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魁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陕西 宝鸡 721016)
伏羲和女娲是中国神话中的一对神灵, 其故事最晚在战国时期已广泛流传。 佛教传入中土后, 佛教徒将这对神灵吸纳到佛教经典之中。 于是, 北朝后期的疑伪经中有了伏羲、女娲造日月的说法。 这些疑伪经已经佚失, 但藏内文献仍然保存了部分佚文。 目前的研究, 基本上倾向于对其疑伪经性质的评判①[荷] 许理和著, 李四龙、 裴勇译《佛教征服中国——佛教在中国中古早期的传播与适应》, 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3 年, 第401-402 页; 李小荣《 〈弘明集〉 〈广弘明集〉 述论稿》, 成都: 巴蜀书社,2005 年, 第228-234 页; 曹凌《中国佛教疑伪经综录》,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1 年, 第187-189、274-275、 330-332 页。, 有关此一说法深层问题的讨论, 限于文献缺失, 学界尚未深入展开。 本文通过对疑伪经相关佚文信息的考索, 对照佛教史实与伏羲、女娲神话演变史, 最大限度挖掘此一说法的内涵, 借此深化中古佛教疑伪经的研究。
伏羲、 女娲造日月一说, 见于两部佛教疑伪经, 即《须弥四域经》 和《造天地经》。现搜罗相关信息, 相互印证、 补充, 努力复原此一说法的诸多细节。
《须弥四域经》 一卷, 已佚, 开皇十四年(594) 法经等撰《众经目录》 (简称“法经录” ) 之“众经伪妄录” 最早著录。 此后, 《仁寿录》、 《大唐内典录》、 《大周刊定众经目录》 (简称“大周录” )、 《开元释教录》 (简称“开元录” )、 《贞元新定释教目录》 (简称“贞元录” ) 等, 均著录于“疑伪经” 部。
存世文献中, 该经最早为北周天和四年(570) 释道安《二教论》 所征引。 其中云: “ 《须弥四域经》 曰: 宝应声菩萨名曰伏羲, 宝吉祥菩萨名曰女娲。”①[唐] 道宣《广弘明集》 卷8, 《大正藏》, 第52 册, 第140 页上。隋代释慧影抄撰《大智度论疏》 云: “《须弥四域经》 言: 宝吉翔菩萨为伏戏, 宝应声菩萨为女娲,地藏菩萨为神农等。”②[隋] 慧影《大智度论疏》 卷15, 《卍续藏》, 第46 册, 第848 页下。伏戏即伏羲, 宝吉翔即宝吉祥。 此处伏羲、 女娲二人的菩萨名号与《二教论》 互换, 且于二人之外又增加了神农。 慧影为道安弟子, 费长房《历代三宝纪》 云: “《释道安智度论解》 二十四卷, 并道安自制序。 ……右四部合二十七卷,舍卫寺沙门释慧影撰。 影俗缘江氏, 巴西人, 周世智度论师释道安义解之神趾。”③[隋] 费长房《历代三宝纪》 卷12, 《大正藏》, 第49 册, 第106 页中-下。 慧影事迹见[唐] 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 卷24 《释道安传》, 北京: 中华书局, 2014 年, 第921 页。《释道安智度论解》, 或即《大智度论疏》, 可能是慧影对道安讲解《智度论》 的记录。 因此, 《大智度论疏》 与《二教论》 中有关伏羲、 女娲的说法应具有同一个源头, 两部著作中伏羲、 女娲菩萨名号的差异, 或源自抄撰之讹误。
唐代道绰(562-645) 《安乐集》 所引《须弥四域经》, 较道安、 慧影更为详备:
《须弥四域经》 云: “天地初开之时, 未有日月星辰, 纵有天人来下, 但用项光照用。 尔时人民多生苦恼, 于是阿弥陀佛遣二菩萨——一名宝应声、 二名宝吉祥——即伏牺、 女娲是。 此二菩萨共相筹议, 向第七梵天上取其七宝, 来至此界, 造日月星辰二十八宿, 以照天下, 定其四时春秋冬夏。 时二菩萨共相谓言: ‘所以日月星辰二十八宿西行者, 一切诸天、 人民尽共稽首阿弥陀佛, 是以日月星辰皆悉倾心向彼, 故西流也。’ ”④[唐] 道绰《安乐集》 卷2, 《大正藏》, 第47 册, 第18 页中。
由此可知, 宝应声菩萨伏羲、 宝吉祥菩萨女娲创造日月星辰二十八宿、 解除人民苦恼是受阿弥陀佛的派遣, 令“日月星辰二十八宿西行” 是为了“稽首” 西方阿弥陀佛。
《须弥四域经》 在传播过程中, 产生多种异名。 《辩正论》: “伏羲皇者应声大士,女娲后者吉祥菩萨。 何以明之? 寻此劫中, 千佛出世, 第四佛者即释迦文。 自余续兴,终乎劫尽。 尔乃劫劫相次, 则佛佛无穷者也。”⑤[唐] 法琳《辩正论》 卷5 《佛道先后篇》, 《大正藏》, 第52 册, 第521 页中。陈子良注此段文字时, 引《须弥像图山经》 及《十二游经》 云: “成劫已过, 入住劫来。 经七小劫也, 光音天等下食地肥,诸天项后自背光明, 远近相照, 因食地肥, 欲心渐发, 遂失光明, 人民呼嗟。 尔时, 西方阿弥陀佛告宝应声、 宝吉祥等二大菩萨, 汝可往彼, 与造日月, 开其眼目, 造作法度。 宝应声者示为伏羲, 宝吉祥者化为女娲。 后现命尽, 还归西方。”①[唐] 法琳《辩正论》 卷5 《佛道先后篇》, 《大正藏》, 第52 册, 第521 页中。从陈子良注可以看出, 在有关伏羲、 女娲的叙事上, 《须弥像图山经》 与《须弥四域经》 非常相似,但增加了造日月背景的介绍, 即诸天因“食地肥, 欲心渐发, 遂失光明, 人民呼嗟”。《须弥像图山经》 已佚, 《法苑珠林》 有征引。 其中云: “若依内经, 此诸星宿并是诸天宫宅, 内有天住, 依报所感, 福力光现。 若依俗书, 即云是石。 故宋时星落, 殒星如石。 或云非星, 是天河石落。 故俗书云: 天河共地河相连, 故河内时有石落。 如《须弥象图山经》 云: ‘天空有河, 名耶摩罗。 于虚空中行, 久有大石小砂。 时有漏失, 即执为星。’ 此非正经, 是俗所造, 妄述流行, 非是佛说。”②[唐] 道世著, 周叔迦、 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 卷4 《日月篇》, 北京: 中华书局, 2003 年, 第105 页。“像” “象” 通用, 《须弥象图山经》 与《须弥像图山经》 当为同经异名。 佛教经录最早著录《须弥像图山经》, 是《大周录·伪经目录》。 《开元录》 云: “ 《须弥像图山经》 一卷, 今疑与《法经录》 中《须弥四域经》 文同名异。”③[唐] 智升《开元释教录》 卷18 “别录中伪妄乱真录”, 《大正藏》, 第55 册, 第677 页中。 敦煌遗书北敦11366 号佛教经典残片, 内容与《辩正论》 所引《须弥像图山经》 相符。 见曹凌《中国佛教疑伪经综录》, 第331-332 页。《贞元录》 所载, 与《开元录》 大同。 又, 唐初释明概《决对傅奕废佛法僧事》 云: “《须弥图经》 云: 宝应声菩萨化为伏羲, 吉祥菩萨化作女娲, 儒童应作孔丘, 迦叶化为李老, 妙德托身开士, 能儒诞孕国师。”④[唐] 道宣《广弘明集》 卷12, 《大正藏》, 第52 册, 第174 页下至175 页上。就伏羲、 女娲的菩萨名号而言, 《须弥图经》 与《须弥像图山经》 是一致的。 所以, 《须弥四域经》《须弥像图山经》 《须弥图经》 等三部疑伪经, 可能属于“文同名异”。 须弥, 即须弥山。 佛经记述, 此山由金、 银、 琉璃、 水晶四宝所成, 为一小世界之中心。 因此, 《须弥四域经》 可能讲述佛教小千世界的构成, 阐发佛教的宇宙观。
从以上文献来看, 《须弥四域经》 记述了阿弥陀佛派遣宝应声菩萨伏羲、 宝吉祥菩萨女娲, 造日月星辰二十八宿, 定四时, 救护生民, 二菩萨命尽还归西方净土。 此一说法或有两种异文: 一种是在伏羲、 女娲的名号上有错乱, 一种增加了地藏菩萨神农构成了三皇救护苍生一说。 后者流传不广, 仅见于北周释慧影抄撰《大智度论疏》。
《造天地经》, 经录著录最早者为《仁寿录》⑤[隋] 翻经沙门及学士等《众经目录》 卷4, 《大正藏》, 第49 册, 第173 页中。。 此后, 《大周录》 《开元录》 《贞元录》 均有著录。 智者大师《维摩经玄疏》 云: “ 《造立天地经》 云: 宝应声闻菩萨示号伏牺, 以上皇之道, 来化此国。”①[隋] 智者大师《维摩经玄疏》 卷1, 《大正藏》, 第38 册, 第523 页上。 其中的“闻” 字, 大概是承上文“声” 字而衍。此《造立天地经》, 或即《造天地经》②佛教经录中以“天地经” 为名者有还有两种: 《度量天地经》, 又称《妙法莲华度量天地经》, 今存; 《诸天地经》, 西域沙门竺昙无兰译, 已佚。。 《造天地经》 还有两则佚文。 《法苑珠林》 云: “ 《造天地经》 云: 东方人物胜阎浮提人, 彼土用绵绢共相市易。”③[唐] 释道世著, 周叔迦、 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 卷2 《三界篇》, 第45-46 页。此东方人物, 似指中土。 《初学记》 云: “ 《造天地经》 曰: 祭河娄国土人无有日月之光, 宝光菩萨往造日城。”④[唐] 徐坚《初学记》 卷23 《道释部》, 北京: 中华书局, 2004 年, 第557 页。宝光菩萨即日天子, 又作宝光天子。《法华经·序品》 有“宝光天子”。 《法华文句》 曰: “宝光是宝意日天子, 观世音应作。”⑤[隋] 智者大师《妙法莲华经文句》 卷2 下, 《大正藏》, 第34 册, 第24 页上。伏羲造太阳一说, 宝应声菩萨伏羲可能又作宝光菩萨。
《造天地经》 所载伏羲、 女娲事, 最早为隋代开皇初年杜台卿撰《玉烛宝典》 所征引。 其中云: “ 《天地经》 云: 宝应声菩萨、 吉祥菩萨, 练七宝, 造日月星辰。 应声号称伏羲, 吉祥即是女娲。”⑥[隋] 杜台卿著, 包得义校证《玉烛宝典校证》 卷4, 成都: 巴蜀书社, 2022 年, 第111 页。此处的《天地经》, 或即《造立天地经》 《造天地经》。 唐代释遁伦《瑜伽论记》: “ 《天地经》 云: 安养国宝应声菩萨作日城, 宝吉祥菩萨作月城。”⑦[唐] 释遁伦《瑜伽论记》 卷1 下, 《大正藏》, 第42 册, 第329 页下。安养国即安养净土, 亦即西方极乐净土世界。 此条文献中虽未直接出现伏羲、女娲, 但与《玉烛宝典》 所引相对照, 其中当有伏羲、 女娲造天地事, 且与净土信仰相关。 综合以上材料来看, 《造立天地经》 中伏羲、 女娲的菩萨名号、 炼七宝造日月星辰事迹、 与净土信仰之关联, 都与《须弥四域经》 非常相似。
综上所考, 《须弥四域经》 《造天地经》 可能都是阐释佛教宇宙观的疑伪经。 《须弥四域经》, 可能讲述以须弥山为中心的小千世界。 《造天地经》, 可能阐述佛教的创世观。 综合残存文献, 可以发现其中的伏羲、 女娲造天地一说有三个信息点: 第一, 宝应声菩萨、 宝吉祥菩萨本为西方净土世界的两位菩萨; 第二, 宝应声菩萨、 宝吉祥菩萨受阿弥陀佛派遣, 于住劫中取第七梵天七宝, 造日月星辰二十八宿, 救助苍生; 第三, 中土的伏羲、 女娲, 即西方净土世界的宝应声菩萨、 宝吉祥菩萨。
佛教疑伪经伏羲、 女娲造日月一说, 是中土神话与佛教宇宙观嫁接的产物。 中国远古神话和秦汉民间信仰中伏羲、 女娲是非常活跃的一对神灵, 汉译佛经多有记述印度佛教宇宙观之文字。 两相对照, 可以发掘伏羲、 女娲造日月说的中印文化源头。
伏羲、 女娲是中国神话中非常重要的一对神灵, 战国时期此类故事确已传播。 湖北随县出土的战国早期曾侯乙墓文物中有一件漆器, 其盖顶图像, 有学者推断为日月和伏羲、 女娲图像①郭德维《曾候乙墓中漆筐上日月和伏羲、 女娲图像试释》, 《江汉考古》 1981 年第1 期, 第97-102 页。。 长沙子弹库楚墓帛书乙篇记载, 创世之初, 天地混沌, 华胥氏生熊雹戏(伏羲), 熊雹戏娶女皇(女娲), 熊雹戏、 女皇生四子, 助禹、 契平水土, 其时九州不平, 未有日月, 四子立四极以承天, 以步测时, 安定日月星辰, 经炎帝、 祝融、 帝夋、 共工, 乃有日月之行、 四时之分。②李零《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 北京: 中华书局, 1985 年, 第64-73 页; 饶宗颐、 曾宪通《楚地出土文献三种研究》, 北京: 中华书局, 1993 年, 第230-248 页。由此来看, 伏羲、 女娲与日月的神话为中土创世纪神话体系的一部分, 早在佛教入华之前就已广泛流传。
汉代墓葬中出现了许多伏羲、 女娲的画像。 其数量众多, 内容丰富, 是汉晋南北朝伏羲、 女娲神话发展的突出一环, 更是研究伏羲、 女娲造日月说中土渊源的重要参照。此一题材汉画中, 伏羲、 女娲或捧日月, 或持规矩, 或二者兼有。 伏羲持规之说, 见《淮南子·天文训》。 其中云: “东方, 木也, 其帝太皞, 其佐句芒, 执规而治春。 其神为岁星, 其兽苍龙, 其音角, 其日甲乙。” 高诱注: “太皥, 伏牺氏有天下号也, 死托祀于东方之帝也。”③[汉] 刘安编, 刘文典撰, 冯逸、 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附録三》, 北京: 中华书局, 2013 年, 第781-782 页。规以画圆, 矩以画方。 自战国开始, 神话中的女娲就是伏羲之妻,女娲持矩可能是从二者阴阳(夫妻) 对应的神灵关系中推导出来的。 《楚辞·九歌》 王逸注引《博雅》 云: “东君, 日也。”④[汉] 王逸注, [宋] 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 卷2 《九歌》, 北京: 中华书局, 1983 年, 第76 页。伏羲为东方之帝, 自然要捧太阳了。 《淮南子·天文训》 云: “月者, 阴之宗也, 是以月虚而鱼脑减, 月死而蠃蛖膲。”⑤[汉] 刘安编, 刘文典撰, 冯逸、 乔华点校《淮南鸿烈集解》 卷3 《天文训》, 第81 页。与伏羲对应的女娲, 据此就是捧月亮了。 两汉时期的伏羲、 女娲画像中, 西汉以持规矩者居多, 东汉之后则持日月者更多。 从考古资料的空间分布来看, 伏羲、 女娲画像在两汉时期的传播地域, 有一个从河南洛阳到鲁南苏北、 陕北、 四川及重庆地区的逐渐扩散过程⑥王煜《汉代伏羲、 女娲图像研究》, 《考古》 2018 年第3 期, 第112 页。。
伏羲、 女娲造日月之说, 与汉代流行的伏羲、 女娲画像有密切关联。 其一, 伏羲、女娲的关系阴阳对称。 汉画像中, 伏羲、 女娲或紧紧缠绕, 或分开并列相对, 但都是一同出现, 相互关联, 是一对夫妻(兄妹) 神灵。 佛教疑伪经中, 宝应声菩萨伏羲、 宝吉祥菩萨女娲也大多相提并论, 虽然有过伏羲、 女娲、 神农三皇组合的说法, 但没有太大影响。 其二, 伏羲、 女娲都与日月有关联。 汉画像中, 伏羲、 女娲或持日月, 或持规矩。 佛教疑伪经中一般情况为宝应声菩萨伏羲作日城、 宝吉祥菩萨女娲作月城, 定四时春秋冬夏。 其三, 两者盛行时间前后相接。 东汉以后, 伏羲、 女娲持日月画像逐渐增多, 成为主流。 南北朝佛教疑伪经中伏羲、 女娲造日月说, 正与这一发展趋势吻合。 毫无疑问, 佛教疑伪经极有可能借用了中土民间流行的伏羲、 女娲神话。
宝应声菩萨伏羲、 宝吉祥菩萨女娲创造日月, 与印度佛教的宇宙观有关。 佛教认为, 宇宙的结构, “从横向来说, 是以须弥山为中心向四周展开, 以四大洲为一世界,进而说明小千世界乃至大千世界。 就纵向来说, 是从大地向下依次为水轮、 风轮、 空轮, 大地向上依次为天上的欲界、 色界、 无色界”①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2 年, 第633 页。。 佛教的时间观, 包括了时间和事物及其运动不可分离、 时间永恒无限以及在劫难逃等思想②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 第643-644 页。。 时间观与宇宙观结合, 构成了佛教斑斓多变、 无限无穷的宇宙演化论。 这种观念对中土佛徒吸引极大。
大致与《须弥四域经》 《造天地经》 同时, 有一部讲述宇宙结构的佛教疑伪经《妙法莲华度量天地经》, 又称《度量天地经》。 此经敦煌卷子存有30 个号, 其中完整者3号。 经文的主要内容为佛向观世音叙述大地与须弥山的结构、 大小, 须弥山至三十三天众生之寿命、 身高及生活, 四大部洲和铁围山之大小, 日月、 星宿状况和冬夏的形成,四大部洲中众生寿命、 身高及生活状况③绥远、 智兴整理《妙法莲华经度量天地品》, 方广锠主编《藏外佛教文献》 第16 辑,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1 年, 第309-367 页。。 《须弥四域经》 《造天地经》 与《度量天地经》 一样, 体现了中土民众对印度佛教宇宙观的接受。
陈子良注《辩正论》 应声大士伏羲、 吉祥菩萨女娲时, 征引了《须弥四域经》 《十二游经》 之众生从光音天演化的说法。 此种说法, 多见于汉译佛经:
天地始终, 劫尽坏时, 众生命终, 皆生光音天, 自然化生, 以念为食, 光明自照, 神足飞空。 其后此地尽变为水, 无不周遍。 当于尔时, 无复日月星辰, 亦无昼夜年月岁数, 唯有大冥。 其后此水变成大地, 光音诸天福尽命终, 来生此间。 虽来生此, 犹以念食, 神足飞空, 身光自照, 于此住久, 各自称言: “众生! 众生!”其后此地甘泉涌出, 状如酥蜜。 彼初来天性轻易者, 见此泉已, 默自念言: “此为何物? 可试尝之。” 即内指泉中, 而试尝之, 如是再三, 转觉其美, 便以手抄, 自恣食之, 如是乐著, 遂无厌足。 其余众生复效食之, 如是再三, 复觉其美, 食之不已, 其身转粗, 肌肉坚, 失天妙色, 无复神足, 履地而行, 身光转灭, 天地大冥。 “婆悉吒! 当知天地常法, 大冥之后, 必有日月星像现于虚空, 然后方有昼夜晦明、 日月岁数。 尔时, 众生但食地味, 久住世间……”④[后秦] 佛陀耶舍、 [后秦] 竺佛念译《长阿含经》 卷6 《第二分初小缘经》, 《大正藏》, 第1 册, 第37页中-下。
光音天为第二禅之第三天, 此界众生无有音声, 由定心所发之光明替代语言传达彼此之意。 众生因贪食地味“无复神足, 履地而行, 身光转灭, 天地大冥”, 此后有了日月星象, 昼夜晦明。 《俱舍论》 卷20、 《增一阿含经》 卷34、 《起世经》 卷7、 《大楼炭经》卷4, 均有类似经文。 《须弥四域经》 《造天地经》 可能就是对此种观念的繁衍。
陈子良征引的《十二游经》, 可能与《须弥四域经》 一样, 在阐发佛教宇宙演化论。 大藏经内今存《佛说十二游经》, 东晋迦留陀伽译, 讲述佛陀三十五岁成道之后十二年间游化各地的事迹。 然今本无上引陈子良征引《十二游经》 之文字。 南宋宗晓《金光明经照解》: “ 《十二游经》 云: 成劫之初, 人食香稻, 黑暗便生, 西方阿弥陀佛令宝应声、 吉祥二菩萨, 造立日月, 开人眼目。”①[南宋] 宗晓《金光明经照解》 卷1, 《卍续藏》, 第20 册, 第505 页下。以上内容, 今本《十二游经》 亦不存, 但与陈子良注《辩正论》 所引《须弥像图山经》 《十二游经》 内容非常接近。 《出三藏记集》 著录有两部《十二游经》, 文字大同, 但并没有注明译者。 《开元录》 云,《十二游经》 前后三译, 首译西晋彊梁娄至, 第二译东晋迦留陀伽, 第三译刘宋求那跋陀罗。 西晋、 刘宋翻译佚失。 依据佚文“西方阿弥陀佛令宝应声、 吉祥二菩萨, 造立日月” 推测, 陈子良征引的《十二游经》 可能也是一部包含佛教宇宙演化的疑伪经。
宝吉祥菩萨、 宝应声菩萨之说, 在佛教宇宙观之下, 可能还参照了其他佛经。 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 云: “尔时释提桓因, 与其眷属二万天子俱。 复有名月天子、 普香天子、 宝光天子、 四大天王, 与其眷属万天子俱。 自在天子、 大自在天子, 与其眷属三万天子俱。”②[后秦] 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 卷1 《序品》, 《大正藏》, 第9 册, 第2 页上。天台智者《妙法莲华经文句》 云: “ ‘名月’ 等三天子, 是内臣如卿相, 或云是三光天子耳。 名月是宝吉祥月天子, 大势至应作; 普香是明星天子, 虚空藏应作; 宝光是宝意日天子, 观世音应作。”③[隋] 智者大师《妙法莲华经文句》 卷2 下, 《大正藏》, 第34 册, 第24 页上。吉藏《法华义疏》: “ ‘复有名月天子’ 者,注解云, 帝释辅臣也。 有人云, 月天子即月天也。 普香天子者, 谓星天也。 宝光天子者, 谓日天子也……复有经云‘观世音名宝意, 作日天子; 大势至名宝吉祥, 作月天子; 虚空藏名宝光, 作星天子’ 也。”④[隋] 吉藏《法华义疏》 卷1, 《大正藏》, 第34 册, 第464 页中。宝吉祥天子——月天子——大势至菩萨, 普香天子——明星天子——虚空藏菩萨, 宝光天子——日天子——观世音菩萨: 这可能是菩萨造日月星辰的佛教依据之一。 释慧影抄撰《大智度论疏》 所引《须弥四域经》 云,宝吉翔菩萨为伏戏、 宝应声菩萨为女娲、 地藏菩萨为神农, 三圣与三菩萨的对应结构倒是与诸家《法华经》 之注疏有些接近。 除此之外, 推动伏羲、 女娲造日月的是阿弥陀佛, 说明此说对净土经典有所吸收。
综上所述, 中土伏羲、 女娲神话与佛教宇宙观有着一定程度的相似性, 佛教徒在诠释、 宣扬佛教观念时, 为了增强本土色彩、 吸纳信众, 就融入了伏羲、 女娲神话, 由此产生了中土自身的弘法经典, 即《须弥四域经》 《造天地经》 等伪经。 中土民众因其似曾相识的感觉而更容易接受, 疑伪经文本也因民众的普遍接受而传播更为广泛。
依据现有文献推测, 《须弥四域经》 和《造天地经》 出现的时间比较相近, 前者至晚在天和四年(570), 后者至晚在开皇初(581)。 两者虽然不是同一部经典, 但有关伏羲、 女娲造天地的说法却可能有相同或相似的来源。 从经录记载来看, 《出三藏记集》 并未著录此两部疑伪经, 故两经可能是僧祐之后出现。 僧祐卒年为梁天监十七年(518)。 故而, 伏羲、 女娲造立天地一说似乎在梁天监十七年至北周天和四年的半个世纪内形成。 不过, 敦煌壁画与南北朝佛教史实或可为上述拟测提供新的依据。
伏羲、 女娲画像出现在敦煌莫高窟第285 窟东顶。 此窟北壁题记中, 时间明确者有三处“大代大魏大统四年(538) 岁次戊午八月中旬造” “大代大魏大统五年(539)五月廿八日” “大代大魏大统五年五月廿日造讫”①[日] 石松日奈子著, [日] 筱原典生、 于春译《敦煌莫高窟第285 窟北壁供养人像和供养人题记》, 《敦煌研究》 2016 年第1 期, 第16 页。, 285 窟为西魏造像当确凿无疑。 此窟的窟主, 学界多倾向于东阳王元荣②李国、 夏生平《莫高窟第285 窟研究百年回顾与综述》, 郝春文编《2014 敦煌学国际联络委员会通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 年, 第86-116 页。。 285 窟四壁为诸佛、 天神以及佛教故事画像,题材集中于佛教一方。 窟顶四披画像较为庞杂, 除了摩尼宝珠、 飞天、 夜叉、 和修吉等佛教画像外, 还有伏羲、 女娲、 飞廉、 飞仙、 雷公等中国鬼神画像③贺世哲《莫高窟第285 窟窟顶天象图考论》, 《敦煌研究》 1987 年第2 期, 第1-13+106-107 页。。 其中伏羲、 女娲画像位于窟顶东坡摩尼宝珠南北两侧:
壁画中间画二力士共扶一枝莲花, 莲上化生出六角摩尼宝珠……摩尼宝珠南北两侧各画一怪物, 皆人首、 兽腿、 蛇尾, 身有鳞纹, 上身著大袖汉襦, 肩披飘带,胸佩日轮或月轮。 日月轮内似画三足乌或蟾蜍, 皆已漫漶。 北侧怪物左手持矩, 右手拿墨斗。 南侧怪物双手擎索, 可能是规。 两个怪物皆面向摩尼宝珠, 作腾空奔驰状。④贺世哲《关于二八五窟之宝应声菩萨与宝吉祥菩萨》, 《敦煌研究》 1985 年第3 期, 第37-38 页。
壁画中的“两个怪物” 为伏羲、 女娲, 学界基本没有异议⑤季羡林主编《敦煌学辞典》, 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 1998 年, 第48、 174-175 页。。 贺世哲等学者更进一步推测, 此当为佛教伪经《须弥四域经》 中的宝应声菩萨伏羲与宝吉祥菩萨女娲⑥贺世哲《关于二八五窟之宝应声菩萨与宝吉祥菩萨》, 第37-38 页; 马若琼《莫高窟第285 窟窟顶壁画题材与构图特征》, 《敦煌学辑刊》 2017 年第4 期, 第124-130 页。。 其依据为, 《须弥四域经》 残存信息说明此经有伏羲、 女娲创造日月的记述, 285 窟东壁北侧说法图上题榜墨书“无量寿佛” 与《须弥四域经》 中阿弥陀佛(即无量寿佛) 派遣伏羲、 女娲造天地相合。 贺世哲所言可信, 此处还可增加三条理由。 一则, 除“两个怪物” 外, 力士、 莲花、 摩尼宝珠等其他图像都与佛教相关, 故而“两个怪物” 也当与佛教相关。 考之佛教文献, 能将无量寿佛与日月关联起来者, 唯有宝应声菩萨、 宝吉祥菩萨。 二则, “两个怪物” 位列摩尼宝珠两侧, 基本呈对称状。 摩尼宝珠为天上之宝。 《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云: “尔时阿难问释提桓因言: ‘憍尸迦! 是摩尼宝, 为是天上宝? 为是阎浮提宝?’ 释提桓因语阿难: ‘是天上宝。 阎浮提人亦有是宝, 但功德相少不具足。 天上宝清净轻妙, 不可以譬喻为比。’ ”①[后秦] 鸠摩罗什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卷10 《法称品》, 《大正藏》, 第8 册, 第291 页下。此则, 摩尼宝珠实则指代天, 此与285 窟顶之画像全部为天象的总体特征一致。 疑伪经中伏羲、 女娲“向第七梵天上取其七宝” 造立日月星辰二十八宿, 正与此图结构相合。 三则, 伏羲、 女娲的故事,先秦两汉之际有一个从分到合的发展过程。 “楚先王庙壁画中只有女蜗而无伏羲……到了西汉……始出于同一画面……但东汉以后, 伏羲、 女锅的形象大量出现于绘画之中,且常作交尾之状。”②陈履生《神画主神研究》, 北京: 紫禁城出版社, 1987 年, 第17 页。东汉以后画像所体现的是一个由伏羲、 女娲合体构成的神灵组合,285 窟顶中伏羲、 女娲平行并列也呈现出一对组合而成的神灵, 但两者不再是交尾之状。 后者与《须弥四域经》 等佛教伪经的观念更为接近。
敦煌莫高窟285 窟顶伏羲、 女娲画像, 为我们考察佛教疑伪经中伏羲、 女娲造日月说法的出现时间, 提供了新的依据。 285 窟为西魏大统四、 五年前后建成。 宝应声菩萨伏羲、 宝吉祥菩萨女娲造天地一说, 在中土佛教徒中出现的时间下限, 据此可以断定。故而, 《造天地经》 《须弥四域经》 等有关伏羲、 女娲的佛教疑伪经, 可能是在天监十七年至大统四年(518-538) 之间的二十年间出现的。
伏羲、 女娲造日月说与净土信仰密切相关。 净土信仰自东汉末就传入中土, 经魏晋六朝发展, 逐渐形成了以弥勒佛信仰为核心的弥勒净土和以阿弥陀佛信仰为中心的弥陀净土。 东晋南北朝时期的净土信仰, 南方以慧远为代表, 北方以昙鸾为代表。 东晋道安信仰弥勒净土, 而道安弟子慧远则信仰弥陀净土。 慧远主张观想念佛, 在禅定中观想佛的三十二相、 八十种好, 以之体悟佛理, 导向弥陀净土。 此种修行法门因将般若、 禅修与净土信仰融为一体而广为传播。 东晋安帝元兴元年(402), 慧远与彭城刘遗民、 豫章雷次宗、 雁门周续之、 新蔡毕颖之以及南阳宗炳、 张菜民、 张季硕等人, 于庐山之阴般若台精舍阿弥陀像前, 发誓往生西方弥陀净土③[梁] 慧皎撰, 汤用彤校注, 汤一玄整理《高僧传》 卷6 《释慧远传》, 北京: 中华书局, 1992 年, 第214 页。, 此举产生了一定的示范效应。 北魏后期, 昙鸾发展了弥陀信仰, 提出称名念佛的修行法门, 即通过称念阿弥陀佛的名号往生净土成佛。 昙鸾的净土修行法门较慧远更为简易, 更容易为普通信众接受。
佛教疑伪经中伏羲、 女娲造日月一说, 或与北朝昙鸾的弥陀净土信仰密切相关。 昙鸾早年于五台山出家, 后来听闻南方道士陶弘景精研神仙方术, 佛道双修, 便于大通年间(527-528) 前往梁朝京城建康。 陶弘景以仙经十卷, 酬赠昙鸾。 昙鸾返回北方, 于洛阳又逢菩提留支, 菩提留支以《观经》 赠昙鸾, 云: “此大仙方, 依之修行, 当得解脱生死。” 昙鸾重新回归佛教, 张扬弥陀净土信仰①[唐] 道宣撰、 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 卷6 《昙鸾传》, 北京: 中华书局, 2014 年, 第189 页。。 昙鸾著有《往生论注解》 两卷、《略论安乐净土义》 一卷、 《赞阿弥陀佛偈》 一卷等净土信仰著作。 昙鸾卒于东魏兴和四年(542)②昙鸾卒年, 据《续高僧传》 本传, 为东魏兴和四年(542), 同传又称他为“齐时昙鸾法师”。 另外北齐天保五年(554 ) 二月《敬造太子像铭》 中“比丘僧昙鸾”。 此处从兴和四年说。, 是北方弥陀信仰发展的代表。 按照以上思路, 可以发现昙鸾弘扬弥陀净土与伏羲、 女娲造日月说兴起的时间基本吻合。 昙鸾于大通(527-529) 年间到达建康, 返回北方的时间不详, 但绝对在陶弘景(456-536) 仙逝之前。 菩提流支译出净土经典《无量寿经论》 是在北魏永安二年(529), 昙鸾有注解此经的著作两卷。 由此来看, 菩提流支赠予昙鸾并对其产生重要影响的很可能就是这部《无量寿经论》。 伏羲、女娲造日月说兴起的时间, 上文推测是天监十七年至大统四年(518-538)。 昙鸾转信弥陀净土以及撰写净土宗著作, 当在永安三年(530) 稍后, 伏羲、 女娲造日月疑伪经说产生的时间范围可以缩小为永安三年至天平五年(530-538)。
从以上考察来看, 疑伪经中的伏羲、 女娲造日月说在其产生之初, 似乎并没有打压道教的意图。 但受政教冲突与佛道矛盾范围的扩大, 隋唐时期, 伏羲、 女娲造日月说与三圣东化融合③刘林魁《中古佛教三圣东化说的演进》, 待刊。, 在佛道论衡中频繁出现。 三圣东化说出现在《法没尽经》 《清净法行经》 等疑伪经中, 佛陀派遣老子、 孔子、 颜回先行教化中土, 为佛教盛行东方做准备。法琳《破邪论》: “ 《内典天地经》 曰: 佛遣三圣化彼东土, 迦叶菩萨彼称老子。”④[唐] 法琳《破邪论》 卷上, 《大正藏》, 第52 册, 第478 页下。法琳《辩正论》: “ 《佛说空寂所问经》 及《天地经》 皆云: 吾令迦叶在彼为老子, 号无上道。 儒童在彼, 号曰孔丘, 渐渐教化, 令其孝顺。”⑤[唐] 法琳《辩正论》 卷5 《释李师资篇》, 《大正藏》, 第52 册, 第524 页中。《内典天地经》 《天地经》, 可能与《造天地经》 有关, 是关于佛教宇宙观的疑伪经。 释明概《决对傅奕废佛法僧事》云: “ 《须弥图经》 云: 宝应声菩萨化为伏羲, 吉祥菩萨化作女娲, 儒童应作孔丘, 迦叶化为李老。 妙德托身开士, 能儒诞孕国师。”⑥[唐] 道宣《广弘明集》 卷12, 《大正藏》, 第52 册, 第175 页上。此处的《须弥图经》, 前文考证或即《须弥四域经》。 北朝后期、 隋唐初期, 佛道二教争斗激烈。 原本藉助民间信仰以弘传净土信仰的伏羲、 女娲造天地说, 被佛徒用来护法弘教。 法琳《辩正论》 云: “沈侯学综玄儒, 理兼孔释, 匪斯人子, 奚有斯论乎。 所以尔者, 太昊本应声大士, 仲尼即儒童菩萨。 先游兹土, 权行渐化。 愍济五浊, 宣布五常。 而吾子未访所闻, 今粗为陈其本。”⑦[唐] 法琳《辩正论》 卷1 《三教治道篇》, 《大正藏》, 第52 册, 第493 页下。太昊就是伏羲。 法琳立足佛教文化中心论, 以中土自己创造的伏羲、 女娲造日月和老子、 孔子、 颜回三圣教化中土等两种说法, 来证明佛法精神早已渗透进中土文化, 佛教早于、 优于道教。 这可能是疑伪经创作者始料未及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