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杕
父亲退休后迷上了书法,每天睁开眼就是写写写,几年下来,笔墨纸张费了不少,字却不见长进。这也很正常,一个退休钳工还能咋样。他写的字摞在写字台上,满满当当的,从不装裱,也不送人,个别自以为写得好的,就用透明胶带贴在客厅的墙上,结局都一样——卖废品。
但那个周末回家,父亲却破天荒送给我一幅字,居然是装裱好的,还一再叮嘱我要挂在办公桌后面的墙上。
父亲的絮叨令人心烦,拿着那幅字走出家门,我仿佛获得了解放。字我是不会挂的,“背字”,不吉利。要挂就挂山水画,寓意“靠山”,在职场上混,靠山很重要。我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靠山”。父亲当了一辈子工人,这些道理他不懂。
再退一步说,父亲的那幅字也实在拿不出门,要结构没结构,要笔法没笔法,连印章也没有,直接按了个手印。内容也不行——“惧法朝朝乐”,土得掉渣,哪怕你整个“前程似锦”“大展宏图”啥的也比这个好啊。我百度过,是《增广贤文》里的话,下面一句是“欺公日日忧”。《增广贤文》,我真没看过,觉得也就是老年人才会看吧。我把父亲的“惧法朝朝乐”放在办公室的书橱里,时间一长,就忘了。
父亲之所以送我字,是因为我刚升了职,成为公司宽带业务部的一把手。我能理解老爷子的一片苦心,但我觉得他想多了。
晚上,老五请吃饭。老五开了一家网络科技公司,做得不错。大学期间我俩一个寝室,老五很聪明,我很佩服他。
酒过三巡,老五低声对我说:“老四,咱俩可以合作一把。”
“怎么说?”
“你私下里给我拉几条宽带专线,每条专线我每月给你两千块钱提成。”
“私拉专线?那可是违法的。”我吃了一惊。
“死心眼,老四。老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有权不使过期作废。你看人家刘三,早发了,房子都买了好几套了。”
刘三也是大学同学,在另一家通信运营商工作,干的活兒跟我差不多。
我说:“老五,咱还是喝酒。”
当天夜里我失眠了,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老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茶喝多了。确实,我很需要钱,孩子留学,还房贷,都需要钱。公司的宽带专线归我们部门管,也就是说归我管。专线租赁费很贵,一条条专线从设备里引出来,密密麻麻的,看着就眼晕,不顺着路由走一遍,谁也说不清哪根是哪根,多个三五十条根本看不出来,最要紧的是根本就没人管。
老五又请我喝过两次酒。几番纠结后,我决定赌一把,明天就干,富贵险中求嘛,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好像做了贼,见了谁都客气。
下午,支部学习。我从书橱里找笔记本的时候,又“发现”了父亲的“惧法朝朝乐”。不知为什么,这五个字今天格外刺眼,我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父亲那天的絮叨又在耳边响起。父亲说:“你林叔出事了,一千多万,判了十年,这辈子算完了。”我很吃惊。林叔是个很谨慎的人。我大学毕业找工作,父亲塞给他两万块钱,他死活不收,当然也没帮忙。林叔是父亲小时候的街坊,官不大,但有实权。
我没按老五说的做,反而把宽带专线的管理漏洞全给堵上了。老五知道后,一个劲儿地骂我傻。
过了不到半年,出事了,老五进去了,带出来不少人,包括刘三,我们单位也有好几个。金额都不小,内外勾结,损公肥私,据业内人士说,最轻的也得三年,还得是实刑。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办公室,心跳猛然加速,头皮发紧,我知道我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我把父亲的“惧法朝朝乐”挂在了办公桌后面的墙上。
有同事见了说:“看来你不懂风水,背后有字,简称背字,不吉利。应该挂山水画,背后有山就是靠山,靠山,你懂得。”
我哈哈一笑:“这是我老父亲写的,这就是我最好的靠山。”
同事很纳闷:“你老父亲?一个钳工,是你的靠山?”
很明显,同事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刚想解释,但转念一想,说:“你这样理解也对。”
同事还是一脸迷惑,摇摇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