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谦
敖英走进仓房,扛出来一对桦树板做的滑雪板。滑雪板上面绑着两支长的木杆,木杆一头钉着马掌钉,防打滑。
滑雪板,是长白山人冬季进山的常用工具,很多老人都会做。这些年不打猎了,敖家的滑雪板早就被收进了仓房,上头落满了灰。
敖英的两只脚踩在滑雪板上,绳子穿过板子上钉好的鼻儿,把他的脚牢牢地固定住,他撑着长杆滑出家门。到村口雪厚处时,靠两支长杆的助力,他跃了上去。
多年不用,开始操作还不熟练,慢慢适应以后越来越快,他飘行在雪野里,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一路不时看到饿极了的狍子、马鹿在积雪中挣扎,有的只露出一个脑袋。放到从前,这是猎手们“收割”猎物的黄金时刻。
滑行到鹰嘴儿石的洞口的时候,他扛着滑雪板走过去,出了洞再继续滑行。
大油松树上堆满了积雪,老虎餐台哪里还看得见?敖英下了滑雪板,身子立刻沉进雪窟窿里,不出所料,积雪齐到了他的胳肢窝。他抄起滑雪板,艰难地在雪窝子里掏出一个窟窿,再一点点向前推进,打出一条通道。积雪松软无比,清扫工作进行得越来越顺利了。
餐台闪现,敖英一鼓作气,把大油松树周围清理出好大一片。
敖英站在树下,四边是一人多高的雪墙,他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他把带来的食物摆放在餐台上,爬上了树,相机里只有上一次虎爷取走食物的影像。他四下张望,眼前一望茫茫,分明是琉璃天宫。他使劲儿眨眨眼,看见了雪野里唯一的生气——不远处的那眼暖泉子,仍然在汩汩涌流出热水,冒着腾腾的白气。潭边的积雪平滑而绵密,没有任何褶皱痕迹。
虎爷在哪儿呢?
敖英把手圈在唇边,喊了起来:“呦呵——呦呵——”
苍山寂寥,一遍遍回应着他的呼唤:“呦呵——呦呵——”
突然,渐渐减弱的呦呵中夹杂了一声沉郁雄浑的“嗷呜——”。
是老虎的叫声,他没听错!
敖英精神一振,闭上眼睛捕捉着这天籁。
“嗷呜——嗷呜——”又是两声虎啸,浑厚高亢但不暴烈,清晰入耳,在群山之间形成了一阵阵回声。
送餐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虎爷的吼声。李专家说过,虎以王者之尊,除了求偶交配期和争夺领地时,一般很少发声。
也就是说,虎爷一反常态地回应是因为听到了他的喊声,在向他示意呢:好心的两脚兽,放心吧,我还在,我好着呢。
这灵物啊!
他想起自己从前沾沾自喜地认为“人是万物之灵”,现在觉得应该稍微改变一下,变成“人和虎是万物之灵”才准确。
也许,这虎啸声还代表着一种隐隐的谢意吧?
敖英理解到这一层默契,心情更加激荡,眼泪差点儿冲出眼眶。他定定神,大声喊起来:“虎爷,我给您老人家送餐来了。肉放在餐台上,您记得及时来取餐啊!”他最后看了一眼餐台上的那一团肉,在四周林立的雪墙之中显得那么小,他突然很后悔。
这么大的雪,虎爷要靠身体抵御寒冷,一定需要更多的食物产生热量。
“虎爷,下次来,我一定多给您送点儿好吃的。我走啦,再见!”
归程漫漫,雪小多了,天空仍是铅云低垂,在敖英的眼里却明亮温暖。没了来时的忧心,双脚下的滑雪板也逐渐操作熟练,他在雪面上宛如御风飞翔一般,滑得畅快!
路过那些深陷积雪的有蹄类动物时,他看着那些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脑袋和一双双骨碌碌乱转的大眼睛,心里充满同情,他很想动手帮它们逃离,可他当然知道这是痴人说梦。且别说在帮它们的过程中,很有可能被它们误伤到,就算它们肯老老实实地由着自己帮它们从雪海中拔出四蹄,下一步呢?这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雪海啊,哪有边沿?
在这样的白灾中,会有大批有蹄类动物饿死、冻死,這也将直接导致本就数量稀少的食肉类大型猛兽因缺少食物而死亡。可李专家说得对,自然的事,还是让自然说了算。也许这是大自然优胜劣汰的手段呢?
因为和虎爷的“交往”,他的心态变了很多,似乎更柔慈了呢。
他不再郁郁,继续飞速滑行,觉得自己就像电视里看的海上冲浪选手一样,如果不是虎爷,这份乐趣,也就享受不到了呢。
到家以后,敖英把虎爷用啸声回应自己的事儿原原本本汇报给了老爸和媳妇。
媳妇有点儿不信,疑惑地说:“老虎跟你打招呼?还感谢你?哪可能呢,那不成精了?是赶巧了吧?”
“不是赶巧!就是在给咱报平安呢。小鸡、耗子都有灵性,何况它是个王!”敖爷笃定地说。
媳妇叹口气:“要这么说,豁出去咱自己紧点儿,好好喂着它吧,就当是家里养了个宠物。真是怪好的呢。”
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
好在大雪过后,连着几天暴暖,夜里都能听到房顶的积雪融化后淌下屋檐的水流声,气温飙升到了零上十几度,把人们的冬衣逐层扒掉。老人们都说,真是少见的年份!
下一次去抚虎岭,就不需要靠滑雪板了。
这之后,家里那两口人也从根儿上彻底接受了敖英的行为,全力支持配合他。
只是敖爷多了一句叮嘱:“保密工作必须做好!这是天大的事。”
那还用说?
“抚虎计划”在一点点推进、实施,直奔那个可预期的目标。
在敖英隐秘的喜悦中,长白山的春天来临了。
处在高寒地带的人们对春天的期盼太久,他们眼里的春天总是极尽美丽。春天的天空辽阔清湛,蓝得喜人,云在有云在的飘逸,云去有云去的清爽。金达莱花漫山开放,香气弥漫了大山的角角落落,和林木的清新气味搅在一起,沁人心脾。那是没有被工业文明入侵过的大自然的气息。
春天搅活了留守老人们的心,脱去了冬装的他们充满了勃发的活力。他们呼朋唤友地钻进大山,挖野菜,抓蛤蟆,把大山的馈赠背回家。
知道抚虎岭一带有大山牲口驻留,人们不敢来这儿采集,也就没人发现敖英和抚虎岭的秘密。只有来搜集相机数据的李专家感到奇怪,嘀咕着虎爷的出行路线改动之大,相机点位拍到虎爷的次数大幅度减少。
李专家最感到奇怪的是,虎爷坚强地熬过了残冬,不但没衰弱,还更健壮了。
“你们看这段视频,虎爷的气色比去年还棒,也没有那么瘦了。看这样子,且有得活呢。真是个奇迹啊!”李专家跟队员以及敖英叨咕着。他当然察觉不出敖英内心的荡漾。
依着敖英的计划,就算虎爷再活一年,只要能够如愿以偿,一万多块喂养费换回一具野生东北虎的虎骨,这买卖也是稳赚不赔,一本百利。可如今计划出现漏洞——虎爷很有可能再活好几年。
现在黑市上一具老虎的尸骨能卖到八十万块钱左右,虎爷的体形如此庞大,又是纯野生东北虎,自然更贵些。倘若用来牟利,这生意自然是值得投入成本的,不要说一万,十万也值。可是他并不想违法犯罪。
何况到底能不能得到虎爷的尸骨,都还是未知数。万一虎爷不是寿终正寝在抚虎岭,而是死在隐秘的老虎家族的墓地呢?
得好好计划下一步方案。要想省钱,就要减少每次的供应量或者拉长供应的间隔,反正只要饿不死它就成呗。
或者,还有更损的一招,既然虎爷已经认准只要守在抚虎岭,就能够吃饱喝足,逍遥快活,它一定不舍得离开这里。那就干脆停供,让它生生饿死算了?反正虎珍贵的是骨头、爪子、牙齿,甚至是虎须、虎皮,而饿死的老虎只是少了虎肉——最不值钱的虎肉。
一天夜里,敖英做了一个梦,梦见虎爷死了,直挺挺地躺在老虎餐台上,而自己激动地抚摸着虎爷的尸体,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醒来的那一刻,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容。
尽管自己越来越喜欢虎爷,可在内心深处,依旧在盼望着它早点儿死。
为了抵御这人性的弱点,敖英一次次翻看虎爷等待自己的视频。每每看着它焦灼渴盼的目光,看着它吞掉地上的雪和草充饥,敖英的心都会隐隐生疼。
家里还支撑得起,宁可自己省一点儿吧。
这一天,一个从前狩猎时结交的老朋友开车来到敖家,车上拉着两条狗。
老友家住几百里之外的张广才岭腹地,那边之前禁猎没有老爷岭严格,所以还养了几十条猎狗,时不时去下个套、猎个野猪什么的。但随着狩猎管控越来越严,猎狗就显得特别惹人注目。老友卖掉了一大半,剩下的几条好狗舍不得,就将最喜欢的留在身边,另外几条分散到朋友家寄养,看看风声再定。
拉过来的两条狗是大丹串儿,最好的头狗。敖英知道行情,在黑市,这样的狗要卖到两三万块钱一条,难怪朋友这样宝贝它们。
他慨然答应了朋友,不忘叮嘱一句:“帮你收着它们可以,不过大局势你得从,别往枪口上撞。”
朋友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两条头狗,又嘱咐说:“没事儿时带它们上山跑跑,练练腿脚,减减肥。好歹别废掉啊!”
敖英当然懂这个,满口答应。
手头儿的农活干完,颗粒归仓,长白山上已是五彩斑斓,林木萧疏。敖英挑了个好天,把朋友的两条头狗和自己的三条看家大狗用车拉到了山上。
老虎讨厌狗,山里人都知道,所以敖英把它们拉到了熊瞎子沟,跟抚虎岭隔着好几座山头。五条狗被解开狗链从车上放出来,立刻撒着欢儿跑上山。敖英跟着跑了上去,觉得狗跑得够远了,吆喝一声,喊它们回来,再放出去——几个来回一过,狗跑发了疯不算,人的野性也被激发出来,渐渐就忘乎所以,不知不觉挨近了抚虎岭。
突然,他听到朋友那两条狗的叫声不对劲儿,叫得格外狂躁、兴奋,自己家的三条狗也跟着叫得声嘶力竭。他知道它们是发现了什么山牲口,听这叫声,还不是小家伙。他还来不及多想,眼睛一扫山上,顿时头皮一麻,脚被“钉”在地上,心差点儿停跳。
只见山顶的冈梁上突然冒出了一朵朵黑云,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嘶叫着飞快地冲了下來!
是野猪!野猪群!大野猪群!
敖英从前狩猎的时候,每年都能捕猎到几十头野猪,可他从来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的野猪!它们奔跑的速度极快,真跟飞箭似的。本能支配着敖英转身就跑,一时却忘了人哪儿跑得过野猪!跑出一段路之后,他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找一棵大树爬上去,才能甩掉这群“黑煞神”——野猪不会爬树。可是惶急之下,他已经跑到了一处开阔地,眼前疏疏朗朗,都是长草和灌木,竟然没有一棵能够攀缘而上的大树!而野猪的嘶吼和追赶的声音却越来越近。
野猪轻易不会把人作为食谱上的品类,但是被激怒的野猪就不一定了——它们长长的嘴巴一拱一抬,顷刻之间,就能把人挑出两条大口子。它们还喜欢以闪电般的速度连续攻击,再强壮的人也扛不住它们的“连环獠牙挑”。
突然,一声长啸仿佛一声闷雷在半空中卷过:“嗷呜——”敖英还没反应过来,啸声已经连续地响了起来。
是老虎的咆哮!
他被震得耳朵轰轰作响,心里却一松,奋力拖着沉重的双脚继续奔逃。身后的猪叫声渐渐止息,那慑人的虎啸声仍在不断传来,苍老、浑浊,带着王者的独尊霸气,和群山的回声搅在一起。一时间,天地之间似乎都被这声音填满了。野猪们被吓得抱头鼠窜,哪儿还顾得上追赶打扰了它们午睡的敖英?
敖英终于停了下来,经过这亡命之奔,他的上衣和裤子被剐得稀巴烂,鞋竟然也跑丢了一只。他惊魂初定,抬手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回过头去,却惊呆了。
一头大公猪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站着,瞪着发红的眼睛,怒视着他!
别的猪都跑光了,只有这一个狠角色不甘心,决定留下来死磕到底!
敖英的眼前是一棵大柞树,他噌的一下跳过去,抱住树干往上爬。树干很粗,他搂抱得吃力,只能像壁虎一样一拱一缩地扭动着身体向上,速度快不了,而野猪已经冲到了他的脚下!
蓦然,一声霹雳近在咫尺,一只大老虎冲了出来。威猛的咆哮震得敖英猛一哆嗦,差点兒失足坠地。他定定神,不敢回头,一股劲儿地拼命向上攀爬,直到达到野猪够不到的高度,他才喘着粗气扭过头向下看。
虎爷后肢直立,正在冲着对面的大公猪龇牙怒吼,两个前肢抓挠着,随时要扑上去的样子。那大公猪也凶狠地逼视虎爷,蓄势待发。它们这样对峙了片刻,似乎都判断不好对方的实力,谁也不敢贸然先出手。
又僵持了一小会儿,大公猪掉头跑了。
虎爷冲着那敌手的背影纵声长啸,只是声音更加衰颓,似乎刚才这几阵咆哮,已经耗尽了它的力气。
敖英的冷汗从额头掉落到了眉毛上,又滚落到眼睛里,他用袖子抹了几下,再睁眼时,虎爷不见了。
那些野猪也不见了,大的,小的,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这一片森林突然如同失语了一般,变得异常安静,那些碎嘴的鸟儿、昆虫,似乎都被刚刚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场不算是战斗的战斗吓住了,集体沉默,也许是在保持对战斗的敬意……
风儿不甘寂寞,适时路过,把猪和老虎留下的浓烈气味冲淡。残存的丝丝缕缕,也被席卷而去——森林恢复了生机,老鸹子、叫天子、树鸡、青蛙、蝉,鸣叫声此起彼伏,把热闹又还给了森林。
敖英闭上眼睛,回想起刚才那些怒潮一样奔涌而来的野猪,如果不是虎爷长啸退敌,恐怕自己这会儿早被撕碎了。
朋友那两条猎狗是用奖励猪下水的方式训练出来的——每当帮助主人抓到野猪,主人会立即把野猪的心肝肠肚丢给它们吃。尝过几次甜头之后,它们只要在山上嗅到野猪的味道,就会不遗余力地把野猪轰赶出来。可惜这一次两条出色的猎狗犯了致命错误——它们轰赶出的野猪数量太多,不仅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还险些招祸给临时主人。
是虎爷救了敖英。
看来,在不送餐的时候,虎爷也会在抚虎岭附近转悠。它撞见敖英被野猪攻击,才发声长啸,震慑强敌。那头大公猪应该是野猪王,就算是年轻力壮的虎,要战胜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更何况是已经年老体衰的虎爷。
如果真的动手打架,虎爷会输。
敖英像大病初愈一样,浑身都脱力了。他从树上出溜下来,发现光着的那只脚被扎得鲜血淋漓。他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双腿才一点儿一点儿恢复了力气。
刚才经历的这些,就像做了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