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晨
(安徽黄梅戏艺术职业学院美术系,安徽 安庆 246001)
白话小说中的园林叙事为小说的文化建构提供了立体鲜活的背景以及详尽可考的史实,其描写细节体现出具体的时代特点乃至人物与家族的原型,能引起读者的共情,这为深入研究白话小说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白话小说中的园林叙事及文化建构具有较为突出的研究价值,相关研究虽在持续推进但也留下了一定的空白。当前学界有关园林与白话小说的研究相对割裂,园林研究侧重在园林学框架下展开的相关植物、建筑及景观设置等方面,静态性较强,模仿意味较浓,对文化传承及发扬创新启发不足。白话小说研究则以文学创作的范式为指引,较少纳入规范的园林学理论及实践成果,对其中园林的探索也更多停留在文本建构与拆解剖析上,整体性与融合性不足,园林更多作为背景与点缀,鲜有融入白话小说作品的线索乃至更深层的文化解读。本文在学界研究基础上,从深层次的内容维度出发展开对明代白话小说中的园林叙事及文化构建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创新价值。
明代白话小说中的园林描写与小说类型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厘清其中关联有助于探究园林叙事的构建框架和范式,助力研究效率的提升。
第一,历史小说是明代白话小说的经典类型,历史小说一般以具体明确的时代背景以及真实历史人物为蓝本,并结合正史、杂史等资料,具有较为突出的现实参考价值。明代白话历史题材小说中的园林描写通常展现出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的交汇。首先,借助汉字同音通假方式是明代白话小说中园林叙事的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的点睛之笔。以经典明代白话小说《三国志通俗演绎》为例,其中引录了《铜雀台赋》,借与“二乔”同音的“二桥”指代周瑜被激怒。铜雀台作为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地点,借用同音完成了园林地点写实与文学暗喻的融合。[1]其次,园林叙事中还常借用园林地点本身的内涵沟通历史写实与文学写实。如《三国演义》中的凤仪亭,顾名思义具有凤凰仪态万千的表征,而凤凰通常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女性的象征,凤仪所对应的正是女性落落大方、无所桎梏、运筹帷幄的形象。无独有偶,凤仪亭在《三国演义》中正是貂蝉发挥女性魅力离间董卓与吕布的地方,也是推动故事情节发生较大转变的重要转折点。此外,明代历史白话小说中还善用真实地点的耦合提升文学写实的立体感。如《三国志》中通过细节的丰满将煮酒论英雄的地点明确细致到“后园”,而“后园”作为真实的历史地点至今可考可及,成了统合历史真实与文学真实的桥梁。
第二,侠义小说中的环境模糊与叙事清晰也是明代白话小说园林描写的典型特征。一方面,侠义小说强调通过人物塑造推动情节的发展,清晰的细节描写对凸显人物的张力、提升人物的立体性尤为重要。[2]如《水浒传》中对武松的果敢磊落有较为清晰生动的描写,通过人物动作以及语言促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人物命运以及情节发展也自然水到渠成。另一方面,侠义小说的生动性还有赖于环境背景的烘托,因此,园林描写作为重要的环境内容不可忽视。《水浒传》中,在张都监派养娘玉兰引诱武松的情节里,环境背景为张都监宅院的后花园,此处对后花园并没有细致到对草木的入微刻画,仅仅给出了“深处鸳鸯楼”的方位地点描述。虽然着墨不多,却已然通过“深处”的幽暗展现了张都监阴暗的心理,与武松的磊落形成鲜明对比,从而使叙事线索与情感态度更清晰明了。
第三,奇幻小说具有很强的架空性与更大的想象空间。在《西游记》等经典奇幻小说兴起的时代,立体动画等技术并不成熟,这就有赖于作者园林描写的功底来拉近人间现实与神话空间的距离。一方面,奇幻小说的环境背景必然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天马行空,如云雾缭绕营造的仙境感觉、佛经乐音营造的清心寡欲氛围等,这也是奇幻小说园林叙事中的“虚”所在。另一方面,与之相对应的是奇幻小说中园林设置的“实”,如《西游记》中对神仙生活场所五庄观的描述,即刻画了与人间寻常人家无异的花园菜园等景观,由此迅速为读者提供了对神话世界想象生动的蓝本。实际上,神话世界即世人的寄托与向往,明代白话小说采用虚实结合的园林叙事描写方法,是人们不可多得的精神寄托。
第四,世情小说是明代白话小说中颇有深意的细分类型。世情小说具有一定的写实性,主要以刻画市井人物形象以及反映特定时空的风土人情、社会风气为落脚点。世情小说中的园林描写也通常更为大胆,以此突出明代的社会氛围以及满足读者猎奇与娱乐的心理。如《金瓶梅》中常见的花园内聚会宴请的场面,此中花园园林景观的描写既包含一定的宅院私密性也包含聚会人员的关系亲疏乃至利益勾连。可见,世情小说中的园林叙写具有功能上的复合性,在刻画人物形象以及表现社会风气上均游刃有余。
纵观明代白话小说对园林描写的特点,可以窥见园林叙事描写手法的规律之一二,也为探析明代白话小说文化内涵提供了更清晰的线索。
首先,整体与局部共存是明代白话小说常见的描写手法。[3]一方面,对园林景观整体与局部的描写是园林叙事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整体描述能构建园林描写的大背景框架,为小说的整体布局营造氛围,而局部描写则进一步凸显与强调了小说内容的立体性与形象性。整体与局部共存的描写手法在明代白话小说中屡见不鲜,较为典型的,如《醒世恒言》中对隋炀帝沉迷园林游乐的描写,既包含了宫殿修葺的整体盛况乃至多座宫殿的具体名称,也有堪比《阿房宫赋》的风花雪月的细节描绘,作者通过园林描写展现了隋炀帝的奢靡。另一方面,整体与局部共存的园林描写手法是详略得当的体现。整体着墨较多的部分,必然对剧情有相关的隐喻,如通过“后园”“后庭”的要素描绘体现隐秘等氛围。[4]同时,局部描写的详细则有转折、强调等意味,而简略的园林描写也有不可忽视的作用,通常对于前文已有的内容进行简要提及,也有承上启下的呼应效果。
其次,公开与私密视角的耦合也是明代白话小说园林描写的独到之处。一方面,明代白话小说中描写的园林是兼具开放性与私密性的,这也为小说叙事提供了多重视角。如《警世通言·宿香亭张浩遇莺莺》中描写了开放的园林中才子佳人相遇的私密情境,同时,园林的曲径通幽为相会这一具有私密性的内容增添了韵味,而本身具有一定开放性与公共性的园林则为两人热烈的情感提供了显现的场所。另一方面,公开与私密视角的耦合也体现了单一与多元视角的交错。私密视角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主角单一视角下的感官,体现的是人性更加深层以及复杂的内容,对文化的挖掘更有以小见大的深度;而公开视角则更多代表了主流价值观的看法,更多地表现为与传统及秩序相吻合,体现的是文化内涵的广度。
再次,雅俗共存是明代白话小说园林描写的另一特点。兴起于魏晋文人之风后的中国古典园林本是阳春白雪的代表,但在明代白话小说中也逐渐融合了通俗的平民化特色,这也是园林景观的一大进步。如《金瓶梅》中西门家花园设计考究,在风水布局、景观设置上都有较深的寓意及内涵,本是文人附庸风雅的园林,如藏春阁、翡翠轩、卧云亭、海棠轩等花园中建筑物的命名充满了文化气息。但由于主人西门庆思想深度不足、文化水平不高,园林常用于会庸俗之人、行世俗之事,这也使园林汇聚了市井气息。在这样的园林叙事下,雅俗共存反而成为了最妥善的安排以及自成一体的描写风格。又如,《封神演义》第十五回中提到宋异人的后花园颇有乐天情怀,写道,“墙高数仞,门壁清幽。左边有两行金线垂杨,右壁有几株剔牙松树。牡丹亭对玩花楼,芍药圃连秋千架。”[5]寥寥数笔,将后花园的格局进行了整体描绘,尽显宋异人乐天畅怀的文人雅趣,同时“荷花池内,来来往往锦鳞游”“木香棚下,翩翩翻翻蝴蝶戏”[6]等描写也充满了“小农之乐”,展现出雅俗共存的审美情趣。此外,雅俗共赏的园林叙事也反映了明朝时期相对开化的社会氛围,是明代白话小说跳脱于对偶骈文等八股文章的清新独到之处。
明代白话小说园林叙事类型多样、层次丰富,其中蕴含的文化建构更是内涵深厚,文化建构的推进也是明代白话小说发展延续至今的历史与时代使命所在。
文化融合指明代白话小说在园林叙事中通过不同的形式与载体以相对客观的形式凸显了作者的思想所指,为读者品味当时的社会意蕴以及思考当代的价值引领了方向。文化融合的载体具体体现在明代白话小说园林叙事的文学、绘画、音乐戏曲等方面。
首先,文学融合是明代白话小说最典型的文化融合方式,而文学中又以诗歌最为典型。明代白话小说在篇幅占比上虽多以通俗的白话文为主,对押韵对仗等不甚讲究,但在明代白话小说的园林叙事中却常融入诗歌“律”“绝”的规则。诗歌的融入并没有让明代白话小说的园林叙事显得突兀,相反,使小说中的园林叙事秉承了明代白话文的通俗易懂,而朗朗上口的诗歌韵律更增添了小说的层次感。[7]如《喻世明言》中的“山寺空明出谷西,溪阴流水带烟齐”,空明、阴凉清澈的溪流构建了灵动清幽的园林意象,与小说劝喻世人的深刻寓意相互辉映。
其次,明代白话小说中的绘画也体现了文化融合的特点。相较于文学表达中蕴含的丰富想象空间,绘画在园林叙事中更多作为“引子”存在,为读者构建与呈现更生动形象的具象画面。如《金瓶梅》中即以画像作引,从画中的老虎引出武松打虎的情节;《封神演义》中妲己所作的鹿台图等均是情节的铺垫与人物特性的凸显。可见,明代白话小说园林叙事中提及的绘画作品常是读者耳熟能详的经典画作或与典故相关的画作,这对引入文化意象中的共同原型、促成文化共识发挥着积极作用。
再次,音乐戏曲推动了明代白话小说园林叙事中的文化融合。音乐戏曲在文化融合中兼容了文学诗歌与绘画作品的优势。一方面,音乐戏曲的词调本身即是一种文学创作,通过词曲内容构建小说叙事中的文化氛围;另一方面,音乐戏曲遵循相对稳定的节奏配乐以及词牌韵律,有较高的普及度。而音乐戏曲中蕴含的背景信息以及表达的内容也能传递情感思想,与绘画所表现的文化意象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明代盛行的经典剧种——南戏在白话小说中即有体现,《醒世恒言》中描述的四大南戏之一《荆钗记》,正是借戏曲内容及表演揭示小说主题。
文化融合是明代白话小说园林叙事文化建构的现实外显载体,审美递进则进一步体现其精神内涵,两者表里合一共同推进了园林叙事的文化建构意蕴。审美递进包含审美感知、审美想象与审美情志的递进。
首先,审美感知与五感相连。在明代白话小说中通过视觉、味觉等感官体验促成园林叙事的立体化。园林建构常有一步一景的视觉体验,曾有明代白话小说描绘御花园的丰富艳丽色泽时,仅仅对青绿类色彩就运用了“翠”“碧”等不同层次的表述,而在描述五彩斑斓的多样化色彩层叠时,则用了“彩”“锦”“霞”等形容。细致的园林叙事既体现了明代白话小说园林叙事的文化内涵,又使其深刻的寓意跃然纸上。
其次,明代白话小说园林叙事中的审美想象则更耐人寻味。[8]明代白话小说为审美想象预留了较大的发挥空间,这与明代鼎盛时期相对发达的社会经济情况以及相对开明的文化氛围有一定的关联。同时,审美想象与文化中的虚实相结合,园林叙事中的华丽夺目为实,而构造华丽夺目的园林所透支的资源以及舍本逐末的追求为虚。在丰富的审美想象空间背后,或许是盛极而衰的社会现象,如在《红楼梦》等小说的结局中可见一斑。
再次,审美情志是明代白话小说中园林叙事最高层次的审美递进,也是文化建构的落脚点。审美情志是个体高层次的审美追求,也是精神发展的终极指向,透过明代白话小说可以看出文人的审美心理和价值取向,这也正是作者审美情志的展现。明代白话小说中园林叙事通过审美意象构建的文化通常包含超脱世俗、娴静清和、天人合一等。如《喻世明言》在描述桃花庄的园林景色时提到“笑他名利客”,借由开阔闲适的园林景色陶冶情操、熏陶性情,从而放下对世俗名利的追逐;《醒世恒言》中秋先不分权属地爱护所有花朵,也体现了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珍贵情志,对当下的自然和谐亦有启发意义;《马当神风送滕王阁》中的“忽睹朱门斜半掩,层层瑞气锁清幽”生动地描绘了古庙的淡雅氛围,表达出诗人心中的悠然、淡泊、闲适之情态。
总之,白话小说在明代达到创作巅峰,不少脍炙人口的经典白话小说作品均出自明代。由此,以明代白话小说作为园林叙事研究的代表,是极具参照意义的。可以说,对明代白话小说中园林叙事的探索有着深刻的历史文化意义与时代价值,不同的明代白话小说中的园林描写风格各异,但整体与局部共存、公开与私密视角耦合、雅俗共赏等描写手法为文化构建提供了支撑,明代白话小说中的园林叙事还通过文化融合与审美递进进一步促成了文化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