十九岁。钱晓月死后,哑巴老汉在那口井上建了一个凉亭,四根木柱被漆成朱红色,亭盖分为上下两层,每层亭盖有四道翘角,翘角上雕着龙头图案,极其华美、气派。自凉亭建好后,当地人把这口井叫作“晓月井”。
哑巴老汉出生于新中国成立那一年秋季的一个傍晚,他出生时,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带着嘹亮的哭声来到这个世界,他脱离娘胎后,静悄悄躺在接生婆怀里,双目紧闭,手足偶尔抽搐几下后,沉沉睡去。
习惯听到初生婴儿哭声的接生婆自是不愿接受这种反常的状况,初生婴儿的哭声高亢、绵长,带着一种闹闹腾腾的喜庆,让每个盼着他出生的人都为之一振,这不声不响的婴儿让接生婆心里陡生出一丝阴影。
接生婆用手指挠挠婴儿的胳肢窝,又挠挠婴儿的一只脚板心,随接生婆怎么挠,婴儿还是一声不响。接生婆抱着婴儿走到刘家堂屋,对守在房间门口的刘广生支支吾吾说:“广生兄弟,这娃儿……这娃儿八成是个哑巴。”
刘广生接过儿子,一手抓住儿子的右脚踝,把儿子头朝下倒拎着,一只手拍打着儿子的屁股,拍打了几下,儿子还是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刘广生加大力道,又拍打了几下,说:“小祖宗,你倒是给我吭一声啊?”
接生婆一把夺过婴儿,将婴儿护在怀里,说:“我都试过了,没用的!”
说完,接生婆抱着婴儿进了里屋。刘广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怔片刻,他才大嚎一声:“咋就生出个哑巴啊?”
老话说“十聋九哑”,聋人一定是哑巴,但哑巴不一定是聋人,刘德顺刚好印证了这一点,他天生不会说话,可能听得见,别的哑巴不会说话,但喉咙里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刘德顺的喉咙就像被铅块焊死了一样,完全发不出任何声响。刘广生带着刘德顺跑遍省、市、县的大小医院,诊断结果是先天性发音器官缺陷,没法治。
刘广生找到邻村一个很有名的神婆给刘德顺治病,神婆用米汤、香灰和大把小把的草药熬水给刘德顺喝,喝了两个多月,刘德顺还是不会说话。神婆又给刘德顺搞了一场隆重的“招魂”仪式,也没有任何效果。折腾几个月后,神婆对刘广生说:“你儿子是‘拔舌鬼投的胎,任谁都治不好,认命吧!”
自那时起,村里人都管刘德顺叫“小哑巴”,等刘德顺步入中年后,大家又喊他“哑巴老汉”,至于他的本名,很少被人提及。
刘广生是村里有名的木匠,这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那时候的村还叫“生产大队”,除了还在念书的孩子和丧失劳动力的老人,全村人每天都要聚在一起搞生产,做农活,挣工分。刘广生的木工活儿只能在每天生产之余做,他做的床、桌子、衣柜、五斗橱……美观大气、结实耐用,收费也极其低廉,遇到乡亲们手头紧时,先赊欠着,乡亲们啥时候手头宽裕了,啥时候再给,乡亲们实在拿不出钱来,刘广生也不会和大家红脸,权当是白送。
小哑巴没念过书,从小就跟随父亲学做木工,他的童年大多是在父亲的木工房里度过的。木工房其实就是一个简易的茅草屋,用几根木柱和木梁搭建而成,屋顶铺一层厚厚的干稻谷,黄泥巴砌成的墙体凹凸不平,勉强能遮风避雨。
木工房地上永远积着一层厚厚的锯木面、木花和各种木材的边角料,桌子上零零散散摆放着锯子、刨子、墨线、锤子、凿子……房间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木料的清香,锯子锯过木料时抖落的木粉,刨子在木料上推动时卷起的木花,墨线绷直后落在木板上的响声,父亲用锤子榫卯着两块木料的轻微捶打……陪伴着小哑巴度过他整个童年。
十五岁时,小哑巴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做的木工活儿一点儿不比父亲差,做点平常的桌椅、家具自不消说,就算遇到从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小哑巴琢磨几天,就能依葫芦画瓢地做得像模像样。
生产大队长钱春雷,也就是钱晓月的父亲刚买回一辆自行车,小哑巴没事就往钱家跑,围着自行车东瞅瞅、西望望,随后一头扎进木工房里“噼噼啪啪”地鼓捣了几天,一辆纯木打造的自行车做好了,木轮子、木踏板、木车龙头,车龙头上还做了一个按不响的木铃铛……骑上去虽没有真的自行车那么轻巧、灵便,可好歹也能骑得走。小哑巴第一次在小学课本上看到火车后,一头钻进了木工房,没多久,一辆微型火车做好了。火车下带着一条笔直的轨道,人在火车尾部轻轻一推,火车就沿着轨道向前滑行。
自那以后,乡亲们一遇到刘广生,都说:“愣没看出来,哑巴崽看上去傻不拉唧,还生得一双巧手,依我看,你娃儿将来比你强多了。”
刘广生皱紧眉头,说:“手再巧有啥用?还不是个哑巴,将来讨媳妇都难!”
乡亲们说:“你看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你娃儿比生产队里好多后生都强,兄弟你还是放宽心,别想太多了。”
小哑巴做木工也是业余做,从十三岁起,他就开始和父母一起在田地里干农活,挣工分,小哑巴年纪虽小,个子却比同龄人高大、健壮,在田地里劳作时,他一声不吭地埋头苦干,插秧、打谷、翻土、除草……小小年纪就顶得上大半个劳动力。慢慢地,小哑巴明显感觉到,自己年纪越大,父亲的忧虑越重,他好几次都看到,父亲在暗处悄悄看着自己,看着看着,就长长叹了一口气。
钱晓月是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的,那一年她刚好十六岁。
钱晓月和生产队的男女老幼一起参加劳动,栽秧搭谷,挑粪施肥,修沟渠,挖土石……就算和当地最能干的男青年比起来,钱晓月也丝毫不落下风。一年工夫,钱晓月、小哑巴和当地另外五个男青年一起被当地村民誉为“七大柱”。“七大柱”是贵州农村建房的七根顶梁柱,一栋木瓦结构的房子至少要七根顶梁柱才能建好。
钱晓月也是生产大队的宣传骨干之一,生产大队成立了一支宣传队,队员都是从村民中挑选出来的,多少都有点儿文艺细胞和特长。钱晓月吹得一手好笛子,演起戏来也是当地难得的一把好手,在她塑造的一系列人物中,让当地村民印象最深刻的当数“李铁梅”。钱晓月穿着一件红底白碎花的夹袄,右肩上缀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藏青色的补丁,梳着一根粗大的麻花辫,辫头系红绳。她提着一盏马灯,在“乒乒乓乓”的敲锣打鼓声中登场,绕着戏台踱一圈后,一个旋转,那根粗大的麻花辫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腰后,钱晓月一手高擎马灯,一手握紧拳头,横置在胸口,整个就是铁骨铮铮的“李铁梅”转世。
那一次,宣传队要排一出雷锋的戏剧,在宣传队里挑来挑去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后宣传队长兼生产大队副队长田翠蓉找到钱晓月说:“要不,你来试试吧?”
钱晓月穿上绿军装,胸前挎着一支钢枪,戴上雷锋帽,顿时就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田翠蓉猛地一拍大腿,说:“就你来演。”
为此,钱晓月剪掉了那根长辫子。对剪掉长辫子,钱晓月起初有万般不舍,可除了自己,宣传队还有人能演好李铁梅,青年雷锋可是真找不到人选,思来想去,钱晓月还是舍去了那根辫子,自那以后,她演的角色都以反串为主,雷锋、王二小、李向阳……每一个角色都让乡亲们鼓掌叫好。
钱晓月失去长辫子后,小哑巴惋惜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他一想起钱晓月的麻花辫子,就感觉那是一根鞭子,抽得他无比心痛。
生产队还没结婚的后生们都喜欢追着钱晓月撵,就像蜜蜂紧盯着河边的鲜花。在田间地里做活时,免不了有一大堆青年围着钱晓月乱转,一些大胆的年轻人会直截了当说:“晓月,给哥做媳妇吧。”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钱晓月就会板着脸说:“去,我看不上你!”
人群中有人起哄,说:“那你看上谁了?”
钱晓月说:“你管不着!”
人群中继续有人起哄:“这么说,你是有心上人了?”
钱晓月红着脸,说:“你们管不着!”
人群中有人大笑起来,说:“你看你看,脸都红了……”
后生们围着钱晓月打趣时,只有小哑巴远远躲在旁边,要么看着大伙“嘿嘿”憨笑,要么挥动着锄头埋头种地。
小哑巴是那群后生中干活最不懂得偷懒的人,夏天日头最毒的时候,那帮后生干不了多久就到树荫下休息,要不就溜得没了踪影。钱晓月常常在田地里看到这样的情形,小哑巴光着上身,露出一身健美、发达的肌肉,在田地里干得热火朝天,阳光把他的皮肤炙烤得黧黑,汗水顺着他的肌肤淌下来,像在他身上涂了一层油,满满的雄性荷尔蒙看得钱晓月双颊发烫。
钱晓月和小哑巴走得比较近,都是钱晓月主动接近小哑巴的,有时候钱晓月会给小哑巴一个苞谷粑,有时是半个烤红薯。小哑巴有些意外,又有些受宠若惊,他吃着苞谷粑和烤红薯,觉得味道比他妈妈做得还好,那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小哑巴虽不会说话,但听力很灵敏,有时候,钱晓月悄悄出现在小哑巴身后,打算吓吓小哑巴,稍微弄出点儿声响,小哑巴顿时警觉地回过头,钱晓月很难出其不意吓到小哑巴。
钱晓月和小哑巴沟通起来并不困难,只要语速放慢一点儿,小哑巴都能听明白,如果要说一些复杂的长句子,钱晓月就要一边说,一边比划了。
有一次,大伙正在一起种苞谷,钱晓月和小哑巴在两块相邻的地里各自耕种。钱晓月突然拎着锄头走到小哑巴身边,说:“哑巴哥,我们来比赛。”
小哑巴直起身,比划着问:“比什么?怎么比?”
钱晓月指着面前的地,说:“我们各挖一行坑,种上苞谷,填好土,看谁最先种完。”
小哑巴点点头。
钱晓月和小哑巴站在田坎上,钱晓月一声令下,两人跳进地里,比赛开始。钱晓月行动敏捷,动作麻利,挖坑、下种、填土一气呵成,可小哑巴的动作比钱晓月更加熟练,也更快,一会儿工夫就把钱晓月甩在后面。那次比赛,小哑巴获胜。
黄旺财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来,说:“这次比赛是小哑巴赢了,他该得到奖励,小哑巴,你和哥说说,要啥奖励?”
黄旺财把耳朵伸到小哑巴嘴边,装模作样地听着,随后直起腰说:“小哑巴说了,他要晓月妹子亲他一下。”
钱晓月羞红脸,在人群中拨开一条缝,一溜烟跑了。
小哑巴当天回到家,顿时遭到刘广生一顿臭骂:“人家好歹是丫头,你就不能让让人家?你以为那些男青年干活真干不过晓月,还不都是大家让着她,你咋就这么不开窍?”
小哑巴站在一旁,大气儿也不敢出,刘广生说:“哑巴,你不是会做木工吗,做点儿东西送给晓月。”
小哑巴浑浑噩噩看着父亲,好像有点儿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顿一顿,他用力点了一下头。
小哑巴开始做些小物件送给钱晓月,梳子、木饭盒、桃木簪……物件虽小,小哑巴却做得很用心,也很精致,梳把处雕着几支兰花,木饭盒的盖子上,雕着一支横生的梅花,桃木簪的簪头,雕着一朵芙蓉花,虽没有上色,那种不施色彩的图案更加质朴生动,钱晓月拿着那些小物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
广坪村地处贵州大山深处,山多林密,森林中常有野兽出没,每年秋天庄稼成熟时,山林里的野猪、野獾、野刺猬……就会跑出来四处觅食,白天还好些,一到晚上,这些野兽趁着夜色跑到庄稼地里肆意糟蹋,村民们一年到头的辛苦都白费了,气得大家跺脚直骂娘。每年秋收前后,生产队都会把全队青壮年组织起来,三五个人分成一组,通宵达旦轮流执勤。
小哑巴、钱晓月、黄旺财被分成一个组。这天晚上,小哑巴和黄旺财各背了一支猎枪,三人沿着村外的苞谷林巡逻,正是苞谷成熟的季节,四周是一片片苞谷林,苞谷秆上挂着一个个饱满的玉米棒子,棒子顶端抽出浅紫色的穗,月光下,苞谷林里散发出一种奶油的香味。
走着走着,黄旺财说:“你们先巡逻,我找个地方眯一会儿。”
钱晓月不乐意了,说:“你是来巡逻的,不是来睡觉的。”
黄旺财坏笑着说:“我怕妨碍你们谈情说爱,还是让我去睡会儿吧。”
钱晓月还想说话,小哑巴摆了摆手,示意黄旺财想干吗干吗去。黄旺财钻进一片苞谷林,瞬间没了身影。
小哑巴和钱晓月并排走在田坎上。小哑巴一直低头看着路,好像路上满是陷阱,稍不注意就会掉进陷阱里。
钱晓月问:“你怎么不看我,我很丑吗?”
小哑巴摆摆手,比划着说:“不不不,你很漂亮。”
钱晓月说:“那我是野兽,会吃人吗?”
小哑巴突然伸出一根食指,放在自己嘴前,“嘘”了一声。钱晓月立刻止声,竖起耳朵倾听着,在她身边的一片玉米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两人循声走到苞谷林深处,看到一头野猪正在啃噬一片被推倒的苞谷。
小哑巴蹲下身,取下肩头的猎枪,瞄准野猪。一声枪响后,野猪疯狂地哀号起来。负伤的野猪转过身,目露凶光,两道獠牙在月光里发出白森森的寒光,它嚎叫一声,对着钱晓月冲了过来。小哑巴挡在钱晓月身前,连开几枪,野猪应声倒在一片血泊中,抽搐几下后,不动了。
小哑巴转过身,比划着问:“你没事吧?”
钱晓月回过神来,一头扑进小哑巴怀里。小哑巴的躯干孔武有力,身体里传出一阵阵暖意,钱晓月靠在小哑巴怀里,感觉就像靠着一座山。
生产队附近的群山中盛产一种叫“八月瓜”的野果,这种野果每年八九月份成熟,味道有些像无花果,却比无花果更香。美中不足的是“八月瓜”的果肉太少,果籽太多,吃起来很费劲,稍不注意就会被噎着,当地村民都不太喜欢吃,唯独钱晓月对这种果实情有独钟。
一天,钱晓月和小哑巴一起到老鸹山上去摘“八月瓜”,两人走进一片密林深处,森林里的树种类繁多,榕树、松树、桃树、香果树、红豆杉……有的树根须粗壮,盘根错节,光根须就有半个成年人那么高;有的树没有树身,长出地面就开始分叉,少则三四枝,多则七八枝,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有的树身挺拔,树枝苍劲有力,挂满了藤条,藤条上长满青苔,甚是好看。两人找到一片“八月瓜”果林,每人爬上一棵树,开始摘瓜。
钱晓月踩着一根树枝,正摘着瓜,树枝突然断裂,她从树上摔了下来,重重落在地上。
小哑巴听到动静,赶紧爬下树,跑到钱晓月身边,比划着问:“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钱晓月双手捂着右脚踝,不住呻吟着,说:“扭到脚脖子了,痛死了。”
小哑巴比划着,说:“让我看看。”
钱晓月说:“别动别动,你又不是赤脚医生。”
小哑巴比划着,说:“我背你去找医生看看。”
小哑巴蹲在钱晓月面前,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后背。钱晓月趴在小哑巴背上,小哑巴撒开双腿往山下赶,他走得很快,一会儿就开始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汗水。钱晓月贴在小哑巴耳边说:“哑巴哥,给我做顶花轿吧,啥时候做好花轿,我啥时候给你当媳妇。”
小哑巴开始赶做花轿,每天从田地里劳作回来,他把自己关在木工房里加班加点地做花轿,花轿还没完工,说亲的媒人就到了钱家,请媒人来提亲的是县城里的王富国。
王富国也是广坪村人,早年当过兵,打过仗,在一次战斗中负了伤,右腿落下残疾,走路时一瘸一拐。他从部队复员后,分配在县供销社当主任,不久,他和县丝织厂的一个女干部结婚,婚后生育了二子一女。两年前,王富国媳妇去世,有好心人给他说了几个对象,不知是什么原因,都无果而终。
那一年清明节,王富国回村祭祖,在村头那棵歪歪扭扭的槐树下遇到钱晓月,钱晓月和王富国打过招呼后径直走远了,王富国看着钱晓月的背影,不知不觉出了神。这一年,王富国已经四十二岁,钱晓月刚满十九岁。
没多久,王富国就请人到钱家提亲。在那时,供销社是最红火、最紧俏的单位,因为一切物资都是国家按计划供给,买布要布票,买油要油票……票据上盖着供销社的公章,还得有供销社主任的签字,少了一样都是废纸一张。更何况,王富国还是战斗英雄,全村人提起他参加过的战役和腿上的伤,没有不自豪的。钱春雷都没多想,欣然应允了这门亲事。
媒人一走,钱春雷媳妇王桂枝就和钱春雷理论起来。
王桂枝说:“王富国人是不错,可岁数还是太大了些,就比我小一岁,和晓月在一起不般配。”
钱春雷说:“岁数大点儿有啥关系?越大越会疼人。”
王桂枝说:“他还有三个娃儿呢,自古道后妈难当,当一个娃儿的后妈就够难的了,这还是三个娃儿的后妈。”
钱春雷说:“晓月是个精灵人,这些家庭关系,她会处理得好,你不用操心太多。”
王桂枝犹豫一会儿,说:“那晓月和小哑巴……”
钱春雷说:“晓月跟了小哑巴只会吃苦受罪,她要是真能和王富国成一家人,那才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得知父亲要把自己嫁给王富国,钱晓月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钱晓月恶狠狠抛下一句话——要嫁你嫁,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嫁给可以做我爹的男人!
说完,钱晓月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村里的甜水井边。
甜水井离小哑巴家很近,出了家门,翻下几道田坎,就到了甜水井。甜水井井口呈四方形,井水清澈,井底长满茂盛的水草,在水草丛中偶尔会有一串串气泡从井底冒出,清冽的井水喝在口中有一丝回甜,故此得名“甜水井”。
钱晓月站在水井边,看着自己的倒影入神,一直到暮色四合,她才迈开步子,走到小哑巴家门前……
夜深了,钱晓月和小哑巴坐在老鸹山林中的一棵榕树下。
钱晓月说:“这次我爸是铁了心要把我嫁到王家,哑巴哥,这事你尽快拿个主意。”
小哑巴彻底慌了神,他右手挠着后脑勺,突然重重一拳打在自己的额头上。
钱晓月说:“要不,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小哑巴比划着问:“去哪里?”
钱晓月说:“去哪里都行,你有手艺,不愁找不到一口饭吃。”
小哑巴比划着说:“你等我好好想想。”
钱晓月侧过身,将脸一点点贴近小哑巴的脸,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一刻,小哑巴感觉自己就像一团被点燃的火,浑身燥热难耐,呼吸急促,喉结在咽喉不住地蠕动着,血液仿佛要冲破血管溅射出来,他一把抱住钱晓月,滚进一旁的草丛中……
小哑巴回到家,已经是深夜时分,他蹑手蹑脚钻进自己房中,摸黑点燃煤油灯,发现父亲正坐在自己床上。
刘广生看着儿子,脸色平静,他说:“你去哪里了,和晓月在一起?”
小哑巴点了点头。刘广生说:“你有啥打算?”
小哑巴犹豫片刻,比划着说:“我和她一起离开这里。”
刘广生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拍在小哑巴肩上,说:“你们这一走,刘家、钱家都会蒙羞不说,随你们走到哪里,都别想抬起头做人。”
小哑巴愣住了,刘广生说:“哑巴,这都是你的命,该认就得认。”
小哑巴转身出门,冲进木工房,抡起墙边的一个大铁锤,对着刚做好一半的花轿一顿狂砸,直砸得花轿彻底散架,小哑巴才扔掉铁锤,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脑袋,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
刘广生站在门口,没有阻止,也没有出言安慰,他神情惨淡,就像个木偶,呆愣着,任由小哑巴把这一切砸得稀巴烂。
钱晓月的婚期一天天逼近,小哑巴再也没有来找过钱晓月,可他们却常常会遇见,在田地里干活时,在井边挑水时,两人免不了会碰着,小哑巴一见到钱晓月,立刻低下头,匆匆忙忙从钱晓月身边走过。
有一次,钱晓月在地里拦住小哑巴,钱晓月问:“哑巴哥,花轿做好没有?”
小哑巴低着头,躲避着钱晓月的目光,没有回应。
钱晓月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啥时候把花轿做好,我啥时候做你的媳妇。”
小哑巴头垂得更低了,他用一只脚轻轻踢着地里的黄土。钱晓月突然挥起手,扇了小哑巴一耳光。钱晓月下手很重,清脆的耳光惊呆了在地里干活的人。钱晓月转身,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路小跑着,走远了。
那次以后,钱春雷不准钱晓月再下地干活了,他让钱晓月安安分分待在家里,等着出嫁之日。钱晓月出奇地安静,没有和父亲吵闹,她把自己整天关在房中,闭门不出,连一日三餐都是母亲送进送出。
王桂枝托着一盘鸡蛋面,推开房门,走进钱晓月卧室里。钱晓月坐在床边,四根床柱撑起一个乳白色的蚊帐。钱晓月头靠在一根床柱上,神思恍惚,眼睛空洞地看着对面梳妆台的镜子。王桂枝把碗递到钱晓月手里,钱晓月这才回过神,她拿着筷子,翻来覆去搅动着碗里的面条,迟迟不愿往嘴里送。
王桂枝坐在钱晓月身边,久久,王桂枝说:“其实,当年妈的意中人也不是你爸,你妈想嫁的男人也不是你爸,可又能怎样?人这一辈子,就是短短的一生,一咬牙,什么都熬过来了。”
钱晓月搅动着面条,泪水掉进碗里。王桂枝说:“晓月,跟妈学学,别太拧了,日子都是忍着忍着地过,熬着熬着地过,由不得你不低头,凡事都别太认真了。”
一天深夜,钱晓月摸黑来到甜水井边,第二天一早,有人在井里发现钱晓月的尸身,漂浮在一片碧粼粼的水面上。
钱晓月死后第二年,小哑巴在井上建了一座凉亭,耗费了他大半年的时间。
凉亭建好后,小哑巴每天晚上都会来到凉亭里,一坐就是大半夜。有时候,乡亲们看到小哑巴在凉亭中坐得太久了,会和井水“说话”。小哑巴自然是不会说话的,他嘴唇一翕一动,眼神温柔,注视着一泓清水,分明就是在说话。
时光流转,小哑巴变成了哑巴老汉,人过中年的哑巴依旧是孑然一身,白天种地,种完地,他胡乱吃点东西后就来到凉亭中。凉亭木柱的油漆褪色了,他用油漆重新涂刷一遍;亭盖破了一个洞,他用木料补好窟窿,用油漆粉刷;亭盖的木料松了一块,悬悬掉掉地垂下来,哑巴老汉扯掉腐朽的木料,重新找一块新的木料钉好……在哑巴老汉的精心料理下,凉亭似乎永远都是崭新的,就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永远不会老去,亭亭玉立在井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哑巴老汉腰身佝偻了,头发也白了,走路的时间长了,不是气喘,就是咳嗽,可他依旧坚持着,每天晚上来井边坐一会儿,哪怕只是坐一会儿就离开。
又一晃,哑巴老汉七十出头了,他已经无力再打理这个亭子,油漆褪色了,亭盖上松垮、掉落的木块也越来越多,翘角上的龙头雕纹也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他面对这个破旧、腐朽的凉亭,已经无力回天了。村里人都在背地里传,看情形,哑巴老汉和这座凉亭一样,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哑巴老汉去世时,是一个冬天的傍晚,天上飘着鹅毛大雪,这个村子峥嵘的山峰、开阔的田野、田间地里的民居,都被掩埋在一层厚厚的积雪中,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白得空虚,白得开阔,也白得荒凉,像极了小哑巴的一生。乡亲们发现哑巴老汉的时候,他坐在井边,背靠着一根木柱,双手交叉着插进两条袖管,神情安详,面带笑意,就像睡着了一般。
哑巴老汉去世第二天,“晓月井”上破破烂烂的凉亭在一夜之间坍塌了,就像遭遇一场剧烈的地震一样,残垣断柱盖住了那口以一个女人命名的水井……
夏青,男,汉族。先后在《北京文学》《青年作家》《天津文学》《广州文艺》《莽原》《山花》《大益文学》《牡丹》《延河》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有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