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扬
从如何拍好女王的肖像,到“什么不是摄影”
成长并告别于战后紧缩的英国20世纪60年代,那一代与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詹姆斯·戴森(James Dyson)等艺术和设计大师同辈的学生们几乎让英国皇家艺术学院(RCA,Royal College of Art)成为了才华横溢的文化中心和艺术中心。RCA学院和学制基础,也正是在这个时代同获得的皇家宪章——其赋予了大学的地位和自行授予学位的权力,以及在此时新建的第一座属于学院的、位于肯辛顿的达尔文教学楼一同建立。也是在这个时代,在摄影术发明的近一个半世纪后,这所由维多利亚女王在1896年授权设立、在未来炙手可热的全研究生制的艺术学院才终于被约翰·赫奇科(John Hedgecoe)所说服,设置了摄影系。彼时的RCA摄影系,正如约翰·赫奇科教授本人的职业背景——当时,摄影似乎只是一种服务性的学科被看待,其远远不能像今天这样成为一门热门的艺术学科。如何制作一张美丽的照片?或是如何拍好一张肖像——即使对于约翰·赫奇科这样在英国摄影行业中如此有名望的人来说,其最为人所知的作品也无非是在1967年发行的、由他拍摄的女王头像邮票。与RCA有关的摄影,不管是前文提到的女王邮票还是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著名的《月之暗面》专辑的封面——尽管在英国社会中的确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摄影专业自身却仍然是不温不火地经历了其第一个生涯阶段。
1997年,在约翰·赫奇科功成身退的三年后,具有欧洲背景的教授奥利维尔·里宗(Olivier Richon)担任了摄影系主任的职位并直至2022年。成长于动荡工党领导下的、朋克文化兴起的英国70年代,奥利维尔·里宗与其前任约翰·赫奇科在创作背景和路径上有着非常大的不同:即使都作为广义上的记录摄影,与约翰·赫奇科拍摄名人截然相反的是,在创作初期,奥利维尔·里宗将镜头对准了令主流社会频频皱眉的朋克青少年人群;而在80年代,奥利维尔得到并转向了他此后职业生涯里著名的彩色静物风格。与此同时,与他个人创作的“向纯艺转型”一样,摄影也正被更广泛地正视为一种艺术的语言,而不再是片面地作为一种记录的媒介。在奥利维尔·里宗担任RCA摄影系主任后的25年间,经由这位真正意义上受过艺术教育并深受后现代艺术理论影响的、将摄影视为一种艺术形式的英国第一代当代摄影艺术家的推动和影响,RCA的摄影专业也逐渐从培养摄影师技术为先的学习思路走向了培养独立艺术家的教学思维。同时,亦受到风格激进且大胆开放使用各种媒介的“英国年轻艺术家”(YBA)組织的影响——领军人物之一的翠西·艾米(Tracey Emin)便是来自RCA,摄影系的学生开始不再拘泥于经典的照片审美与制作,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对摄影自身的艺术性语言的探索,或是摄影在当代艺术语境下的延伸与讨论——一个强调独立性和探索性的风格从此开始成型,也就是现在被人们所熟悉的RCA摄影系。事实上,在摄影专业学习的、后来广泛活跃的著名学生几乎也都起源于90年代。
2022年,领导了RCA摄影系25年的奥利维尔教授因身体不适的原因而考虑退出摄影系主任一职。此时的RCA,也正在经历着微妙的变化。在这25年间,不仅是丹尼尔·鲁宾斯坦(Daniel Rubinstein)建立了RCA摄影系在英国的最大对手——以先锋和激进的批判性态度著称的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摄影系,摄影这一学科也迎来了《莱茵河II》、照片因为智能手机的普及开始泛滥成灾、天价NFT摄影作品、人工智能生成图像等一系列对摄影性质和语义的重大挑战以及现在或已经可见的“后摄影时代”的将来。有点英式冷笑话意味的是:2023年,改为一年制的第三代摄影系,在“英国正统”和“90年代”的欧洲人之后,是美国人——詹姆斯·库普(JamesCoupe)——当家了。在成为RCA新一任摄影主管之前,这位更强调跨媒介、实验性和批判态度的艺术家已经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实验媒体与数字艺术中心(DXARTS)任教了十八年。与前两任系主任区别更大的是,在这位教授身上,你几乎看不见任何传统的摄影元素,当詹姆斯·库普任教以来,他几乎向自己所有的学生都抛出了这个问题——“什么不是摄影?”
触礁的忒修斯之船、伊卡洛斯、及脱离了命运的俄狄浦斯
如上文所述,詹姆斯·库普几乎向自己的所有学生都抛出了“什么不是摄影”的问题。尽管詹姆斯在拷问时,带着他标志性的、幸灾乐祸的暧昧微笑,但这个问题却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玩笑,其真正的所指实际上是几个古老的追问——摄影是什么?摄影在哪儿?我们是怎么理解摄影的?我们在干什么?在摄影如此泛滥甚至进入了一种滞涨状态的今天,要直接且准确地回答这样的问题并非是一件易事,显然或不显然的,它并非没有答案,而是指向了这样一个状态——一艘触礁的忒修斯之船。在新MA1学生的入学展览上,一名叫丹·霍姆伍德(Dan Homewood)的学生展示了其祖父的一件特殊遗物——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纸片,上面印着一首其祖母去世后,其祖父在三十多年独自生活中的某个刹那里写下的并打印出来的诗——“她在痛苦中躺了一会儿,然后,她累了,就去睡觉了。在高高的悬崖上,在翻滚的大海旁边,她在等我。”为什么这是摄影?我们今天所说的摄影,已经被延展成了一个更宽泛的定义:图像——Image一词的词根Imago的本意,其在最早被应用时,指的便是古希腊人在悼念死者时用软蜡雕塑的、以拓下死者面容的面具。摄影作为一种长期以来被作为拓下真实世界倒影的工具,却正在无时无刻地虚构着新的以自身话语权为主导的事实。我们察觉图像或摄影中的信息时所依赖更多的仍然是想象,在摄影逐渐以其自身真实和虚构的性质消解并重构话语权的同时,生成摄影图像的方式即使仍如维兰·傅拉瑟(VílemFlusser)所认为的“经由一个魔法的装置”,也并非只局限于必须通过照相机和相关的材料了——产生图像,或通过文本转译再转向身体媒介中的精神图像的事件或者动作本身便是一个装置。正如丹·霍姆伍德展示的其祖父为去世妻子创作的一首诗那样,这些动作在三个不同的时空中进行了图像意义在精神或者物理性质上的关联——在漫长的三十年中,祖父的追忆和联想,以图像化的形式转向到文本中并被呈现——在之后,当丹·霍姆伍德整理遗物或者后来被呈现时,这打印在纸片上的诗又确切地成为了一幅图像。照相机和绝对的摄影术已经不再是摄影的标准,而摄影性却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存在图像的任何角落里。
“究竟为什么、是什么、何去何从?”——并不如海德格尔所以为的那样,人并没有成为主体去反复征服图景化的作为图像的世界,而是在晚期资本主义模式中,在物质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假设之下,异化的个人体验和意识形态在传媒的煽风点火下,重新被包装成了某种充斥着脆弱的断裂感和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孤高审美抉择的现实增强系统,填满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空隙。沃尔夫冈·提尔曼斯(Wolfgang Tillmans)在一期《光圈》杂志里与马丁·哈格隆德(MartinH?gglund)的聊天中亦提到,我们正在经历一个图像恐怖的时代——每个人都忙着制造自己的图像数据库,大量的图像冲击和对社交媒体的痴迷剥夺了精神的自由和内心的平静,图像生产的威权剥削了人的主体性。在这个过程中,摄影,作为一种不管是制作还是满足某种审美标准的便利性媒介,已经成为了完美的帮凶和为大他者代言的发号施令者——摄影性的、图像化的结果成为了满足阐释的先导标准,几乎使所有能够视觉化的文本和客体都在为了它而努力放弃自身的语言。必须以满足视觉化的阅读方式来进行始终的创作,对已经无法置身事外的前沿阵地的创作者而言,摄影可能真的已经飞得太高了——像飞蛾扑火般飞向命运又脱离了命运的今日摄影,一如离开忒拜城的瞎眼的俄狄浦斯。
不论在哪一个阶段,RCA风格的摄影创作几乎都是被鼓励作为纯艺语言进行独立研究的——不管是作为当代摄影的摄影、还是作为当代艺术的摄影。作为对前文所提及的背景交代和分析的回应与参考,本文展示的作品是来自于RCA两年制与一年制学生分别在不同阶段、不同路径的探索和学习成果;希望借此机会向外界展示同样作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学院之一的RCA是如何看待和发展摄影学科的。最后,在文章的结尾,附上RCA自己的态度:
“ 在2020年的论文《索引卡片》( I n d e xCards)中,艺术家、作家、摄影师莫伊拉· 戴维(Moyra Davey)曾坦言:‘对我而言,比忠诚和堅持媒介更重要的是一种对来者不拒的忠诚。2023年皇家艺术学院摄影项目的毕业生在各种实践中表现出类似的倾向,不受材料、媒介、格式、学科和体裁的限制。这是一种无界和无边的来者不拒,尽管这个词也带有一种色情的意味。在这个多样化的项目中,对过程、未知、不确定性、投机性、触觉和混合的承诺在各种实践中都能感受到;在其中,摄影图像的位置、视角和愉悦感——它如何跨越不同背景、文化、环境、物种、主题和技术——都受到质疑和重新构想。随着移动影像和新媒体技术、社交媒体、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的不断发展,照片的地位和意义正在迅速转变,当代艺术家在这个不断变化的景观中可以扮演什么角色?通过视觉形式,我们如何以不同的方式思考涉及多个生命世界、人类和非人类的不稳定性和暴力?扩展摄影的方法能带来什么?在我们的展览中,汇集了一个新的1年制项目和一个即将结束的2年制项目的两届毕业生,他们在工作室这个流动的空间里展开了公开对话,这种对话在过去一年里蓬勃发展。这些作品占据着模糊的领域和未完成的姿态,在不断变化的关注和情感尺度之间交织。他们拥抱实验性和可持续材料;探索投机、猜测和多感官环境;创造自传虚构和虚构档案;探讨无生命物体的能量和生态;探索图像和文字的质地;研究凝视或被凝视的复杂性和愉悦。主体与客体、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可见与不可见等历史上的二元对立仍在影像制作中持续影响着,但在2023年的皇家艺术学院,这种‘再现问题得到了新的生命。”
——RCA2023摄影项目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