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祎玮 苏迎
从家乡宁波到爱荷华,再移居至芝加哥和洛杉矶,吸引摄影师徐丰兆按下快门的从来不是都市特征的林立高楼和熙攘街景。相反的,他会为了某些再寻常不过的景象驻足,正如他的作品《大海上的麦田》中呈现的:白天和夜晚的公交车站、无名公园的杂草树根、光秃却又奋力生长的冬日枝桠、天空的浮云晚霞。这样的景物大同小异,成百上千,甚至因为遍布可见显得了无新意。但如此局部细節反而赋予了照片一抹怀旧情愫,仿佛是流浪诗人在远游中因莫名升腾的似曾相识而留下的纪念吟唱。
因求学而周游四方的徐丰兆又何尝不是一位流浪诗人呢,他的人像作品《一个孩子》记录了中国留学生群体,他18岁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学习心理学,随后又从摄影中找到了表达自我的出口,其与出生地无法割断的乡愁情怀让他的作品真实动容。对于许多艺术家来说,穷尽一生追寻的艺术样貌并不来自未知的远方,而是来自对过去的追忆。拍照片是寻找的过程,寻得了“根”,也是寻得了自我和与其紧密联系的世界。将个人情怀投射在客观世界,艺术从此不再陌生空洞,而是成为了讲述着故事的视觉日记。
徐丰兆的研究生学业就读于芝加哥哥伦比亚学院,师从摄影师达沃德·贝(Dawoud Bey)。达沃德因其具有冲击力和深意的肖像摄影而闻名,自1970年代以来,达沃德一直关注被边缘化社群,特别是非洲裔美国人。他的作品在全球很多博物馆和艺术机构展览,对美国摄影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难看出,徐丰兆的作品,尤其是《一个孩子》系列深受导师达沃德的影响,他用摄影探索身份和种族,尝试去捕捉生活的本质。
著名评论家本雅明( WalterBenjamin)曾在写于1936年的一篇文章《讲故事的人》中提到:讲故事乃是人类一种古老的交流经验的方式,有两种人最善于讲故事:一是浪迹天涯的水手,一是守着家园的农夫,前者讲述了远方的传说,后者讲述着身边的故事。在这个机械印刷和网络复制迅猛发展的年代,讲故事的水手和农夫们正在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渐渐消失。正因如此,记录着平凡生活影像的照片显得难能可贵,它们正娓娓道来由瞬间构成的整体故事。一个风景、一个姿势、一个行为、一个事件,生活中的细节转化为艺术的表达,这些图片在摄影师眼中不再区分是生活记录还是艺术创作,它们本身具有鲜活的灵光。
对谈徐丰兆影像的心灵归属
FOTO:是什么让你走上摄影道路的?
徐丰兆:我大学本科读的是心理学,当时看到很多身边的人因为自身情绪的崩溃和各种外界因素的诱导而失去了内心的初衷和渴望,就想着如果有机会可以去拯救这些迷失的灵魂会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但是读了四年心理学之后我慢慢发现让人绝望、痛苦的东西有很多,我无论是作为咨询师或者心理研究者都只能在一切事件发生之后去做补救,于是我自己也陷入了非常焦虑的情绪。摄影和图像作为我去触碰世界的一种方式让我也逐渐意识到有些东西可能需要用更直观、更一目了然的方式去解释,所以我从心理学毕业后又去了摄影系。慢慢的我发现摄影可能才是我真正想要去了解这个世界以及给他人展现的一种途径,因为心理学更偏向于一种“结果之后”,而视觉艺术是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存在于人与人之间。可能这个比喻会有点夸张,但我认为自己有点“弃医从文”的意思,用艺术去影响更多需要被影响的人。
FOTO:你在美国读摄影专业的经历和感受怎么样?
徐丰兆: 从心理学转入摄影系之前,我对摄影的认知大部分来自于网络。所以之后当综合类大学的摄影系着重教育我们影像产生过程的逻辑和对作品的解析,以及创作者对他们作品的认知和研究时,我才开始懂得对拍摄主题和内容进行深度研究。即使在本科阶段,教授也会非常鼓励我们在拍摄一个项目之前先对我们拍摄的主题——无论是人、物、景还是一个概念,去挖掘、探索和分析,然后再进一步地深入思考拍摄方式和角度。当时的教授大部分会支持我们所选择的任何创作内容和方式。但是我研究生期间的经历就很不一样了,彻底的改变了我对影像的理解。我研究生是在芝加哥的哥伦比亚学院读的,这是一个着重于纯艺术教育的艺术院校。不同于综合类大学的摄影系,它的摄影系更侧重于观念摄影。无论一个人使用什么手段去做摄影,它最终一定引导着你的作品观念的产生。研究生期间的教授对作品的敏感度会远远大于本科的教授,例如每一张照片之间的逻辑关系,照片的审美统一性,照片的表达能力,这些都是作为一个学生会不断被挑战以及研究的问题。所以研究生期间,在不断否定与肯定的过程中,我逐渐形成了属于我个人的摄影形态,也让我慢慢“放弃”了对摄影的传统观念,将影像看成了我自身的一部分。
FOTO:你的研究生导师中对你影响最大的是哪位?
徐丰兆:我在研究生期间遇到很多对我影响很大的老师,但是对我个人摄影理解影响最大的就是达沃德·贝伊。他是我的研究生导师,也是我在这个年龄段最重要的人生导师。他一直跟我说的一句话是:“你作为摄影艺术家,要让世界在你眼前展开,每一个角落都是一个舞台,而你的照片就是对这个舞台最好的设计和诠释。” 我认为他对我的影响不只是在摄影方式上,最主要的还是对摄影艺术更高的理解和追求。他教会了我对影像的饥饿感,这种饥饿感就是要让摄影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它不是我的职业也不是我的爱好,而是一种本能,是一种对周遭一切的敏感度,并且不断地在创作的过程中去寻找属于自己东西的渴求。在我不同的项目中我都努力地去做到这一点,即使像《大海上的麦田》这样比较概念的摄影项目,也是我无时无刻的在用影像的方式去观察这个世界的产物。
FOTO:你希望观众能够通过作品获得什么样的感受?
徐丰兆: 我想通过《大海上的麦田》这组作品去向观众传达个人复杂的内心世界。每个人内心都是复杂的,有些易碎的情绪特别容易在周遭环境的影响之下变得愈加脆弱和敏感。我作为一个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反反复复地经历着身体和心理的冲击和变化,但哪怕是在这样的经历当中,我心中也一直存有希望和对光的执念。我希望每一个经历过背井离乡的人能够对我作品中流露出的乡愁之情、彷徨,以及对归属感的渴望感同身受。异乡的时光是漫长且枯燥的,也充满着未知和悲伤。影像就此成为了我表达内心最快捷的途径,也成为了我内心挣扎时最好的疗愈。
FOTO:你不同系列的摄影作品如何串联成一个整体?
徐丰兆:在我所有的系列当中,始终贯穿的一个概念就是“失去”。我在自己拍摄的照片里往往会刻意地植入一些“不在场证明”,在对一些事物视觉刻画的同时又抽掉那些本该出现的东西,以此不断重复着“失去”。在我看来所有的事物都是在新旧交替中不断地失去本来的样子,例如我的作品《冰与沸点之间》讲述了我的家乡宁波在建设当中失去了很多城市原本的样子,在新老更替中,城市的历史逐漸消逝;《房间里的夕阳》拍摄了我八十多岁的外婆,它同时印证了我来自于对长辈逐渐老去的无力感;《大海上的麦田》更是记录了我作为留学生在异国十年期间失去的最初的执着、无畏和信念。虽然我也在不断地获得从前未有的人生经历,但是很多东西在这过程中逐渐离去了。
FOTO:你的作品风格像一篇散文,或者说像一首诗,不是缜密叙事,也没有时间线,有些作品甚至看似十分日常,不过组合在一起就传递了你的情绪和主题。《大海上的麦田》系列你拍了多少张?又是如何挑选出现在这些作品的?
徐丰兆:这个系列的作品我具体拍了多少张也记不清了,但是我把它作为一种视觉日记的形式,几乎像是一个日常的习惯,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作品看似十分日常的原因。正因为有很多零零碎碎的记录,我在选择照片的时候会有非常清晰的情感记忆,而最终呈现的这些照片最能够体现我在某个阶段或者时间点的内心波动和强烈情感。我喜欢在寻常的场景中找到一个不寻常的点,然后通过那一个点来强调我内心的想法。
FOTO:《大海上的麦田》作为作品标题的寓意是什么?
徐丰兆:这个标题来自于我最喜欢的一本短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我在不同年龄段读这本书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感受,但是我一直以来都记得最初读完它的感受:很多人会因为世间种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选择一条堕落的道路,而我从始至终都希望自己能成为书中那个坐在悬崖边上的守望者,希望更多人能从虚空中看到希望和救赎。对我来说,我的家乡宁波和我现在居住的城市洛杉矶之间隔着一整片大海,有无数人像我这样跨过这片大海来寻找起初心中的梦想,我希望自己始终坚持着初心。就像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用天马行空的意识流向读者展现的十六岁少年的内心世界,我也想通过这组作品去表达我内心当中理想和现实的冲突。
FOTO:你在创作时,有没有受到其他艺术家、文化或事件的影响和启发?
徐丰兆:除了《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我也很受王家卫导演的影像表达和叙事手法的启发。电影《春光乍泄》是一部影响我摄影创作的作品。我看完这部电影的时候有很强烈的共鸣,这个共鸣是来自于对“家”这个概念更深层次的思考和来自于对不同文化背景下身份不断转变的那种困惑和悲伤。在《春光乍泄》的片头,我记得有一段完全倒过来的镜头,讲述着主角离开香港的过程。这种视觉体验对于观众来说是非常奇妙的,我也在自己的拍摄过程中不断去尝试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来呈现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在《大海上的麦田》项目中结合了黑白和彩色的影像,也用到了手机摄影、数码相机摄影以及胶片的方式。这些无序的媒介和影像呈现方式放在一起恰好能够表现我在这过去的十年中心理的起伏。归属感成为了我始终在寻找的东西,因为我向往的那个目的地在我心里一直模糊不清,所以我的照片里也用到了很多模糊和若隐若现的效果来呈现这个内心过程。
FOTO:你也使用了手机作为摄影媒介。为什么选择这种偏重于通俗化的影像设备?观众的反馈如何?
徐丰兆:在我看来,摄影的初衷是为了表达,而影像是一种语言,无论什么样的方式,手机、数码相机、银盐胶片,都是装载着影像语言的不同载体。在当下全民摄影的时代里,我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不是拥有昂贵或者复杂的器材才可以成为一名摄影艺术家。用任何方式去呈现心里最真实的东西才是摄影最初的意义。我的另一位研究生导师用大画幅相机也用手机拍摄,在他的社交媒体上,他会把两种不同媒介的摄影作品放在一起。他一直问我们:“你是想用器械去拍照,还是你的眼睛?
FOTO:在《一个孩子》这系列作品中,你为什么选择留学生作为拍摄对象?
徐丰兆:作为一个在国外独自生活学习的留学生,孤独感是经常陪伴着我的情绪。我拍摄留学生更像是通过记录跟我一样来到这里生活学习的人群来思考我自身的意义。我知道很多学生出国留学起初并非是自己的意愿,我在托福培训班的时候,有一天一个老师问我们:“你们为什么要出国留学?每个人告诉我一个心底里真实的答案。”很多人说是他们的父母希望他们出国,还有些人说到哪里读大学都是读,既然可以出去看看不如就去国外读书。各种各样的答案让我意识到原来大家并不是出于一样的目的,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对留学生这个群体产生着强烈的兴趣,让我在来到美国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漫长的记录过程。
FOTO:你的镜头试图传达这个群体的什么特点, 你是如何去尝试表现他们之间的多样性和个体化差异的?
徐丰兆:我认为每一个群体里的个体都是非常不一样的,而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这种相似性里的差异性。看似我们都是留学生,都是中国人,但每个人的性格、生活方式或者价值观的差异都会使得每一个人向外界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个人特征。可是在这些看似杂乱热闹中共存的恰恰是我们自身以及外界容易忽略的“孤独感”。无论一个留学生在国外生活了多久,总有那么一个瞬间,当你一个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或是一个人面对一只猫坐在写字台面前,又或是参加完某个朋友的生日派对回到家时,又是一个人,又是那种无尽的孤独。可能留学生慢慢都习惯了,可能这种情绪已经逐渐被自己的生活方式给代替了,但没有人真的会去跟朋友讲述自己的孤独,也没有外界的人会来问一句“你孤独吗?”。
FOTO:你认为留学生群体在当地社区中的地位和角色是什么样的?你是如何通过突出他们的身份和经历来讲述属于这个群体的故事的?
徐丰兆:我认为自己总是处于所谓的一个“界点”中间,这个界点来自于我身份的多样性。留学生在自己认知形成最重要的那几年受到了当地文化和社会的影响,同时又保存着自身的社会文化,这两者常常会冲突,所以很多留学生在当地人眼里始终是外国人,始终是那个不同文化背景出来的人群。在我的这组系列作品中,我会把很多拍摄对象和当地人放在一起去进行视觉描述,以及用他们生活环境作为照片的背景去展示他们作为留学生与空间的冲突感。
FOTO:《一个孩子》这一组作品中的光线和色彩非常风格化,与《大海上的麦田》很不一样。你如何把控不同风格?
徐丰兆:这其实是我拍摄时与被拍摄者拉近距离的一个方式,我会让他们选择当下符合他们情绪的颜色,然后运用灯箱的效果,去进一步展示他们最直接的情绪,因为颜色是视觉上最能直观表达情绪的方式之一。很多时候一张好的肖像照片是来自于摄影师和被拍者相互的共鸣以及合作。比如曾经一位拍摄对象是表演专业的学生,他选择了非常戏剧化的紫色光作为场景的色彩基调。这样的光线使得他在当下普通的环境中变得甚至有些梦幻和不实际,可这同时也展现了他内心的想法——独自一个人出来留学,主修着他一直以来梦想的表演专业,但当他真的来到这里之后,一切看似很寻常同时又很戏剧化。他说:“所有东西都好像跟我想的那样发展,但似乎却发展地太过于顺理成章,总感觉会有些转折即将发生”。每一个被拍摄者的情感和经历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光线和色彩往往是他们对于自身的一个评判,而我作为摄影师恰巧把这些都用影像的形式展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