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中天
重庆主城区有一条路叫中兴路,它上连校场口,下接南纪门。在中兴路末端,开了一家不起眼的茶馆,有一位叫陈守愚的先生,曾在这里说过评书。
上世纪50年代的南纪门,长江边上全是一排排的吊脚楼,与它邻近的厚慈街、马蹄街和坎井街,用今天的眼光看,这些街道只能算作棚户区。这一片区域缺少文化设施,中兴路茶馆自从来了陈先生,让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休闲时又多了一个去处。
我家住在坎井街,少年时代我喜欢到茶馆听陈先生说书,每天晚上七点钟,他就端坐在茶馆的讲台上,敲响惊堂木,喜欢听书的茶客,有的摇着蒲扇,有的叼着烟枪,三三两两到茶馆就座。茶馆里有六张八仙桌,可容纳四十八位茶客,天热的时候,头顶上的风扇转动起来,就能稳住茶客们焦躁的情绪。
有一天我去听书,茶馆里还有十多个位子空着,茶馆外却站了八九个人。陈先生用眼睛数了一下空位,用微笑替代忧虑:“里面坐,里面有位子,今晚上讲‘林冲雪夜上梁山’,七点一刻准时开书。”
我是长期站在茶馆外听书的人,看到陈先生那期盼的目光,故意低下头不与他对眼,毕竟不花钱听书,有侵犯别人劳动成果的嫌疑。茶客到茶馆喝茶,白天的茶钱是五分钱,晚上喝茶听书一角钱,茶馆老板收的钱,陈先生能分到一半。喜欢听书的人都有瘾,人群比较固定,很少有人迟到。马上开讲了,陈先生见来听书的茶客只有七成,比平时少卖了几碗茶,心里虽然急,表情还得放松。
陈先生说书很卖力,能抓着听众的情绪即兴发挥,语言的轻重缓急,声调的抑扬顿挫,总是恰到好处,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中途压板时,茶馆外面已经站了十多个人,陈先生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你们来听书,是给我捧场,谢谢大家!站着听书累,不如进来坐,我知道大家手头紧,我不收书钱,只给茶钱就行,茶钱都拿不出来的,老板送一杯玻璃(茶馆把白开水称玻璃)。”
陈先生这一招真灵,有人悄悄离开,有人买茶入座,但依然有人站在原地不动。他发现我表情尴尬,向我招了招手。“小兄弟,喜欢听书是好事情,找个空位子坐下来。”
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强烈的自尊心迫使我退到人群后面,看不见陈先生说书时的表情,听书的快感失去一半,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茶馆。在回家的路上,我对“囊中羞涩”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
重庆夏天热,在没有空调的年代,住在坎井街上的人,天黑之前先把门外的空地浇一遍水退凉,晚上铺上凉板,打个光胴胴,就在大门外过夜。我躺在凉板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想着刚才在茶馆发生的事,觉得口袋里有钱真好。
为了报答陈先生的善意,我必须要挣钱买个座位。可到哪里去找这一角钱呢?找外婆要钱,肯定没门,偷她的钱,被发现了头上要挨搕搕。这时候远处传来“嘿哟哟嘿……嘿哟哟嘿……”的号子声,那声音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兴奋地从凉板上跳下来,外婆今晚没出来歇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每天从朝天门经南纪门到菜元坝的板车不下百辆,南纪门到石板坡有一公里上坡,是拉车途中最艰辛的路段。白天天气太热,车夫们都在晚上拉车,板车快拉到南纪门时,车夫一般都要雇两个人拉边绳,这段坡才翻得过去。那时拉边绳都有价位,拉一次两角钱,大人嫌钱少不愿拉。车夫为了省钱,喜欢雇佣半大的儿童拉车,拉一次只给一角钱。
我悄悄来到马路边,那里已经站了好几个儿童,正在等过路的车夫招手。这天晚上过来的板车多,所以没等多久,我就揽到了人生第一笔挣钱的活儿。为了体面地听一回评书,我去尝试拉边绳的滋味,第一次拉边绳真卖力,以为收了别人的力钱,就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把车拉到石板坡的坡顶,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
“嘿哟哟嘿……嘿哟哟嘿……”这听得耳朵长茧的号子声,我以前学哼时,觉得既轻松又好玩,今天晚上我背上边绳,拉着板车再喊号子时,那声音完全是用命拼出来的。车夫给钱的时候,把我和另一个孩子看了又看,似乎嫌我们力气不够大,给钱的时候脸色好难看。
我手里攒着一角钱回到家中,满身的汗水,内裤都能拧出水来,但我觉得很开心,这毕竟是自己挣的血汗钱。我悄悄进屋,把外婆泡的一壶老鹰茶喝得精光,然后打了一盆水,端到大门外洗了个澡,重新躺在凉板上时,才觉得浑身酸痛难耐。在外婆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挣了一角钱,身上的酸痛得忍着,以前外婆有句口头禅。“找钱好比针挑土,用钱犹如水推沙。”我过去对这句话没什么感觉,但是这一次,我切实体会到了“针挑土”的艰辛。
第二天晚上去听书,早早来到茶馆,选一个靠近讲台的位子,屁股刚坐下,就把钱朝桌子上一放,学着大人的口吻。“老板,泡碗茶。”
“哟,小兄弟要泡茶,来啰!”茶馆老板满脸堆着笑。
没过多久,陈先生也来了,发现了桌面上的盖碗茶。“小兄弟,你能关照我的生意,我心里真高兴,能告诉爷爷吗,这茶钱是谁给你的?”看得出陈先生心中有疑问。
“这钱是我昨晚上拉板车挣的。”
“小兄弟,你这钱挣得不容易,今晚上的书,我一定要说精彩!但你明天不能再去拉车,这么大点的孩子累坏了腰怎么办?你以后来听书,不用再买茶。”
那一刻我既感动又得意,感动陈先生关怀儿童的善意,得意我人生挣到的第一笔钱,虽然少得可怜,但我用实际行动回报了陈先生。小时候没钱买书,我把茶馆当书房,听先生的书,断断续续不下百次,从来没给过一分钱。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曹操、关羽、诸葛亮……从《隋唐演义》中知道了秦琼、程咬金、单雄信、罗成……今天听他说《水浒传》,我又会增加新的知识,这都是他的功劳。
七点一刻,陈先生开始说书,茶馆里空着十几个位子,茶馆外仍然站了十多个听书的人,既想听书,又没钱买茶的人还真不少,这成了中兴路茶馆独有的街景。陈先生从不撵这些人,这和他的名字似乎有关联,“守愚”这两个字有学问,与人为善,大智若愚。时間长了,站着听书的人似乎和陈先生达成默契,有了钱的时候,还是要买碗茶,坐下来听书,就像我今天的样子。
书台上陈先生正说“杨志卖刀”,英雄也有被钱憋得要死的时候,我对杨志的遭遇深有同感。站着听书的人群中,有一个我认识的邻居,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那一刻我万分得意,跷起二郎腿,眯起眼睛喝了一口茶。这时只听得台上的惊堂木一响,“杨志手中的宝刀,已经剌进了牛二的胸膛。”拉板车挣钱听一回书,让我体会到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心情是多么爽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