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4 06:42张佳晧
山西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三姑姑父姐姐

张佳晧

舞蹈班子在盘陀底搭台表演了三天,白天两个领班给那几个年轻人教舞蹈,晚上他们就用喇叭放音乐,把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在简陋的舞台上。新奇的东西一下子吸引了村子里年轻人的目光。台上的学员穿着所谓的舞蹈服自我陶醉地舞蹈着,三姑在台下疯狂地呐喊。嘈杂的音乐和呐喊声打破了盘陀底夜晚的宁静与祥和。

舞蹈班子在盘陀底表演了三天,三姑和本村的几个年轻人就跟着舞蹈班子在舞台后边学了三天。等班子要走的时候,三姑带着舞蹈班的一个领班找到奶奶,说要跟着去学跳舞,学表演。奶奶说家里穷,没钱去学。领班说不要钱,还会给搭台表演的工资。奶奶正在迟疑的间隙,爷爷听出不对,搪塞了过去,说考虑考虑。

领班走了,说好明天来要答复。三姑留在家里说服爷爷奶奶。无论三姑如何劝说爷爷都是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第二天一早,爷爷二话不说把三姑关了起来,就关在老家院子里的那间平房,由我父亲送饭,放在窗台上。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领班来要人的时候。爷爷冷言打發,三姑一边哭喊一边拍门敲窗户要跟着领班一起走,只是爷爷的态度十分坚决。最后领班无奈地在三姑的哭喊声和哀求声里离去。那天,爷爷让我父亲看着领班带着舞蹈班子离开,直到三姑不可能追上的时候才开门把三姑放出来。父亲打开小平房门锁的时候,三姑疯了一般冲出来,冲出门的时候甚至撞到了我父亲,她冲下坡沿着公路跑出了村子。奶奶扶起父亲,担心地看看爷爷,爷爷只是摇摇头:没事的,她找不到的。像爷爷说的一样,那个班子像是凭空消失了,离开之后也没有在别的村子继续表演。那天很晚很晚的时候三姑才一瘸一拐地回来,她的鞋底已经开口,脚也血淋淋的。奶奶给她洗了脚处理了伤口。点着煤油灯补鞋补到天亮。

三姑足足一个月都没有跟爷爷说话。自那之后,三姑有了一个习惯,她总是在平房的房顶上看月亮。那个班子走的时候带走了两个女生。之后很久都没再见过那两个女孩儿,多年以后她们再次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是被警车送回来的,已为人母,精神早已不太正常,甚至已经不适应家乡的水土。其中一个人的父母早在这些年寻找她的过程中郁郁离世。

两年后三姑结婚,嫁给了县里一个老实肯干的男人,这就是我的三姑父,又一年,姐姐出生。

姐姐五岁的时候三姑把她送进了舞蹈培训班学舞蹈。

姐姐第一次跟着三姑去到舞蹈教室的那一天,满眼都是那一块铺满整面墙的大镜子。三姑很认真地告诉她:好好学跳舞,长大以后,跳一场舞就可以挣很多钱。就这样姐姐第一次进了舞蹈教室。

总之,姐姐没有进入像别的同龄人一样进入小学。当别的小朋友学写字的时候,姐姐在压腿;别的小朋友数数字的时候,姐姐在开胯;别的小朋友在背唐诗,年幼的姐姐顶着身体的疲惫在对着镜子跳舞。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慢慢的,厌烦与疲惫让姐姐产生了放弃的想法,可是当每天晚上回到家给妈妈表演新学到的舞蹈动作的时候,妈妈发自内心的笑容总是能疗愈姐姐一整天的疲惫。

姐姐学舞的第三年,八岁。生日那一天,三姑特许姐姐可以休息,没有去学舞的姐姐终于有了机会去好好玩。她跟邻居家的女孩一起玩了一个下午,两个欢乐的身影穿行在小巷里,不时传来欢笑,姐姐跳舞给女孩看,女孩给姐姐背了唐诗。

唐诗,那是姐姐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什么是唐诗啊?”姐姐问道。

“唐诗就是,就是……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班的小朋友都会。”邻居家的女孩答道。

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姐姐内心里升起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那天下午,姐姐跑遍了小巷里的所有人家,每一个同龄的小孩都会背唐诗。甚至有的比她小一两岁的小孩也会背。

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在那之中还包含着自己与别人不同的不安。

八岁生日的那一天,三姑买了姐姐最喜欢的鸡蛋糕。三姑照例要姐姐给她跳个舞。跳舞的时候,姐姐心不在焉地,满脑子都是有关唐诗的疑问。不过三姑并不在乎这些。一支舞跳完,姐姐没有任何失误,三姑很高兴地抱了抱姐姐。

寂静的天空中,一轮弯月散发着柔和的月辉,倒映在姐姐的瞳孔里。而姐姐满脑子都是下午邻家女孩教给她的诗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今天的月亮,好像并不圆满。

“没事,指不定下午在外边耍的时候谁欺负她了。等以后咱们姑娘成了舞蹈家,等他们来巴结我们。”看到三姑父担心姐姐,三姑解释道。

“喂?姗姗妈妈吗?姗姗这几天练舞总是心不在焉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呀?”

“没事儿,在家的时候一切正常,估计是小孩子,累了。您正常练她就是了,晚上回来我给她补补。”

后来姐姐像往常一样天天练舞,思绪的转移使得姐姐对练舞慢慢失去了兴趣。每天的训练对于姐姐来说从享受变成了负担。本该是最爱笑的年纪,笑容与姐姐渐行渐远。姐姐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在一天又一天无趣的训练中慢慢失去了快乐的感觉。生活赋予她的只剩下双腿上的肿胀与淤青。

“姐姐你说,小学里是什么样子的?”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姐姐向帮她脚腕消肿的医护姐姐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舞蹈班的医护姐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没有上小学吗?”

“来,喝水。”三姑倒了茶水摆在茶几上。

“水就不喝了。接人举报说您女儿没上学。这个情况属实吗?”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和三姑坐在沙发上。

“没上小学,我带她去学舞蹈了。”三姑淡淡地说。

“你不让孩子读书,孩子将来怎么办?”

“跳舞啊。”三姑说。

“孩子爸爸呢,我们要跟她爸爸聊聊。”三姑的态度让工作人员犯了难。

“她的事情一直是我在管,她爸爸不管的。”三姑说。

“你这是侵犯了孩子受教育的权利你知道吗?”工作人员的态度也逐渐强硬。

“她命都是我给的,怎么安排我说了算。”三姑也不再客气。

“你的行为已经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

三姑一愣,三姑并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明晃晃的圆月挂在天边,月光下,三姑背着姐姐回家的路上,姐姐听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句话:“明天开始,白天不用跳舞了,晚上跳,白天去上学。”

姐姐抬起头看向天边,圆圆的月亮挂在天边,像是白色的玉盘。至于三姑又说了什么,姐姐一句也没听到。

就这样,三姑把姐姐安排进了小学。学校给姐姐做了测试。让姐姐从三年级开始插班读书,那一年姐姐十一岁,当时的小学还是五年制,姐姐的同龄人已经即将毕业,而姐姐第一次踏入学校教室。

姐姐比班里的小朋友都大两岁,小朋友把她看作大姐大。可是因为没有读一二年级,有些知识她完全不知晓。特别是语文,三姑和姑父都没读过书,当然也不会特意去教姐姐认字。三姑父开一个台球馆,兼营一些喜丧用品的生意,姐姐认识的字大多是从那些喜丧贴上学来的。

除此之外,因为姐姐没有上过学,对于教室里应该遵守的纪律完全不知道。比如上厕所要举手,不能吃东西,不能在上课时间乱跑。这些老师眼里很正常的事情对于姐姐来说都是需要学习的。自然,姐姐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孩子并不讨老师喜欢。

在小学姐姐闹出了不少笑话,虽然略有不适,但姐姐还是很享受上课的过程。下午五点放学之后,姐姐很开心地对三姑分享今天学到的东西。

“回家再说,先去跳舞。”

三姑一盆冷水浇灭了姐姐分享的欲望。熟悉的舞蹈教室。接下来便是熟悉的环节,压腿开胯,练基本功。晚上八点,天已经全黑,三姑才来接姐姐回家。此时的姐姐拖着疲惫的身体一句话都说不出。

“妈,我刚才摔倒,把腿磕青了。”姐姐伏在三姑的背上疲惫地说。

“没事,这是你未来成功的证明。”三姑回答道。

回家以后,姐姐吃过晚饭回到卧室倒头就睡。第一天上学的姐姐忘记了作业的存在。

“有些同学比所有的同学都要大,理应懂事了,可是带头不写作业。”第二天一早,老师的批评把姐姐上学时的开心浇灭了大半。

那天晚上八点钟,三姑背着姐姐回到家,姐姐没吃晚饭,把自己关在卧室连同前一天没有完成的作业一并写完。次日三姑推开姐姐的卧室门,姐姐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口水洇濕了作业。

姐姐就这样过上了一边读书一边跳舞的生活。早晨八点上学,下午五点放学。然后去跳舞一直到晚上八点,回家以后草草吃过晚饭继续写作业到晚上十点乃至十一点。

在三姑与老师的冷眼面前,姐姐读书的喜悦就像深秋时落下的枯叶,一触即碎。读书变成了另一场舞蹈。

慢慢随着姐姐年龄的增长,课业也逐渐加重。到五年级的时候,姐姐晚上跳完舞回到家已经很难完成学校布置的任务。再加上因为练舞留下的伤病姐姐上课总是没法集中精力。老师找家长谈话,三姑带着气去学校和老师大吵一架。第二天姐姐上学的时候,老师阴阳怪气地说:“你这辈子也就是个舞姬了。”对于老师的话,姐姐听不出含义,但是听得出喜怒。不过,姐姐没有害怕,她的内心毫无波澜。

姐姐点点头,回到座位坐下。

很快,姐姐小学毕业,初中还是义务教育,姐姐还有学可上。只不过对于姐姐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初中要求住校,三姑坚决不让,如果住校的话就没有时间去舞蹈班。于是三姑强令姐姐向学校申请了走读名额。

初中的第一天下午六点钟放学之后,三姑在校门口接到姐姐,要带她去舞蹈班,姐姐告诉三姑,七点钟有晚自习。三姑不管,拉着姐姐去跳了舞。第二天,学校校园里的小黑板上通报了有一位同学开学第一天就逃课的事情。

姐姐的初中班主任是个很负责任的男老师,第二天姐姐来上课的时候,老师把她叫到走廊里,问清楚缘由之后拨通了三姑的电话。这时的三姑对于姐姐的晚自习占用了舞蹈时间也揣着火气,没说几句话,三姑就挂了电话。很快,三姑风风火火地来了学校。

三姑给班主任说明了姐姐从小跳舞的情况,要姐姐不上晚自习去跳舞。班主任当然不允许。老师坚决的态度激怒了三姑,三姑的话慢慢难听起来,无论三姑说话多狠多难听,班主任一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被三姑所影响。到最后班主任都没有同意,三姑只能气呼呼地离开学校。

第二天晚上放学之后,三姑二话不说带姐姐去了舞蹈教室。上了初中之后,姐姐的课业负担更大,往往晚上跳完舞回家之后,作业要写到十二点之后。初中要求六点二十出早操,姐姐作为走读生五点半就要起床,这就导致姐姐上课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

姐姐很少去上晚自习,为此,姐姐的班主任找三姑谈过很多次,其中还包括一次家访,不过往往都是不欢而散。三姑也烦了,主动去学校找过很多次。从班主任,再到年级主任,一直到校长。要求只有一个,姐姐的晚自习要拿来去学跳舞。

学校的态度十分坚决,这件事情就这样一直僵持着,直到惊动了教育局。教育局再次派人去到了三姑家中,不过三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接下来,三姑和教育局对峙,一段时间之后,教育局下达了熟悉的最后通牒,只是这一次,三姑选择了对抗。

一纸诉讼三姑和教育局对簿公堂。可想而知,三姑不出意外地输了。法院判决三姑保障姐姐受教育的权利。三姑失去了姐姐的晚自习,不过她成功夺去了姐姐的周末。

原本周末学校安排了自习,这部分不属于义务教育规定的内容理所应当地变成了姐姐的舞蹈时间。当每周末比姐姐小两岁的同学在教室做作业,预习补课的时候,姐姐的座位总是空着的,此时的她正对着镜子,腿压过头顶,而落下的功课要靠夜晚来弥补。

这场持续了很久的斗争落下帷幕,学校与三姑之间没有产生胜利者,但是产生了唯一的受害者——姐姐。法院下达判决的时候,姐姐已经要升初二了。判决生效,姐姐住进了学校,只有周末离开学校去练舞。

这次对簿公堂使得三姑父不再冷眼旁观。于是在一个普通的周末,三姑送姐姐去舞蹈班后回到家,争吵发生,三姑父痛斥三姑这些年为了让姐姐跳舞闹的这些事情,而三姑寸步不让。争吵过后就是冷战。于是,姐姐的生活就变成了这样:周一到周五在学校高强度的学习。周六周日在三姑的安排下疯狂练舞,练到伤痕累累,练到站不起身。回到家,三姑与三姑父的冷战使得这个家的氛围,远比门外的风雪要寒冷很多。姐姐初二那年的年关,家里连饺子都没包。

三姑闹出的这场风波,使姐姐在学校出了名。初中的孩子学会了观察却不懂得同情。班里的同学把这个大两岁的姐姐视为异类。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疏远姐姐。

“姐姐跳个舞给我们看吧。”

“怕什么文艺表演,咱班可是有一个五岁学舞的大人物。”

不怀好意的讽刺伴随着刺耳的笑声环绕在姐姐的心头。嘲笑,惊奇,钢针一样在姐姐的心头洞穿出一个个伤口。跑早操同学围着她成一个圈,在餐厅吃饭,学生宁愿站着也不愿坐在她的周围。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厕所,一个人生病,一个人在夜里蒙着被子哭。然后在室友的呵斥下尽可能的收声。第二天午休时间自己一个人洗床单。

高中已经不属于义务教育,因此初中是有升学压力的。初二升初三的那一年,学校要求八月份就要开学。八月开学的那一天,姐姐在三姑的命令下独自来到学校找班主任请假,理由是,这是暑假,不属于义务教育。

“去跳舞?”班主任缓缓摘下眼镜问道。

“对。”姐姐回答道。

这一次,积攒在班主任心中的种种彻底爆发。初一那年,三姑来学校闹的时候说了不少难听的话,两年来周末补课的缺席,耽误的课程,因为跳舞姐姐身体受伤影响到正常上课,以及两年来的流言蜚语,都在这一次姐姐请假的时候彻底爆发。

那一次,姐姐的班主任,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当着全年级老师的面,手指着面前这个把头低到不能再低的女孩骂了很久很久。他把姐姐的假条撕得粉碎。带着脏话教育了姐姐很久,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今天你走出校门,这辈子都别再进来。

班主任骂完,姐姐点点头,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看不出喜怒。姐姐僵硬地冲着班主任微微躬身然后走出了办公室。那天下着雨,姐姐没有拿伞,那把伞放在办公室的门口。那天的雨不算大,刚好可以模糊视线。姐姐一步一步地走出校园,缓缓朝着某个方向走去。那个方向不是三姑家。雨水落在姐姐的脸上,打湿了头发,雨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咸咸的。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姐姐全身湿透靠在水库边的护栏上,双手抱着膝盖,注视着不远处的野草。把她救起来的是水库上的船家。水库中央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尊十米高的大观音像。水库上有一个船家,领国家工资,负责来往于岸边和小广场。那天船家划船在水库拱桥最大的桥洞下避雨钓鱼。

姐姐从桥上跳下,船家下水把姐姐救起。

那天,消防,公安,救护车,统统出动,围观的人把水库和拱桥围得水泄不通。救护车把姐姐带到医院做了检查,没什么大碍。警察联系了三姑父,三姑父在台球馆接到电话,借了一个客人的自行车赶到了医院。

三姑父骑自行车到医院去接姐姐,姐姐没有坐,全身湿透着淋着雨跟着三姑父回了家。在巷口的小卖店门口,姐姐转身回家,三姑父回去还自行车。

“怎么去了这么久,老师批没批?”姐姐刚一进家门,三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怎么淋成这样?你伞呢?”

姐姐没有回答,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所过之处,留下一行湿漉漉的脚印和身上滴下的水滴。

“你这死丫头,怎么不说话啊。”三姑站起身来追到姐姐房间门口,“开门,又发什么疯,锁门干啥。”

姐姐不理会三姑的敲门和喊叫,趴在床上用枕头蒙着脑袋,躺上床的那一刻,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姐姐蒙着头无声地痛哭。

啪!

三姑父进门,狠狠地给三姑来了一巴掌:“跳舞跳舞,跳你妈,孩子跳河了,逼死她你就满意了?”

三姑一愣,丝毫不示弱和三姑父吵了起来:“怪不得今天一进家门一副要死的样子,她要死你打我算什么。我让她跳舞不是为了她好?!”

那一架吵得很凶,家里能摔的东西被摔了个一干二净,碗筷盘子,遥控器,手机,电视无一例外。

姐姐窝在自己的被窝里听着外边的打砸声和争吵,眼泪早已洇透了褥子。

啊!

姐姐沙哑着嗓子的一声尖叫从房间里传来,自这之后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那一晚姐姐是怎样度过的。第二天中午姐姐醒来的时候,床上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人形印记。姐姐推开门出来,家里的橱柜摆满了新买的碗碟。除了电视没有了踪影之外,家里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在这次之后,三姑一下子泄了气,她對于姐姐的舞蹈未来完全失去了希望。

然而,让三姑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九月开学的第一个周末,姐姐回到家以后找到三姑,说:“我要去跳舞。”三姑不可置信地盯着姐姐看了足有一分钟,紧接着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确定不是在做梦以后,三姑兴冲冲地带姐姐去了舞蹈教室。这次是姐姐亲自开口,三姑父尽管不解,可还是拿了钱。

初三这一年,姐姐的生活逐渐平静下来,平日认真上课,周末专心跳舞。学校也不再追究姐姐的周末。姐姐学习上的认真让老师都很开心,周末姐姐主动去跳舞也满足了三姑的希望。各方都很满意。

次年六月份,毕业季。在毕业欢送会上,姐姐上台跳了一支舞。这是她第一次表演舞蹈。在她过往的生活里,跳舞和学习总是纠缠在一起。这一次,姐姐迎着灯光伴着音乐在台上翩翩起舞。那一刻,一袭白裙的姐姐是那么耀眼。

掌声雷动,这纯粹的掌声不带任何偏见与异样。班主任欣慰地给姐姐录了像,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下了舞台后的姐姐进了更衣室后再也没有回到会场。

那天,她去了哪里没有任何人知道。

中考前一天,别的同学都在复习,都在冲刺的时候。姐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舞蹈教室中对着镜子翩翩起舞,没有任何观众。姐姐翩翩起舞,眼含热泪。

中考那天,姐姐给自己定了闹钟,一个人收拾了考试的用具,一个人去考场,一个人去考试。姐姐的成绩并不好,反而因此没有什么压力。

中考过后的那个暑假,姐姐的生活没有了课程,只剩下舞蹈。像是回归了原点,回到了上学前的生活,每天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去学跳舞,仅此而已。

中考出成绩的那一天,她的同学帮她查了分数。成绩不高,不出意外的话上不了高中。得知分数的时候,姐姐坦然地点点头。并没有多少失落。

幸运的是,那一年,县里的一个大型集团开办了一所私立高中,姐姐的分数,可以入学。

得知姐姐可以上高中的那一天,三姑父喜出望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那一晚姐姐很高兴。那时候的姐姐对于读书与跳舞已经没有了什么感觉。开心只是单纯的因为爸爸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姐姐笑了,笑容在姐姐脸上,显得那么陌生。

第二天一早,三姑父与三姑协议离婚,三姑不同意,三姑父发起诉讼离婚。

三姑父离开家的时候,在巷口摸摸姐姐的头,塞给她一张银行卡,里边有姐姐三年私立高中的学费,以及如果需要的话,两年的舞蹈班费用。“没钱了记得给爸爸打电话。”留下这样一句话,三姑父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姑父走了,姐姐去了舞蹈班。三姑一个人看着突然空下来的家,一股从未有过的空虚涌上心头。同时,三姑骇然发现,三姑父走了,家里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而自己什么都不会。三姑和三姑父结婚以后,三姑就化身为了家庭主妇,每天的生活就是相夫教子。为了生活,三姑走上街头试图找工作。可是小学都没读完的三姑能找到的工作只有洗盘子服务员这一类。而多年来的家庭主妇的生活,使得三姑拉不下脸面去做这些事情。最后,三姑向大伯二伯大姑等亲戚借钱进购了一批衣服开始摆地摊,就在自家的巷口,虽然利润不多,但是可以勉强维持自己和姐姐的日常生活。每天坐在巷口,没有客人的时候,三姑时常在想,如果三姑父没有给姐姐留下学费的话,以现在家里的收入不足以支持姐姐读书,或许,姐姐会跟自己一起摆摊吧。

后来,姐姐上了高中,更为繁重的学业以及升学压力使得姐姐没有机会和时间再去跳舞。三姑当然想要姐姐走读,然后继续学跳舞,可是当姐姐初三那年第一次主动提出跳舞以后,三姑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失去了要求姐姐跳舞的底气。姐姐像所有的同学一样住在了学校,一个月回家住两天。换洗衣物,洗澡。繁忙的学业充满了姐姐的生活,她很少再跳舞,认真投入了学习。而这时的三姑一个人住在家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生活,白天摆摊,晚上就翻看一下姐姐之前跳舞的视频或者自己跟着电视跳几下。慢慢的三姑学着习惯了孤独的生活,而姐姐也慢慢适应了高强度的学习。好像一切都回归了正轨。

枯燥的高中生活过了一年,姐姐的成绩已经不像开学时一样垫底,慢慢地爬到了中下游的位置。姐姐的其他成绩都是中游一般水平,之所以总成绩不太好,是因为语文。她的语文和班里的平均成绩相比,低了二十几分,从小学起,姐姐的语文就惨不忍睹。

高二的时候,高中开始分文理科,同时,艺术生这个概念出现在了姐姐的视野中。三姑也知道了艺术生的存在,她想让姐姐去报舞蹈,可是无论如何此时的三姑都无法当着姐姐的面开口要求。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失去了自己的强势,是姐姐跳河?是三姑父离婚?她不知道,不过她也不在乎,因为她听说,成绩不是很好的话,学艺术才有书可读。

于是三姑自言自语道:让女儿学舞蹈是为了她有大学可以读。

在姐姐不知情的情况下,三姑找到了姐姐的高中班主任,提出要让姐姐学舞蹈专业做艺术生。三姑还向姐姐的班主任展示了三姑从小到大学习舞蹈的证明。姐姐的班主任翻看了姐姐的考试成绩单表示支持。这一次,三姑没有出面。姐姐的班主任把姐姐叫进办公室里开始给姐姐分析成绩,他很认真地分析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不拼命努力的话,想读大学很难。所以,学个艺术吧。同时,班主任隐隐指向了舞蹈这个方向。

姐姐从来都没在学校跳过舞,也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学了十年舞蹈这件事,因此姐姐知道,三姑来找过班主任。她平静地对班主任点点头,然后微笑着离开办公室。出门的一瞬间,姐姐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

班主任高兴地给三姑报信。“带她学了这么多年跳舞,她自己也很喜欢,我料到了她会答应的。”三姑隔着电话对班主任说道,“我家姑娘将来是做职业舞者的。”

后来姐姐就开始在学校学舞蹈,成了一名艺术生。艺术生要花费很多培训费,三姑正犯难的时候,姐姐拿出三姑父留下的银行卡。把三姑父给姐姐留下的两年舞蹈培训费一次性付给了学校。由于姐姐有著近十年的基本功,有些课程她不用参加,这样一来,那些培训费刚好够用。姐姐扎实的基本功身体素质让舞蹈班老师对她赞不绝口。

“这孩子专业考一定可以满分通过。”专业老师如是说道。

每次听到类似的夸奖,姐姐总是望着自己的双腿默不作声。有人说,她在为自己的双腿感到自豪。只有姐姐自己知道,她是在注视着那些早就隐去的淤青。

在这样的生活里,姐姐迎来了她的高考。高考结束以后,脑海中始终紧绷的那根弦放松下来,姐姐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去放松,去学驾照。她也没有去舞蹈班,家里目前的经济能力不支持。姐姐和三姑一起摆了一个月的地摊。只在每周日的下午,姐姐会出门去。三姑从来都不知道姐姐去哪里了。她也不关心,只当是给姐姐放假了。在三姑的眼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听话了很多。

出成绩的当天,姐姐的高中同学跑来给姐姐报喜。姐姐这才反应过来出成绩了。姐姐和同学一起借巷口小卖部的座机电话查了分数。不算高,但是对于艺术生来说,有学校可上。那一年是二〇一〇年,那一年开始,线上填报志愿。

姐姐告诉三姑分数之后就和同学跑了出去,三姑得知有书可读以后也很开心。她放任姐姐出去玩,欣慰地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在那里边有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

三姑口袋里的小笔记本上 ,记录着她一段时间以来的“努力成果”。三姑私下向别人打听过,她知道有艺术院校的存在,而且普遍分数不是特别高。她会想起姐姐初二那年暑假主动找她要跳舞的那一天。她万分感慨,女儿终于懂得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如果能上一个艺术类大学的话,姐姐做专业舞者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三姑很认真地四处学习志愿填报的技巧,小学没毕业的三姑生硬地理解什么叫做提前批录取,什么叫做专项计划,什么叫做定向计划。随着报志愿的时间一天天临近,三姑的笔记也渐渐充满了那一整个笔记本。摆摊的时候,如果没有客人的话,三姑会拿出那个笔记本翻看。每当姐姐问起那是什么的时候,三姑总是回答说:“帮你看看大学怎么办。报志愿的事情我学得可好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美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报志愿之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吃过饭之后,三姑还来不及把碗筷扔进厨房,就高兴地拿着她的笔记本去找姐姐,给姐姐介绍她选择的艺术类院校。一开始,三姑介绍得很开心,姐姐听得也很认真。直到三姑介绍完所有的艺术类院校之后。

“你有什么意见吗?”三姑问姐姐。

“这就没了?”姐姐反问道。

“对呀,你的分数可以学舞蹈的我就选了这些了。”三姑理所应当地说道。

“妈,我不学舞蹈。”

“不学,舞蹈?”三姑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想学护理。”姐姐并没有被三姑的动作吓到,只是平静地说道。

那一晚,争吵就这样发生了,像是多年前姐姐跳水库的那个夜晚一样,只是,和三姑争吵的对象从三姑父变成了姐姐。争吵间,三姑把笔记撕得粉碎,家里能摔得东西摔了个遍,碗筷盘子,遥控器,手机……

争吵间,三姑突然晃了神,一时间分不清站在自己对面的是丈夫,还是女儿。

这个家遍地狼藉。

第二天,姐姐推开房门来到客厅,三姑已经坐在客厅等了很久。见姐姐出来,三姑不由分说地拉着姐姐把她推进了家里作为仓库的小房间里,然后三姑上好锁。像二十多年前爷爷锁三姑一样。

“我去给你报志愿,等这一批志愿结束我放你出来。”然后,三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三姑跑到网吧去,拿着那些笔记的碎片凭借记忆笨拙地给姐姐填报了志愿。清一色都是她选择的艺术类院校,专业无一例外都是舞蹈,当然,不接受调剂。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这些学校的舞蹈专业没有录取姐姐,她将失去读大学的机会。

要么跳舞,要么这学不上也罢。填报志愿的时候,三姑如是想。

提前批志愿填报是两天的时间。第一天上午,三姑就给姐姐填报了志愿。她要关姐姐两天。每天给姐姐送饭,一直到尘埃落定。那个小房间很小,大概只有不到十个平米的样子。本来堆满了杂物,和姐姐吵架的那一晚,姐姐回房间后,三姑连夜腾空了这个房间。之所以选择这个房间,是因为这个房间除了正门之外只有一个两米多高的窄窗,那扇窗的玻璃布满油污和蜘蛛网。以姐姐的能力,不可能逃出去。三姑往小房间里放了一张折叠床,一床被褥,一些卫生纸。吃饭三姑来送,至于上厕所,三姑放了夜壶。除此之外,小房间什么都没有。

第一天,三姑报完志愿回来之后没有出摊,她一直看着姐姐,姐姐一整天不哭不闹。像是安然接受了命运一般正常地生活着。第二天上午,姐姐同样不哭不闹。三姑放下心来。吃过午饭之后,三姑带着钥匙离开了家,出摊。

只是,三姑低估了姐姐的决心。

志愿填报第二天下午六点结束。三姑出门之后,姐姐在小黑屋里把折叠床收起来放在窗户下作为垫脚。她爬上去试了一下,举起手可以够到窗户。姐姐把夜壶中的排泄物倒在房间的角落里,然后爬上折叠床,双手高举那个金属夜壶冲着玻璃的一角用力砸去。剧烈的碰撞震落出一些残留的排泄物滴在了姐姐的脸上身上。姐姐顾不得这些,也顾不得这巨大的声响可能会把巷口的三姑惊回来。她就那样一下又一下地猛砸玻璃,直到玻璃出现裂痕。姐姐瘦弱的身体在那一刻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终于,那扇玻璃在姐姐全力一砸之下应声破碎。无数的玻璃碴子落在姐姐的脸上身上,划伤了面庞以及夏日裸露着的手臂。

随着那扇模糊的玻璃被姐姐砸碎,一抹并不特别明亮的阳光顺着窗口照进来,点亮了这个监狱一般的小房间。姐姐把被褥从窗户扔出去垫在地上。紧接着从两米多高的窗户翻出去,姐姐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即使有那些被褥做缓冲一样摔得姐姐头晕目眩。她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清醒过来,朝着网吧的方向跑去。

当姐姐跑到网吧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她摸摸口袋,没有钱。姐姐呆呆地望着那些近在咫尺的电脑。

怎么办?走投无路的姐姐看着近在咫尺的电脑仿佛看到自己人生的分岔路口,选择的权利摆在面前,可是她却没有资格。而留给她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于是,姐姐放弃了尊严。

扑通!

姐姐来到网吧柜台前,当着全网吧所有人的面,扑通一下跪在了网管面前。

姐姐这一跪,吓到了女网管。她连忙走出柜台把姐姐扶起来。问清楚姐姐的情况之后。网管自掏腰包给姐姐开了一台电脑。那时候的姐姐脑海中只有一个信念,学护理而不是舞蹈。她不知道有什么院校是可以报的。只能一边查询一边报考,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直到志愿填报快要结束的时候,八个院校选项,姐姐只匆忙选了四个,全部都是医学护理专业。和三姑不同的是,姐姐接受调剂。

五点五十八,当修改成功的提示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姐姐一下子瘫倒在座椅上。直到这时,姐姐脸上手臂上传来的阵阵刺痛告诉姐姐她受伤了。而此时,姐姐那台电脑白色的鼠标已经被姐姐手心流的血染上了红色。

姐姐从网管那里借来两根牙签和卫生纸。在网吧的卫生间里,自己对着镜子一个一个地把身上伤口里的玻璃碴子取下来。

回家的路上,姐姐的内心很忐忑,她不知道三姑会有什么反应。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三姑。只不过,忐忑之外,皆是坦然。淡淡的血腥气与身上滴下的排泄物的臭味环绕在姐姐身边,她卻无比舒心。

直到她来到自己家的巷口。那时候,三姑正在摊位前给客人介绍衣服。看到姐姐,三姑扔下客人,尖叫一声跑过来,不由分说地薅住姐姐的头发往家的方向拉着跑去。

三姑拿起擀面杖,双手握着朝着姐姐的腿一棍打下去,姐姐发出一声哀嚎瘫倒在地。三姑一边朝着姐姐的腿狠狠打,一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这两条腿打断算了!不肯跳舞,为啥?”

姐姐一边痛苦地喊叫出声,同时一边大笑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从姐姐的心底升起。三姑打累了,她把擀面杖扔到一边,坐在沙发上喘粗气。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三姑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一下子,三姑像是老了十岁。

姐姐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她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大门口走去,从大门口离开院子,姐姐扶着小巷凹凸不平的墙壁颤抖向着与三姑摆摊不同的方向走去。途中摔倒很多次,直到距离巷口只有不到十米的地方,姐姐失去了继续站着的能力,她一点一点四肢并用爬出了巷口。那是晚饭的时间,巷子里的人不多,只有少数几个人看着姐姐完成了这段路程。

三姑注视着姐姐完成了这个过程,可是她却没有去追。

“死在外头得了!废物!”

那天午夜,接到姐姐电话的三姑父骑了三十公里自行车找到了姐姐。

“跟爸爸回家。”

半个月后,姐姐在网吧查到了录取通知。那是本省省会的一所医疗类院校。姐姐被护理专业录取。此时的姐姐,已经和三姑父生活在老家。

拿到录取通知后的那个暑假,是姐姐这一生中最轻松的一段时间。她在老家悠闲地生活着,闲暇时也会哼着小曲翩翩起舞。在开学前,姐姐骑自行车去了一趟县里。再后来,三姑父送姐姐去读了大学。自从报志愿的那晚之后,三姑似乎从姐姐的生活中消失了。也从我们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再次得知三姑的消息,是在父亲与二姑的闲聊中。那时候姐姐已经上了两年大学。三姑去了北京,找了家饭店洗碗,管吃管住。她在那里艰苦生存,她在那里游览首都。

至于姐姐,她顺利读完了大学,分配进了学校周边一个小县城的卫生所做护士。她治病救人,她快乐地工作生活。闲暇时也会用手机放音乐在同事们面前翩翩起舞。

彼时的我,正在读高中,姐姐的消息也渐渐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几年后再次听到姐姐的消息,是2020年初。那段时间,是疫情降临的时刻。

那天下午,父亲接到三姑父的电话,说姐姐失踪了。三姑父给所有的亲戚打了电话都没有找到姐姐。那天凌晨,当姐姐的电话终于打通的时候,她已经上了援鄂医疗队的公车。

她在电话那头和声细语安抚着三姑父。同时毅然决然地一头扎进武汉重灾区。

记得那年寒假,我在刷视频的时候刷到了山西援鄂医疗队。那是换班休息的时候,在休息站里,一个身穿防护服的大白在休息站的房间中间翩翩起舞。我知道,那是姐姐。视频的结束是换班的指令,姐姐扶着腰再次上班工作。视频的评论区清一色的都是致敬与称赞。可是我们却没有自豪的想法,满脑子都是姐姐的安危。

对于三姑父来说,姐姐去武汉的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度日如年。等到有了姐姐回来消息的时候,三姑父瘦了大概有十斤。返程的那一天。我又刷到了姐姐的视频。她在返航的公车前为武汉,为医护工作者,为所有人跳了一支舞。这一次,她没有穿防护服。她戴着N95口罩。秀发披肩一袭白色过膝长裙,翩翩起舞。

舞终,返航。

再后来,姐姐回到了毕业时候分配的那个小卫生所。援鄂医疗队有专属的福利,除了涨薪之外,还可以有一次任意调派的机会。姐姐并没有立刻使用这个机会。而是留在了那个小小的卫生所。姐姐的生活归于平静。上班,问诊,当然还有不时的舞蹈。遵从自己内心的那种。

再后来,姐姐也跟着小规模的医疗队去全国范围内的中高风险区支援过。郑州,北京,西安。一个又一个疫情小高峰都留下了姐姐的足迹。

“我今天做核酸的时候,遇到了我妈。”在西安,姐姐跟三姑父视频的时候说道,“防护服太厚,她没认出我来。”

“她现在怎么样了。”三姑父问道。

“老樣子,短发。可能还是在一边打工一边旅游吧。”姐姐说道。

再后来,2021年年底的时候,三姑父身体不是很好,思量再三,姐姐申请了调回家乡。医院批准了。姐姐回到了家乡,在县上的妇幼保健院做护士长。在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能成为护士长全靠姐姐一次又一次冲锋在疫情一线,支援疫情重灾区积累下的功劳与阅历。

姐姐就在家乡定居下来。五十多岁的三姑父也不再出去做工,跟姐姐住在一起。每天的生活都很开心,最大的遗憾就是姐姐的婚事。他催过很多次,姐姐也在认真考虑。最后姐姐得出一个结论:疫情结束,我就恋爱结婚。

姐姐的故事到此为止。我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是第16个未接电话,都是妈妈打来的。我知道她想对我说什么,但我没什么想对她说的。我想对她说,我不想学建筑,也不想当医生,我只想当作家,哪怕就像妈妈说的,“作家没饭吃。爱好只能是爱好。”我不想。玻璃上倒映着我的双眼,列车的速度已经开始缓缓降低,夜幕早已遮蔽了天空。透过车窗放眼望去,看不清天空的星星,不过可以感觉到那些模糊的星光。一轮并不圆满的弦月挂在天上散发着柔和的月光。

【作者简介】张佳皓,太原理工大学2021级本科在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散文作品散见《太原理工大学报》等报刊。

[编后语]   本期《初声》栏目推荐张佳皓小说《舞》。张佳皓今年20岁,是太原理工大学大二学生,这是他的短篇小说处女作。《舞》是一个化茧成蝶的过程,第一稿完成后,编者建议他拿掉开头冗长的祭祖部分,第二稿完成后,又建议他注意小说留白。直至第三稿、第四稿……多次、反复修改,张佳皓的小说问题在小说打磨中得到解决。

《舞》是寻找自我的过程,也在提问自己,“关于将来,我是怎么想的?”姑姑有个舞蹈梦,没有实现,就把这个梦移接在姐姐身上继续做。舞蹈成了姐姐的噩梦,一路走得鲜血淋漓。有多少人生来就被“舞蹈”束缚,在别人的梦境里,劳动、加工、损耗、违背着自己。伤痛与撕扯的追光灯下,姐姐孤勇、力竭。当她用金属夜壶奋力砸向玻璃一角时,梦由此破出一个透亮的豁口。

(苏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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