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村子到县城读初中,学到柳宗元的《黔之驴》一文,老师如是介绍: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唐代文学家,世称柳河东、河东先生。
讲台下,就有同桌悄声跟我开玩笑说,你们村的。我怕老师发现严惩,又怕同桌生气,就以笑作答,快快点下头,仿佛承认这是真事,整个人也正襟危坐,“趾高气扬”了几分。
我心里自然明白,此河东非彼河东也。人家那河东指的是黄河以东的运城一带,我们的河东却是漳河的一条支流的支流以东的一个小村。不仅小河没有名字,村子也没什么名气,出了村子所在的乡镇,知道这个村名的,怕也不多。
我们这个村子不过百十来年历史吧,也许更长?由于村子太小,没出过什么望族,有关村子的记忆,全靠代代口口相传,更久远的历史,自然就渺茫荒芜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数百年前,河东村仅是漳河支流的支流旁边的一块荒涂。先祖们来这里开荒种地,繁衍生息,不仅是看中此处交通便利,位居潞安府通往高平陵川的交通要道,更主要的,应是看中此处水源充足,适于生存。
听父亲讲,民国时期,流经村子的河水还挺大的。每年夏季,都会发生上游发大水,下游河流淹没庄稼、冲毁道路、冲走小孩的事。可自我记事起,我们这儿严重干旱缺水,以致围绕这条小河所起的河东、河西、河南三个村庄的名字,让我觉得特别夸张、虚妄。
干旱的记忆烙印太深。上世纪80年代,家家户户抢水吃。天还未大亮,母亲就挑了桶,到几里外的山里担水,经过乒乒乓乓一阵争挤,有时一早上,才能抢回俩半桶的山水。母亲说,山水也时流时断。她就让我们节约着用。一家五口人洗脸,就用那浅浅的一底子脸盆水。脏了黑了,也舍不得倒,还用来洗涮别的东西。也曾随母亲到井上打水。井口很窄,水面很深,一眼望去,会产生莫名恐惧,生怕自己眩晕掉下去。拔水是体力活儿,也是技术活儿。母亲教我怎么拴桶,怎么吃水,怎么上拔。虽然险累,却很兴奋。吃水最困难的时节,母亲就把全部希望寄予老天。那时还没准确及时的天气预报。下不下雨,全凭一己判断。母亲一看天阴了,就让我们把吃水桶、洗脸盆、铁锅瓷碗、泔水桶,一字摆在屋檐下,等着大雨一到,奏起叮叮咚咚的交响曲。有年春夏,青黄不接,庄稼正需一场大雨,可天公偏不作美,村里人就开始想法子求雨。或用四龙四蛇的男童女童,抬着龙王游街;或让精壮小伙漂亮媳妇推碾扫尘,当然神婆神汉会参与其中,边走边祈,口中念念有词。至于绕村而过的那条小河,从来都是干涸的。只有下大雨,才有或大或小的河水“一笑而过”,孩子们就嚷着大人去看河。
靠天吃饭的年代,人们又思念起修筑胜天渠的岁月。那是上世纪60年代。县里为解决“雨天淹一片、旱季吃不上”的水患问题,围绕漳河这条支流如何治理,产生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那就是效仿河南林县人修凿红旗渠,修凿我们县的胜天渠。这是项浩大而艰巨的工程。在那个既没有现代化设备,又没有现代化技术的年代,一穷二白的人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战天斗地精神,凭借千百双手、千百条腿,创造出人间奇迹!我们村是从地下河道修起,为确保家家户户肥水不流外人田,全部汇入小河,家家户户门口预留了下水道;而那条长达500米的地下河道更是贯穿全村大小街道。60年来,始终发挥着重要的疏浚作用,确保了全村无水灾发生。那条地下河道,小时候我曾好奇地走过,一里长的河道,随弯就曲,穿土过石,起伏回转,全用砖砌石券,最高处离地两米,最低处也有一人身高,不仅坚固耐实,而且设计周细。家家户户的雨水,一户不落地收编其中,可谓河网恢恢,滴水不漏。为了确保灌溉全覆盖,还建起一座长逾百米、高达二十米的青石大桥,桥上有水渠通过,可连起附近十余个村、总长五公里的灌溉渠道。拔地而起的青石大桥,共有9根庞大的青石柱子支撑。每根石柱重达数十吨,周身最粗处可达10余米,需六个高大魁梧的后生方能抱住。大桥建成时,十里八乡的群众都来祝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天地也为之欢喜。如今60年过去了,这座青石大桥依然不塌不坏傲然屹立安稳如山!
改革开放初期,私挖乱采盛行,地下水位骤降,从那之后,人们再也没看到小河有水。常年干涸的小河,渐成狭长幽深的垃圾堆积场。先是河岸东侧,建起翻砂场,河道就成了天然的炉渣堆积站。小时候,我们还经常跳进河道里,到小山似的炉渣堆里捡废铁卖钱。后来,小河西岸又成为人们盖新房的首选宅基地。大约是嫌村深、交通不便,居住在村里的人们,一个学一个开始往河岸西侧盖。这里一度成为日常垃圾倾倒点。再后来,小河自北向南穿村而过,沿河两岸全盖起一排排白瓷砖贴面的红瓦房。小河里水流潺潺的情景一去不复返,代之而起的是苍蝇乱飞,杂草丛生,臭气熏天。每个走过的人都捂紧鼻子快马加鞭。
变化是从进入新世纪开始的。由于优种技术的推广,粮食获得过去无可比拟的丰收。一株玉米秆上结两个大棒子玉米,早已司空见惯;谷子也比过去亩产高出许多。每到秋收,母亲就说,现在的农民生活就是好,出力气少了,地力产量却芝麻开花节节高。发展也向高质量看齐,随着煤矿资源整合,村中小煤矿关停,地下水位渐渐回升。特别是新农村建设以来,村里更重视绿化、美化,兴修水利也提上议事日程。我没回去的这几年,村里全面清理了河道垃圾。动用劳力和车辆,用了半月工夫,将废炉渣和生活垃圾清理得一干二净。自垃圾分类推行后,村里还设了1个垃圾中转站,安放了20多个可移动垃圾回收大铁桶,每天专门有人負责运送,人们再也不往小河里倾倒垃圾。小河虽然干涸,但至少干净利索清爽了。进入新时代,三农工作更加得到重视。小河岸堤全用坚石加固一新,河道底部也重补新垫,小河两岸又恢复多年前柳树成荫,鸟语花香的景致。
随着乡村振兴的推进,终于盼来集中供暖工程。父亲打来电话,说村里挨家挨户统计呢,你的老屋接不接。我二话没说,告诉父亲,当然是接。高兴之余,却略有忧伤,想着要是母亲健在,不知她会多开心。她一辈子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能在村里住上暖气房吗?如今好政策来了,她却再也享受不上。
村里这次集中供暖,听说是全区水暖网一体化改造工程的一部分。家家户户在接入暖气同时,还要引入辛安泉水,说是要让百姓吃上更放心更满意的“天然矿泉水”。
我属于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人。寻思村中要动如此“浩大工程”,会不会涉及村里的桥,以及贯穿全村大小街道的那条地下河道?想着施工起来,难度系数一定很大。我就给村干部打电话。他们回复,这些因素都考虑着呢!虽然下大雨发洪水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可万一遇到那么一回呢!那条地下河道,就像村口的小河一样,决不会也给破坏了!
提到村口的那条无名小河,我仿佛看到它像无名英雄如影随形站在我面前。它一年四季默默无闻地站在那里,它的存在似乎于整个世界而言,并没有多大的价值与意义。水来了,它热烈欢迎;水走了,它不嫌寂寞。它活着,似乎就是这个世界的衬托。就像那条深埋的地下河道、那座高耸的青石大桥,只知默默地承受,干净地放手。但是它深知一个道理:自己是属于这个国家的,也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用得着时,它就能顶天立地。
【作者简介】宋江鹏,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创作有长篇小说4部、诗歌200余首、散文100余篇,文学评论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艾滋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