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
一本《新華字典》,3角2分钱。这是几十年前的价格,但我家买不起。
父母生了6个儿女,家穷,偏偏奶奶又是一年接一年地生病,家里想方设法弄来的钱,全成了奶奶倒在家门前那条山路边的药渣。我家唯一的一本《新华字典》是一个孩子接一个孩子传下来的,到排行第六的我手上时,前面缺了39页,后面少了46页。我将这半本《新华字典》紧紧揣进书包里,眼角却跑出许多泪水来。
二年级时,老师教我们查字典。看别的同学把崭新或半新但绝对完整无缺的《新华字典》翻得起劲响时,我只能呆呆地坐着。我的《新华字典》连起码的“拼音音节索引”以及“部首检字表”都没了,我如何去查?
老师几次看我不动,以为我笨,骂一句,我依旧呆坐;再骂一句,我还是呆坐。也不知当年还很幼小的我如何就有了敏感细小的虚荣心,我不敢哭,也不敢说自己没有一本可以查阅的《新华字典》。但我一回到家,就躲在屋子里悄悄擦眼泪。我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在学校、在家一天都难吐一个字。我见了别人的眼光还拼命躲闪,到后来甚至羞于抬起头来走路。
母亲终于弄明白我变化的原因了,轻轻地叹口气,在煤油灯下默默翻着少了太多页的《新华字典》,然后擦泪。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不识几个字的母亲竟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抄补一本完整的《新华字典》。
半夜三更,母亲把被子里的我唤醒,用激动不已的急切口气告诉我:“六娃,俺们没字典,可以抄补一本呀……”我翻身爬起,忘记了光着身没穿衣,心中那个欢喜,只差没在地上活蹦乱跳起来。
总算等到一个星期天,我好话说尽,从同桌那儿借回一本全新的《新华字典》。母亲早剪好了一大沓纸,大小不一,有烟盒纸,有牛皮纸,有从哥哥姐姐们旧作业本上裁下来的一点点空白的纸……母亲用扎鞋底的粗线装订在一起,让它们看起来像个本子。
我按捺不住喜悦,连晚饭也顾不得吃就马上行动起来。可怜字典上的字我好多还不认识,只能按笔画仿照着写,这使我抄写得很慢很慢。字典上印刷的字笔画纤细如蚊腿,而我用铅笔写的字张牙舞爪偌大偌大的一个个趴在纸上。结果本来只有巴掌大的《新华字典》的一页纸,我必须用自制小本子的两三张纸双面抄写才告结束。抄得眼酸手软,我才抄写了4页。我停下休息,最疼我的大姐二姐接连上阵替我抄写一阵……等到好不容易有10多页,我们却发现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我们的抄写是自己排页码,写满一页即标个数字,接着抄写后一张纸。这显然与《新华字典》的页码大不相同。这样一来,如何才能正确地翻阅字典?
那一刻,我实在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姐姐也抽泣起来。当时的场景后来曾多次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的梦中,次次梦醒之后,那份失望、难受的心情都清晰如初,而眼泪也总是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流满脸颊。
母亲与我们琢磨好久,总算找到了“窍门”,重新依照《新华字典》为抄写的“字典”排页码。我的自制小本子上画满了竖线横线,为的是标明与《新华字典》一致的页码。
我们开始重新抄写字典。在母亲的指挥下,全家上阵。我抄写一阵,母亲喊醒睡觉的大姐,让我上床睡觉;大姐抄一阵,接着是大哥、二哥、二姐、三姐,然后又是我……
母亲自始至终坐在煤油灯下陪伴我们。等天边即将放白时,二姐摇醒了我,说:“弟弟,弟弟,快起床,抄完啦。”我慌乱地滚下床,捧起我的《新华字典》就看,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拥有一份“珍珠宝贝”的喜悦心情难以言表!
就这样,我们用整整一个晚上抄完了60多页(哥哥姐姐说最后面10多页附录的“简表”没用,我们没抄录)。那一刻,最欢喜的莫过于母亲,她虽然通宵未眠,但早上依然精神抖擞乐滋滋地忙着给我们做了份鸡蛋汤当早餐。1个鸡蛋做汤6个人喝,奇怪的是,味道还鲜美得很。
那本特别的《新华字典》,我只用了不到一年。小学二年级期末考试我考了班上第一名,学校奖品是一本崭新崭新的《新华字典》,定价3角6分。封皮艳红艳红的,很耀眼。但那本全家“制作”出来的“新华字典”,我至今还保存着。回头去看上面歪斜丑陋的字迹,我感到既心酸又亲切。
那承载了贫穷年代我们对知识、对精神的饥渴,饱含了丰富的母爱亲情的半本《新华字典》,理所当然成为我最珍贵的收藏品,也将成为我家的传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