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慧玲
他把情书写在我的信纸上。/我说 :“我感到很荣幸,/它也是。”/这时我瞅见第一行:/前面是“亲爱的”,后面是一个名字,/(昨天卧谈时提到过)/然后是一个冒号。//他坐在我的椅子上。/我想念所有在我椅子上坐过的人。/他们蹭掉一点上面的尘土,/就像画家刮去一点油彩,重画。/整个的,都出现在最后的作品里。
——桑葚《一个朋友的来访——给余》
“程晨,你的情书!”父亲扯着大嗓门喊我。我正在学织围巾。母亲快速翻飞的手指在各种线里来回穿梭,我看了好几遍都摸不着头脑。
我放下针线,走出房间,看到父亲正翻箱倒柜找东西。
我的家在一个小镇上,从上大学后我就不在家住了。曾经每日每夜伏案写作的书桌留下了笔墨、刮痕和褪色的白。那封信就安静地躺在桌上,信封上大大的“情书”两个字让人啼笑皆非,已经泛黄的纸张有着久远的味道。
我拿起信,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纸。看到第一行,我已经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亲爱的周振同学:我是坐在第二组第六排右边座位的程晨,还记得我昨天借了你的数学作业,你的字真好看……”
我怀着羞耻的心情看完了这封情书。没错,是我写给高中同学周振的情书。然而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情了,包括这封情书。
夏天的太阳很热烈,直接越过窗子照在桌子上,也照着我。头上的风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和着外面蝉的叫声。
莫名地我感觉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天气的突然变化,或者看到一朵花,或者踏上某条街,就能敏感地想起从前。
我有时候是个浪漫主义者,就像现在。我突然冲动地想要把这封情书寄出去,弥补当年没有送出去的遗憾。
“怎么可能还收得到?也许人家早就不住在这里了。”母亲听了我的故事,发出阵阵笑声,又渐渐停下来,认真地思考我的想法,有点少女心事的惆怅浮上脸颊。
“没关系啊,只要寄出去就行,说不定可以像《情书》里的情节,和他同名同姓的人收到了!或者陌生人收到了这封信,也很浪漫不是吗?”
我翻开同学录,把他的地址一笔一画地写下来,怀着郑重的心情寄了出去。
令我没想到的是,周振收到了信,并且回信说想见我一面。
事情似乎落入俗套。遇见昔日暗恋的人,我到底该说“你好”还是“好久不见”呢?当年青涩的感情早已随时间消逝,再见只是因为好久不见了,想看看对方,回忆往昔。
将自己收拾利落,怀着郑重的心情,我去赴约了。
周振在信上说他毕业后又回到了这个小镇,考上了公务员,之前一直做扶贫工作。
他的字迹还是那么清秀,让我一下想起了他高中的时候。杜甫曾有一首诗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里面有一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道出了杜甫想要重振乾坤的志气。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彼时的杜甫自然是这样的人,高中的我在周振的身上也看到了。可能这就是我当年喜欢他的原因吧。
在饭店里,坐在我对面的周振,剪了寸头,皮肤也晒得黝黑。我感觉到他当年的意气风发已经被一点一点消耗尽了,沉淀下来的是成年人的沉静和稳重。
我们谈了彼此的近况和高中往事后,终于提到了那封情书。
周振突然吞吞吐吐,语无伦次。看着他有些扭捏的样子,我突然坐立不安起来。只是一封情书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暗暗想着。
“我想……要你帮我代写一封情书……”我愣住了。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饭卡在喉咙里。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知道有点奇怪,但是我希望你帮帮我。”周振认真的眼神让我头皮发麻。
我了解后才知道,周振在扶贫期间爱上了一位小镇的说书人。通过多年的相处,周振深深地被她吸引了。说书的姑娘让他写一封情书,如果她觉得好,就同意交往。奈何周振写了十几封情书,说书的姑娘总是不满意。
“我也是没办法了,你情书写得太好了,我想你帮我想想怎么写。而且当时在我们学校,你的写作能力也是出了名的……”周振苦涩地对我笑了笑。
我知道“说书”是中国古代的文艺形式之一,是乡土中国文化传播的方式之一。但是21世纪的今天,“说书”这个职业实在是很少见了。
我答应了他,本着助人为乐的宗旨。
其實是我想看看他口中的那个说书女孩。
我随着周振来到一个宽敞的房子门前,紧挨着的是一个稍有些破旧的老庙。他示意我安静,带着我进了那个房子。
里面的设备并不新,头上的灯管已经布满了灰尘,风扇也是老旧的褪了色的,转起来很慢。空旷的空间里摆了好多张木制小板凳,穿着汗衫的老人和穿着微微有些泛白衣服的小孩坐得整整齐齐。
台上一个女孩化了淡淡的妆,一席长衫,布鞋,拿着折扇,在方桌旁来回漫走。一拍惊堂木,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部停了下来。“众明公,要听文来要听武,要听奸来要听忠……”故事就缓缓述来。
她的故事讲得并不复杂,许多深奥的地方她也有细细评说,有趣而不失意味。
后来我有问她为什么留在这个小镇里当说书人。我们走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干净的白球鞋粘上了泥,她坐在草丛边,白裙子也染上了大地的颜色。
“因为我就是这里长大的。当时那个说书人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我爱上读书是因为他。可惜他年老了……”她抬眼望了望天空,蓝蓝的,只有几朵云。
“我就觉得我要继续做这件事,哪怕为了这里的孩子。”小镇上的教育资源并不好,这里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像城里人一样读各种各样的书。
“用最通俗、最朴素、最传统的方式,传递希望。”她笑了起来,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亮亮的,发着光。我终于明白周振为什么会爱上她了,因为她有着最纯粹的生命力和最朴实的希望。
我对周振说:“你用说书的形式,讲述你对她的喜欢和你们的故事吧,这就是你独一无二的情书。”
一个扶贫干部和一个说书人,为同一个目标而前进、奋斗,这是最好的情书,给彼此,也给脚下这片深爱着的土地。
周振迷茫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他激动地跑向金黄的麦田,回头向我招了招手。
我站在田地里,嗅着泥土和野草的清香,任凭风吹乱了我的头发。
(作者系广州大学棠棣文学社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