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亚楠
景观时代的疏离与亲密
“疏离与亲密”是展览的主题,其由来既得益于笔者对于艺术家影像语言和气质的第一感知,也涉及笔者对于技术变革与景观时代中“亲密关系”的持续思考。作为感知的两个侧面,“疏离与亲密”在生活中时常交织出现,它们的关系像是莫比乌斯环的两端,我们游离其间,时而感受被迫疏离,时而渴望主动亲密。
随着数字媒介和网络社会的兴起,人与人、物、自然、城市空间的关系也发生着深刻的变革。当我们将更多精力和时间投入线上交流、观看与体验时,不知不觉间便陷入了一种数字亲密(digital intimacy)的漩涡——作为“晚期现代性”(Late modernity)以来的一个重要的社會趋势,数字亲密是指社交媒体在建构人际关系的过程之中发挥着越来越深广的作用[1]。某种意义上,极度便捷的当下社会并没有为我们带来优质的沟通效果和有效的信息传达,也没有带来更紧密的情感连接和交往体验。随着个人的信息安全、刻意打造的自我形象、无所不在的竞争压力、物质享受的欲望泛滥等问题的加剧,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距离日益疏远,人对自然与城市的感受越发陌生。
同为“95后”的青年艺术家,陈柏行和曹元杰对于时代的感知类似却又不同。摄影和影像是他们创作的主要媒介,其承载了他们对于社会快速流变的切身感知,而他们的创作都指向一种对于亲密关系的探寻和迷恋——对于陈柏行而言,这种亲密关系指向了自我的追溯和疗愈,而对于曹元杰而言,则朝向了外界的关注和发问。
“ 疏离” 一词来源于拉丁语的“Alienatio”(异化、外化、脱离)和“Alienare”(转让、异化、分离、让异己的力量统治、让别人支配)[2]。在哲学中,“疏离”(Alienation)多被翻译成“异化”,指代一种依恋情感的撤出或者主客体的分离;而亲密(Intimacy)则在一种民主可交流的情境中建立。在陈柏行和曹元杰的作品中,“疏离与亲密”的交织缠绕既关照到艺术家对创作媒介本体、城市空间景观、身体与生命体验、人与自然关系的省思,也展现出两人相互独立又彼此衬托的镜头语言和影像气质——陈柏行用影像再现身体的寓言,勾连记忆的碎片;曹元杰用影像记录凝固的视觉,唤起流动的感知。他们用内省与外化的亲密交融,打开了影像认知与情感体验的复合切面。
异乡漂泊者的身份焦虑与精神创伤
陈柏行的创作混合了影像、文字、诗歌、行为、装置等多重媒介,以追忆之名,周旋于个人经历与人类普遍共情的最敏感之处。于他而言,影像是一种亲密、熟悉的媒介,是他用来触及私密情感的机关。作为远离家乡的游子,陈柏行的影像诠释了罗兰·巴特笔下的“曾在”与“刺点”[3],承载着艺术家不同人生阶段的思考和对生命旅途的探寻。
在影像《庐山念序曲》中,陈柏行将镜头对准了庐山的云烟,在绵绵细雨和云雾弥漫中低吟着旅人的话语,巧妙地将“庐山恋”变换成“庐山念”——思念胜过爱恋,就像睡梦里的庐山城,勾引起陈柏行的浓浓乡愁情结。他用诗歌满载对家乡、友人的眷恋——艺术家端坐在如琴湖边,一边踩踏着湖水,一边看桥上行人匆匆,雾里人生,如梦如幻,亦美亦憾。在若即若离和游荡不定之间,在控制与自由之间,飘落的碎花为谁祭奠?相思各两处,风雨多贪恋,陈柏行的影像让人联想起白居易的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通过借景抒情、托物言志,陈柏行的影像暗含了对于美好之人/物终将消逝离去的追念与惋惜,这既是艺术家个人内心的失落与迷惘,也是我们都要直面的时代症候与现实之殇。
陈柏行不止一次将镜头对准自己的故乡——广东惠州,对他而言,故乡是精神的坐标,是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也是记忆中的魂牵梦萦的避风港。对于故乡议题的持续关注,陈柏行拥有了特殊的视角——其作品没有针锋相对的对峙,也没有堆积已久的哀怨,他选择了一条诗意的道路前行。作为一个拥有切身之痛的观察者和书写者,陈柏行的作品既有节制性的抒情,更有爆发式的感性。种种由记忆、历史、现实组成的纠葛,由家庭、社会、时代锻造的创伤,在他的创作中实现了短暂的和解与修复。通过身份主体的一次次确认和找寻,艺术家在过程中完成了自我生命的救赎,实现了自我价值的认同。
2019年,在本科毕业创作里,陈柏行就用作品讲述了自己与离世父亲之间的感人故事,其题目取自他父亲在一张照片后面写下的一首诗——《盼回音》,“鸿燕千里外,寄语定谋略。孤女钦此外,孝顺父母心。”陈柏行用父亲生前最喜欢的摄影媒介——也是其专业所学,来再现这段沉痛的往事。一方面,陈柏行通过整理父亲拍摄的家庭档案照片,探索父与子之间的观看方式以及爱意表达;另一方面,家中日常物品的独特摆放也引领着他走向父亲与母亲之间关系的思考,进而延伸到关注祖母在父亲去世之后的生活状态和情绪调节。在展陈中,陈柏行将这份沉甸甸的故事以文字与图像相对应的方式,平淡地诉说给观众——正如他在作品中写到:“时间或许会让花朵凋零、让容颜老去,但却是疗伤的好药”。艺术是痛苦的暂时解脱,但每每回想,每每观望,作品的一次次展出又成了创伤从未消失的证明书和强化剂,陈柏行用作品给予父亲回音,也同父亲一样盼望着远方的回音并希望不断延续这场无声的交流。
2022年,陈柏行再次返回家乡,拍摄了《行走集》系列作品。通过身体的行走,陈柏行开始探索如何释放行为与影像之间的能量,也展开了对于故乡、故土、故人的追忆之旅。烈日下,艺术家与飘荡的芦苇相依,与山间的水流对话,与宽阔的山脉拥抱……通过缓慢且具身的行走,陈柏行感受着时光流逝、空间更迭,感受着河流的脉搏和自然的呼吸。身体作为开放的自传体式材料,在行动中成为发声器,让无法消解的过去、加速流变的现在与悬而未决的将来紧密连接。时过境迁的哀愁,物是人非的感伤,从《盼回音》到《行走集》,在情感的交叠和爆发中,陈柏行通过重现家庭历史碎片,重述过往光阴故事,重构自我身份认知,完成了一套从记忆到现实的视觉叙事。而今,研究生毕业后的他又要再次启程,远离故乡,前往西安追随自己的人生梦想,唯恐多年以后,“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
都市漫游者的时代感伤与生存现状
对于曹元杰而言,影像自带疏离、客观的属性,他的镜头中少有人群的闯入,而是用空无一人的建筑空间或散落各处的老旧住宅来开启我们对普通人的生存境遇和状态的想象——用远近高低的不同视角展现了城市化进程中的夹缝地带与未知角落,捕捉了现代性城市中的流动时光与生活细节。不同于时下普遍的数字摄影和火热的AI图像,这些定格在银盐感光乳剂上的图像,通过“自我映现”,记录了艺术家与时间和工具理性的博弈。
都市是全球化语境下最核心的生活空间和文化生产空间,生活在此空间里的人们,无法漠视这个空间所具有的现实分裂感和荒诞性。对于曹元杰来说,都市是一场游戏或战争,通过在繁杂的都市情景中穿梭,进行一种游击式的拍摄行为,他总能捕捉到日常生活的碎片,从而形成一套自己的都市精神谱系。[4]曹元杰的摄影从不同维度回应了城市化发展进程中的新与旧、拆与留、改与建等问题,他将视角从城中心的日间转移到市郊区的夜晚,并引入“五星级酒店”这一象征性的城市地标建筑,带我们一窥城市发展的侧面。
《穹顶之下》作品中,曹元杰将镜头对准自己的老家——湖南长沙,多角度展现了长沙市中心的天台景观。生活的智慧与态度在楼顶的方寸之间得以呈现,公共与私人空间的界限在此暧昧不清。当高楼大厦成为这些日常、鲜活居住空间的陪衬和背景时,曹元杰的拍摄和记录仿佛扯掉了城市生态文明治理的遮羞布,将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在观众面前:它们掠去了引人注目的浮华,将思考和观点放进日常、冷静而严谨的画面中——老城区的破旧与拥挤,新城区的秩序和整洁,拆迁与重建仿佛建筑的宿命,流动和迁移早已是打工人的日常。
《夜已深》作品中,午夜的霓虹灯闪烁着耀眼光芒,构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梦幻又凄凉。这些人造景观白天被消费,夜晚被遗忘,既是繁忙生活中亲子互动的游乐场,也是成年人打卡拍照、追忆童年、甜蜜约会的好地方。在甜美的表象背后,也指向了现代人复杂而又荒诞的生存状态。当镜头照向城郊之间的桥梁和道路,前景的人造湖泊被后景的城市基建设施照亮,仔细观察湖泊对面的桥下,一群外卖员正在享受短暂的休息时光,而图像的角落,则能看到零星人群的身影……当午夜成为城市的秀场,安静的背后依然充斥着各种繁忙。
作为旅行者的临时中转地和落脚点,酒店会因环境、设施、服务等因素而被划分等级,其中,五星级酒店是一座城市实力与文化的象征——对于民众而言,逛公园更甚于住酒店;对于商人而言,酒店是身份与财富的象征,他们更挑剔舒适完美的体验……因此,酒店的档次高低关联着身份权力、消费水平、生活品质……曹元杰对于酒店的关注不是想展开某些批判,而是从自身记忆出发,将其视为对家庭发展史的一次梳理和探寻。《五星级》作品围绕着曹元杰的祖父与父亲曾工作过的高端酒店展开,作为湖南省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华天大酒店不仅是湖南省重要的“对外窗口”——曾接待过多国的国家元首和中外贵宾,而且见证了改革开放后长沙商业的快速发展与城市建设。一方面,作为地标建筑,酒店对这座城市而言具有特殊的历史地位;另一方面,作为两代长辈的人生职场,酒店在曹元杰的个人意义上转变成了其专属的一份纪念品。通过翻阅祖父曾经拍摄的酒店历史资料,以及对图像与文字的篡改,艺术家主动介入了酒店的历史发展——通过以类似角度对现存酒店空间的二次拍摄,曹元杰完成了一场祖孙三代的跨时空对话。
在机械复制甚至是生成图像大行其道的当下,曹元杰依旧倚重于暗房,将这种“自我显影”的过程视为自我心理镜像投射的剧场。曹元杰擅长以自己的方式与人人都熟悉的城市空间保持距离,并提炼出属于自己的美学样式和生命体验。他的作品不是为了好看或具有经典性,而是运用一种即兴却又蓄谋已久的拍摄视角让作品的意义成立。他不与自然生态合作,不与人造景观对抗,而是选择站在中间,静观这些城市现代化建设进程中的“波动”如何收场,如何被人们遗忘。在曹元杰看似理性与平静的图像下,暗藏着一股能量的涌动,他以旁观的视角勾勒出城市发展的变迁,用游走的身体观察城市生活的碎片。
2023年,曹元杰选择通过行走来寻找城市中曾经存在过的自然遗址。在《迷途的人》作品中,他在城市空间中的旅途和漫步伴随着手上的一份图像指南而展开,这些图像是他提前在网络上搜索的,其显现的自然景象与他前往的目的地并无关联——某种程度上,曹元杰自导自演了这场没有结局的寻宝游戏。当建筑空间与自然景观彼此侵入,人为痕迹与原始生态交织融合,影像中的他像一名误入此地的他者,迫切地寻觅着出口,意欲走出心路的迷途,而这种个体的精神焦虑和迷茫也是青年群体面对的时代困境,身处异乡,缺少归属感和安全感。
身体作为情动的发生地和精神的扩容器从不缺席艺术与生活的现场。如果说陈柏行选择用行走的身体重新定义生命与时间,那曹元杰便是用符号的身体穿行在城郊变迁的两端。他们借助身体这个媒介,试图从虚茫的社会抵达自由与想象之境,渴望让消逝的时空留存记忆与思念的余温。对环境的敏锐感知、对时空的短暂占有、对存在的多维审视,让这些区别于日常情境中的行走,释放出一种诗意、缓慢的节奏。身体参与作为一种深层次的介入,让思想在与他者偶遇、艺术灵感流动的过程中,反身形成了对于生命体验的批判和重建。在心灵的疏离与身体的亲密之间,他们的创作试图抚平时空的褶皱,抚慰时代的创伤,上演感官混合与精神共通的哲学剧场。
解放墻面、占据空间、提供想象
作为一个以摄影/影像为主要内容的展览,本次策展致力于打破观众对摄影展览的传统印象。除了被固定在墙面的照片、被投影在墙面的影像,展厅中被设置了多处意料之外的小惊喜——进入展厅,观众很难不被地面上的泥土和车辙、展台上莫名其妙的奇异果以及墙面手臂雕塑支撑的树枝所吸引。当观众的视线聚焦于墙面,照片中的风、草、河流、山脉、身体等元素构成了一场无声的自我言说,其与展厅中的土地、车辙、果实等巧妙地形成了互补的阐释关系。这是一场观众的视线可以在自然环境与城市空间中反复穿行的展览,策展人没有将两人的作品独立呈现,而是将它们交叉融合,让观众主动去建立勾连,让作品本身产生对话。
除了占据空间的物体,展览中还有欢迎观众进行触摸的摄影图像。在曹元杰的《夜已深》作品的展厅中,灯光被故意调暗,从而营造出午夜的梦幻之感,也仿若冲洗胶片的暗房,在这里,观众可以用手掀开那些打印在透明UV纸上的图像,灯光透过图像,形成了墙面上的暗影,从而再现了曹元杰在创作中对于“光”的实验;旁边则是《五星级》作品的酒店动态影像版本——一台老式电视机被放置在展台上,滚动播放着曹元杰祖父曾经拍摄的酒店照片,将观众带回酒店在20世纪80年代的状态,伴随着展厅微暗的灯光,观众可以对那个时代展开想象。展览的最后一部分,曹元杰布置了《五星级》作品的摄影部分,这些由艺术家记录的今日的酒店图像与其祖父拍摄的过往画面形成了跨越四十年的对话。在时光的流逝中,酒店与特定历史、家族事件、私人故事交织在了一起,它所承载的意义也有了双向指涉——既是私人化和充满情感色彩的,又是具有政治性、历史与集体化特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