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父子

2023-04-23 04:42邢雅妮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2期
关键词:曹丕曹植曹操

邢雅妮

曹操

《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奸诈狡猾,为人圆滑,礼贤下士却又冷酷无情。这样的角色像是各种水彩颜料混在一起,压抑黯淡,而我不喜欢这种性情复杂、令人琢磨不透的人。

在三国这个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曹操是人群中极为引人注目的一个。当我走近他,尝试透过两千年史书上积下的厚重尘埃去了解他、理解他时,我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他。

曹操给予自己的评价是“古直”(强盛,不信天命之事)。的确,他从来都不信命,环境愈是恶劣,他愈是要在乱世的缝隙中挣扎着生存。年轻时,因自己富而不贵的出身他备受冷落,却硬是压下少年自负明心绣口的傲气,低声下气地请求能和当时的名士见一面,屡屡登门却屡屡被拒之门外。他在跌跌撞撞之中,将自己化为一潭井水,深不见底又毫无波澜。

曹操能文能武。武能安邦定国,文亦可倚马赋诗。他平定了乌桓,消灭了袁尚袁熙的残余一统北方。可这胜利是在血与火之间拼出来的,他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要咽下更多残酷的苦涩。冬水枯竭,天寒地冻,他最喜欢的谋士郭嘉病死柳城。他哭昏过去,痛心惋惜,转身还要面对饥寒交迫的军士。他只好忍痛含泪将自己硬生生从浓得化不开的悲痛中剥离出来,一咬牙杀了上千战马充作粮食。多年之后关云长释曹孟德于华容道时,我们仍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郭奉孝始终是曹操心口上一触即痛的伤疤。但在这时,他写了诗——我们从小便熟知的《步出夏门行》。在一场寒冬、一场战争、一场饥饿中,他居然还可以援笔濡墨直抒胸臆,他居然还可以一边靠抖取暖,一边敲着空碗唱:“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他歌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他叹饥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难”;他议自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用最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两千多年前残酷现实的模样。

他的坦率强硬,像一道利剑直直地劈开东汉末年混沌的天地。我一直知道曹操抹书间韩遂,梦中杀人,借头抚众的事,这些事都展现他的自私、冷酷、奸诈。但当他昂首阔步走下高高在上的神坛,成为中国历史上个性鲜明且无法被复制的个体时,我又觉得他活得如此真实。他有着坦率的世俗与市侩,有着直白的虚荣与狡黠,他把乏味的生活过得声势浩荡。在那个人才辈出、战乱连绵、英雄豪杰谋士能臣争先崛起的年代,他没有诸葛丞相的惊人智谋,没有赵子龙的骁勇善战,没有刘备的仁义宽厚,没有关云长的忠勇双全。但他就是他,我们唯一的有点可恶又有点可爱的曹孟德。

我想,正是因为他身上这些瑕疵,我们才会记住他。他像极了我们生活中的每个人。偶尔有点自私狡猾,更多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当我们纵观三国,不免觉得自己渺小平庸。对于建安七子,对于蜀中五虎将,对于三国四大谋臣,我们始终努力仰望,因为他们与我们之间,是天才与凡人的距离。但望向曹操,他那么血肉丰盈,离我们那么近。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名留史册,我们才有了俯仰天地之情怀,仰视天才之勇气。

三国里有这样一位人物,读起来,岂不快哉!

曹丕

酒杯里的宠辱不惊,云水间的风雨皆忘,都是人生。生于乱世,只得看云来雨去,等待被漫漫岁月注解。

曹丕年长于曹植,按理说,他应当是备受宠爱、最早被用心栽培的那一个。只可惜他的四弟曹植过于耀眼,以至于他从小到大都只能默默蜷缩在角落里,卑微又倔强地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拾起几个文字,任其跌落在宣纸上,洇开的只是压抑的浓墨,带着惶恐与悲愁。曹丕极爱写诗,他视文学为可以与打猎并列的爱好。他从小阅遍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八岁便下笔成文。但年幼的他只能手捧自己的诗文,听着父亲与群臣对曹植的赞美,为了展现出自己作为兄长的大气与宽厚,他还要忍下委屈,在脸上绷出镇定的神态,然后滔滔不绝地附和着对曹植才华的赞美。在这种身份与待遇相差悬殊的失落中,在这种努力与成就无法相比的落差中,在这种日复一日强颜欢笑、左右逢迎中,曹丕如得不到修剪的野草,拼命地生根发芽。在曹植接受着雨露滋润时,他正拼命地争夺阳光,寻找水源。他知道父亲心中的天平偏向曹植,现在这样,以后也将如此。他不奢望有朝一日父亲能将童年里那些残缺的空白填补,毕竟曹操至死连愧疚都未曾给予他。他早已将自己的个性与情绪掩好埋好,任岁月磨光他身上的棱角。

魏国的立储之争,绝对是三国中最跌宕起伏,最惊心动魄,最残酷血腥的。身处曹丕这样的高位,一错便是满盘皆输。小小年纪的他早已尝遍人间冷暖,但他不恨世態炎凉,亦不恨世事如冰,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了人性与形势:不要依赖任何人,隐藏自己一切情绪,给他们看他们想要的,靠自己在这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他甚至很早就放弃了对父亲的希望,他一步一步地艰难爬行,三岁学射,五岁学剑,七岁上马。转头一看,这一路上,无人肯为他伸出援手,亦无人愿与他同行;而曹植身后,有父母的支持与鼓励,有曹操精挑细选的谋士与老师。他无可与其相比,只得加倍努力,但曹植的才情与天赋始终是他的苦求而不得,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

曹操铸好了铜雀台,请曹丕与曹植前来观赏。曹丕写好了一篇《登台赋》,这是他煞费苦心、连夜秉烛的结果。当他想要拿出文章时,曹植已经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登台赋》交予曹操。曹操简直无法相信这出自一个少年之手,再三确认后欣喜若狂地连声称赞。曹丕看着父亲欣慰又激动的神色,自嘲地轻笑一声,那篇《登台赋》悄无声息地滑入袖子深处。他镇定地坐着,没有任何难过与沮丧,他已经麻木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权力的拉扯中活下来。他像是在长夜中于茫茫荒野上毫无目的地走动的失眠者,等不来晨光,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孤独、绝望、失眠、焦虑、压抑、愤怒,这些压力带着死亡的气息如利刃般刺向他,而他只能选择沉默。唯一的破晓之光不是给他的,一切一切优秀的,他渴望已久的,曹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拥有。现实总以它最原始也就是最残酷的姿态在他面前摇晃:你不如他……你不如他……曹丕更早认识了时间真实的模样。

就像现在,他甚至可以不假思索地大肆赞美曹植。但他的心底,有一个真实的他,站立在台上,迎着对面吹来的厉风,感到冷,那是他对自己深深的失望。曹植的存在像一场地震,在曹丕想要成为的人与现在的自己之间裂出一道狰狞的鸿沟,他长期与之共存,戴着命运的“枷锁”,漠然而执着地前行、奔跑。

要说他一生最大的污点,当属《七步诗》。曹植的声声控诉悲苦痛心,将曹丕阴暗绝情、残忍好妒、狡诈多疑的扭曲人格展现得淋漓尽致。幼年的委屈,少年的压抑,人到中年,他本可以释然。但他真的不甘心,多年的心酸与苦涩是那么刻骨铭心,面对这个带给自己压抑痛苦的弟弟,他无法说出“都过去了”。

其实我想,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相处,曹丕岂会不知道曹植作诗的能力。所谓七步之内成诗,于曹植不过信手拈来。曹丕若真要杀他,大可以在曹植酗酒后行事错乱颠倒之时,随便抓一个把柄。给曹植的这道题,或许是对自己的解脱,是他劝自己抛下沉重过往的一个借口。他无力亦无心去纠结这些困扰过他的往事,免得再次陷入情感的漩涡。若曹植死于他之手,于曹丕个人而言,恐怕也不会觉得解恨痛快,而是虚空茫然吧。

曹丕晚年性格极像曹操,狡诈多疑又自私自利,曹植也不复初时才子模样,写些阿谀奉承的违心之作讨好别人。曹植不是最初的曹植,曹丕也不是最初的曹丕。历史终是缺憾大于圆满,后人翻开史书上这寥寥几页,想起前尘往事,念念不忘。

往事终成空。

曹植

三国里,有这样一个人:他才高八斗,词采华茂,他言出成论,下笔为章,他可于杨柳岸、断桥边,温润吟唱“擢素手于罗袖,接红葩于中流”,亦可在出征前,战马边,高声朗诵“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他,就是曹植。

同为曹操的儿子,如琢如磨的儒雅诗人曹植常被人与他城府颇深的哥哥曹丕作对比,著名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禁让人为之惋惜,同时痛骂曹丕狡诈毒辣。再有便是当时名满京城的聪慧机敏的大才子杨修的评价:“君可为同游挚友却不可为治国明君。”还有后来成为典故的谢灵运的评价:“天下文才共有一石,我占一斗,曹子建占八斗,天下人共分一斗。”

不难看出,曹植的文学天赋与诗人的多情敏感与生俱来。那个血火纷飞、豪情激昂的时代,那个战乱频仍、生灵涂炭的乱世,他的才华尚能让他占有一席之地。可他是曹操的儿子。他心里想的是于花前月下,言岁月窈窕,却早已身处于立储之争最为危险激烈的漩涡中。于是,在旁人的撺掇下,他勉强睁开迷蒙的双眸打量那时错综复杂的乱世:魏国对外有孙权、刘备与之争天下,对内有曹氏勋贵与氏族之争,有士、庶二族之争,更有立储之争。曹操人到晚年,性格越发阴暗暴戾,喜怒无常,猜忌之心愈发沉重,文武百官人人自危……从小被众人称颂,心里除去诗情画意别无他物的曹植看不懂这些。卞夫人与曹操对他视若珍宝,不忍让他知道外界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世事于他如一棹天涯,虽近在咫尺却陌生如在天边。曹植像是在饶有趣味地静静观赏一出人间的皮影戏,繁华与冷清在陈旧的幕布上一一上演。他不明白的是,他自以为是观众却身在其中。身在高位即使只是把酒言欢,仍会被卷入波谲云诡无休无止的争斗之中。

相比于曹植,曹丕就成熟得多。他从小生活在弟弟天赋的阴影下,虽身为长子却活得卑微谨慎。少年时他沉默寡言,日夜担忧自己的命运,在人声渐歇的深夜中失眠,在寂静无人的秋日里叹息。“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他的乐府诗虽好,却在弟弟的诗文边黯然失色。曹丕的生活被弟弟的光耀万丈硬生生劈开一道鸿沟,曹丕于高处凝望其中,他对自己感到了深深的失望,更对父亲的偏心感到委屈。在这样痛苦压抑的境遇里,曹丕像一颗埋在暗处的种子,积蓄着具有爆发性的力量。

和這样一个在血与火之中挣扎出生路,从狭窄幽暗的缝隙中奋力爬到顶峰的哥哥相比,曹植简直没有一点心机谋算和自保能力他嗜酒,酒后行事错乱颠倒,犯下夜闯司马门的死罪;他天真,对儒家的仁义正直之谈有着近乎执拗的坚守;他迟钝,对稍纵即逝的机遇极为不敏感;他软弱,对必须当机立断的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他怯懦,一遇事便心慌不已,政治上的种种选择他都甩手杨修……因为他感到陌生、残忍,难以置信,所以下意识地只接受自己认知中合理的事,忽视、逃避他所接受不了也不愿意接受的。可权力的游戏规则不会因他的任性而改变。他所不信之事,不参之争,不问之政,给予他后来人生中跌宕起伏的摔打与挫败,而他,终在残忍与鲜血中洞悉了人生的真相,这一过程,比他哥哥要晚数十年。

假如《七步诗》的典故事属实,那这一经历便是他最好的教训。步步沉重,声声含泪,出口成诗,谁能料想,这诗,是兄弟二人形同陌路的悲歌?谁能想到,词彩华茂的绝代才子曹植,登台一赋惊艳天下的翩翩君子曹植,再等不到与他视为挚友的二哥对酌相携……人们在乱世之中,将真情与温柔、善意与良知都埋在了心间,因为那可能成为致命的软肋。埋得久了,估计就记不起来了吧。

第一步,沉思久。不忍回望过往,恍惚间见你儿时容颜,神情温和,眉眼清秀。

第二步,微启齿。不禁打量如今,大殿中清晰见你相貌,五官仍旧,身份已然不同。

第三步,忆流年。想少年时援笔濡墨,书生意气,挥洒纸上,身披白衣,游赏山水,今已不复那时情,亦不复那时景。

第四步,痛入骨。同游同学,同唱同乐,今只余泣釜泣豆泣心,我不堪自问。

第五步,泪下。此去经年,人生大半载已逝去,我在原地又等谁回顾。唱几段零乱乐府,无人听,无人赏,无人知我心。

第六步,欢情薄。敛去毕生锋芒,我仍坚持保留住丰沛的情感,自此以后我于诗中孤独饮尽花酒年华,莫言流光催人老,我已无所顾忌。

第七步,诗已成。辞尽这浮世诗篇,既无人愿怜,宁可轻轻转身远行。你既已满足,那我……臣谢恩。

据说,曹植在曹丕死后,写了一篇《慰情赋》,可惜已经失传。曹丕与他共享了热情单纯的童年时代,见证了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给予了他痛苦挣扎的中年时代,却未能参与他的暮年。总之,随着曹丕去世,裹挟了曹植大半生的风沙随之而去,他或觉得解脱,或觉得空虚。随着《慰情赋》的失传,都不得而知。

在这个喧嚣焦虑的年代,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岔路口,我仰起头,看到他,看到了他们。

猜你喜欢
曹丕曹植曹操
写给曹植
曹丕组织“驴叫葬礼”
1800年后读懂曹操
曹操: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论曹植对于形式美的追求
给曹丕的建议
曹丕:武功比文采更好
曹丕的击剑比赛记载
论曹植与《古诗十九首》无关
四岁让梨的孔融,为何被曹操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