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
我从小是个孤寂的孩子,住在山东芝罘东山的海边上,三四岁刚懂事的时候,整年整月所看见的,只是:青郁的山,无边的海,蓝衣的水兵,灰白的军舰。所听见的,只是:山风、海涛、嘹亮的口号、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单调,使我思想的发展,不和常态的小女孩同其径路。我终日在海隅山陬奔游,和水兵们做朋友。虽然从四岁起,便跟着母亲认字片,对于文字,我却不发生兴趣。还记得有一次,母亲关我在屋里,叫我认字,我却挣扎着要出去。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地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是从未打到过我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癖气吓唬回去!
刮风下雨,我出不去的时候,便缠着母亲或奶娘,请她们说故事。把“老虎姨”“蛇郎”“牛郎织女”“梁山伯祝英台”等,都听完之后,我又不肯安分了。那时我已认得二三百个字,我的大弟弟已经出世,我的老师,已不是母亲,而是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了。舅舅知道我爱听故事,便应许在我每天功课做完,晚餐之后,给我讲故事。头一部书讲的,便是《三国志》。三国的故事比“牛郎织女”痛快得多。我听得晚上舍不得睡觉。每夜总是奶娘哄着,脱鞋解衣,哭着上床。而白日的功课,却做得加倍勤奋。舅舅是有职务的人,公务一忙,讲书便常常中止。有时竟然间断了五六天。我便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天天晚上,在舅舅的书桌边徘徊。然而舅舅并不接受我的暗示!至终我只得自己拿起《三国志》来看,那时我才七岁。
我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的,直看下去。许多字形,因着重复呈现的关系,居然字义被我猜着。我越看越了解,越感着兴趣,一口气看完《三国志》,又拿起《水浒传》和《聊斋志异》。
那时,父亲的朋友,都知道我会看《三国志》。觉得一个七岁的孩子,会讲“董太师大闹凤仪亭”,是件好玩有趣的事情。每次父亲带我到兵船上去,他们总是把我抱坐在圆桌子当中,叫我讲《三国志》。讲书的报酬,便是他们在海天无际的航行中,唯一消遣品的小说。我所得的大半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林译说部,如《孝女耐儿传》《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之类。从船上回来,我欢喜地在前面跳跃着;后面白衣的水兵,抱着一大包小说,笑着,跟着我走。
这时我自己偷偷地也写小说。第一部是白话的《落草山英雄传》,是介乎《三国志》《水浒传》中间的一种东西。写到第三回,便停止了。因为“金鼓齐鸣,刀枪并举”,重复到几十次,便写得没劲了。我又换了《聊斋志异》的体裁,用文言写了一部《梦草斋志异》。“某显者,多行不道”,重复地写了十几次,又觉得没劲,也不写了。
此后便又尽量地看书。从《孝女耐儿传》等书后面的“说部丛书”目录里,挑出价洋一角两角的小说,每早送信的马夫下山的时候,便托他到芝罘市唯一的新书店明善书局去买——那时我正学造句,做短文。做得好时,先生便批上“赏小洋一角”,我为要买小说,便努力作文——这时我看书看迷了,真是手不释卷。海边也不去了,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看完书,自己喜笑,自己流泪。母亲在旁邊看着,觉得忧虑;竭力地劝我出去玩,我也不听。有一次母亲急了,将我手里的《聊斋志异》卷一,夺了过去,撕成两段。我趑趄地走过去,拾起地上半段的《聊斋》来又看,逗得母亲反笑了。
舅舅是老同盟会会员。常常有朋友从南边或日本,在肉松或茶叶罐里,寄了禁书来,如《天讨》之类。我也学着他们,在夜里无人时偷看。渐渐地对于国事,也关心了,那时我们看的报,是上海《神州日报》《民呼报》。于是旧小说、新小说和报纸,同时并进。到了十一岁,我已看完了全部“说部丛书”,以及《西游记》《水浒传》《天雨花》《再生缘》《儿女英雄传》《说岳》《东周列国志》等等。其中我最不喜欢的是《封神演义》,最觉得无味的是《红楼梦》。
十岁的时候,我的表舅父王夆逢先生,从南方来。舅舅把老师的职分让给了他。第一次他拉着我的手,谈了几句话,便对父亲夸我“吐属风流”——我自从爱看书,一切的字形,我都注意。人家堂屋的对联;天后宫,龙王庙的匾额、碑碣;包裹果饵的招牌纸;香烟画片后面,格言式的短句子,我都记得烂熟。这些都能助我的谈锋——但是上了几天课,多谈几次以后,表舅发现了我的“三教九流”式的学问,便委婉地劝诫我,说读书当精而不滥。于是我的读本,除了《国文教科书》以外,又添了《论语》《左传》和《唐诗》(还有种种新旧的散文,旧的如《班昭女诫》,新的如《饮冰室自由书》)。直至那时,我才开始和《经诗》接触。
夆逢表舅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好先生!因着他的善诱,我发疯似的爱了诗。同时对于小说的热情,稍微地淡了下去。我学对对子,看诗韵。父亲和朋友们开诗社的时候,也许我旁听。我要求表舅教给我作诗,他总是不肯,只许我作论文。直到我在课外,自己作了一二首七绝,呈给他看,他才略替我改削改削。这时我对于课内书的兴味,最为浓厚。又因小说差不多已都看过,便把小说无形中丢开了。
(摘自《阅读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