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辰 王绍平
大连外国语大学 大 连 116044 中 国
张粲芳(Diana Chang, 1934-2009)创作的《解脱》(Falling Free)聚焦美国华裔老妇人郭奇奇(Kiki Kuo)晚年生活,通过对她所经历的丧女之痛,华裔丈夫郭英(Ying Kuo)为追寻中国人身份的刻意疏离,丈夫的白人同事蒂莫西(Timothy)长期求爱,与混血孙子温斯顿(Winston)共同生活等故事的细腻描写,展现了她在家庭、生活、自我身份的苦苦挣扎中的身份观转变,动态地再现了少数族裔的文化认同和伦理观流变,以及不同华裔对待中华文化传统的记忆流变。
当华人移民从祖居国迁徙至一片新的土地上时,会不可避免会携带着家乡的文化习俗和传统,因此祖居国和居住国之间的文化冲突是往往族裔文学中无法避免的主题。然而,由于缺少在祖居国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经验,此类华裔美国人对于中国的文化记忆更多是根植于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代际继承与族群生活中的想象。在《解脱》中,郭奇奇在面对中年时期丧女失独,老年丈夫不辞而别,孙子日渐长大并逐渐脱离原生家庭的种种境况,以及对自身中国身份与美国身份的归属冲突,已逐渐沦为美国社会中边缘化的存在。当家庭内部出现危机时,面对蒂莫西这长期求爱的可能导致家庭完整性和自身道德约束的外在驱动力时,她心中普遍认知的家庭观念便近乎崩坏,她选择长期恪守中华传统价值观中所强调的家庭伦理观,即对于丈夫的忠和对全家人的爱。她视自己为中国人,在回绝蒂莫西的求爱时,她说“中国人是就事论事的,注重说教的和绝对的”(徐颖果,2008:84),这即是她在缺乏历史体验的自我想象中追寻自己身份认同和家园存在,在美国实际生活交往中遵循自身认知的道德要求,确立自身遵循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的身份正统性的体现。
“身份认同具有社会属性,它不是个体单向度、本质主义的认知,而是社会的产物。社会与个体身份之间是相互构建的关系”(弥沙,2016:54)。小说的发生空间聚焦于郭奇奇的心理空间,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具体空间的情节张力,此时家庭成为了社会属性和运作规则高度集中化的象征。郭奇奇时常陷入自己是否为中国人的认知矛盾中,她对身份的认知很大程度上受制于丈夫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家庭的社会属性在个体身份建构中塑造了个体的认知,再加上丈夫执着坚定,甚至几近绝对的叶落归根思想和中国人的文化身份认同的影响,郭奇奇无疑陷入现实生活中自我迷失的身份认知困境。她的孙子温斯顿曾坦言“中国女性是擅长配合的”(徐颖果,2008:84),尽管表达委婉,但在郭奇奇看来,自己就是被动的甚至是温顺的。此时,中华传统文化中所强调的忠与爱的优秀品质在郭奇奇这一缺少爱、团聚与沟通的支离破碎家庭生活现实中,在美国主流社会文化的碰撞下,在祖孙两代人的观念中,变成了郭奇奇无谓支撑家庭完整性和自身华裔女性道德纯洁性的桎梏,在丈夫面前,她一直处于失语状态,在多次追求她的蒂莫西面前,她总是展现出认真、严肃和防御的一面,用中国传统的爱情观来审视美国人的爱情,她否认蒂莫西对爱情随意多变的态度,强调爱情应该是“从一而终的、深沉的和忠诚的”(one should love once, faithfully and deeply)(89)。郭奇奇对中华传统文化价值观的长期的坚守加剧了她长期陷入孤独迷茫的中美身份认知困境,也促进了她在个体救赎中重审移植美国的中华文化传统,并寻求改变。
美国心理学家彼得·沙洛(Peter Salovey)基于白人主流文化拥有主导权的论点将美国亚裔分为传统人、亚裔美国人、边缘人。在《解脱》中,郭英属于价值倾向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华裔美国人,即传统人。郭奇奇因为被动的家庭地位和模糊的自我认知,陷入了亦中亦美但又非中非美的边缘人境地。在受到华裔丈夫追求自身绝对中国身份的影响,孙子对其晚年生活的冷漠和缺乏理解,二元对立思想引发身份认知迷失,郭奇奇陷入了新的身份危机。悲剧发生的主要源头是由于身份迷茫带来的痛苦,由于对自己没有认同感,他们一直活在他人的期待之中。
认同是个体或社会根据交往对象确定其与他人关系的过程,它是个人或社会根据自性标准识别自身与外界特点的态度和行为(张海洋,2006:2)。郭英视自己为“旅居者”,在无法达成家庭内部统一的条件下,在将孙子抚养成人后,选择抛弃家庭,开启回到中国的寻根之旅。于郭奇奇而言,由于缺少祖居国的实际生活经历,她拒绝回到中国。出于族裔特定身份感的传承,她在内心渴望确立自己的中国人身份,于是她选择在一个充斥着逃避与迷失的第三心理空间中挣扎。第三心理空间是郭奇奇尝试找寻自身克服身份危机原因,努力跳出二元对立论的遮蔽,在现实之间创立的异质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她的华裔身份成为了游离于中国和美国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化存在,独生女早逝,女婿成立新家,孙子逐渐脱离主干家庭,以及丈夫的决绝与冷漠,使得身为华裔老年女性的她又沦为家庭边缘化的存在,进而因为个体失根而沦为自我的他者。单一文化身份的趋向性认同驱使她用家族意识和道德观念苦苦支撑生活,华裔的文化他者地位阻碍着她的身份表达,她形容自己“这就是现在的我,如此平静,我和这所房子一起度过余下的时光”(徐颖果,2008:83),伴随着口头禅“就这样吧”(let it go),表明她已在与外世隔绝的心理空间中寻求逃避,在自我迷失中找寻平静,得过且过。小说中涉及居住环境的描写也很耐人寻味:“残破的椅子倒映在窗户上,仿佛在我生命结束之前就已经消失。倒映在窗户上的那种洁白,是郭英所离去之时的哀伤之色,是令人敬畏之色,是纯洁之色,是迫不及待向外游离之色,是将自己孱弱的躯体投入那无垠黑暗之色”(84),现实居住场景投射出郭奇奇迷茫的心理空间,白与黑形成了强烈反差,当白色彻底融入无尽的黑色中,意味着一切值得珍惜的美好事物都一点点被黑暗所吞噬,更增添了她作为边缘化存在的压抑感、恐惧感和孤独感。
身份认同包含主观认知和客观特征两个维度,也包含同种族认知和异种族认知两个看取角度,具有多面性特征。在客观特征上,华裔特有的民族本质特征和带有民族印记的文化传承塑造了郭奇奇的文化心理。在具体的家庭空间中,她对丈夫和家庭的依赖,使得她进一步塑造了自己有别于美国主流社会价值观的,更偏向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的认知倾向。当郭奇奇一步步走入自我的他者的囹圄时,一种逐渐丢失主体性,并转而依赖社会和家庭建构出的族裔性的生存经验产生了。在主观特征上,由于身份认同“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心理结构和心理外显过程,伴有认知、相伴随的情感和相应的行为表现”(弥沙,2016:64),郭奇奇在迷茫的身份危机中表现出顺从并追随丈夫的认知模式,这也是顺应同种族认知塑造下他者的形象。当从异种族的看取方式切入时,郭奇奇采取了从对内防御性逃避到对外防御式反击的反转化生存策略。在面对蒂莫西的求爱时,蒂莫西曾坦言郭奇奇就是一个怯懦的人,她则无畏地回复道,自己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外孙,她非常爱自己的丈夫郭英,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郭奇奇活在他者期待下委曲求全而导致的自身主体性缺失,尽管她努力跳脱二元对立思维,但自我建构仍不断被消解,走向异化。
郭奇奇身份困境主要表现在单一身份的建构倾向同多元异质文化交融之间的矛盾上,进而体现为因无法确立自身真正的主体性而对自己所爱之人的所展现的委曲求全态度。对于郭英来说,与生俱来的中国人面孔已经赋予其中国身份的存在,尽管长期生活在美国,面对着异质文化间的交融碰撞,却并不能改变自身游离于美国主流社会之外的“旅居者”身份,郭英对于根的找寻和中华文化的强烈认同驱使着他离开美国,离开自己的家庭。他强调“人不能客死他乡,而应落叶归根”(徐颖果,2008:83),其身份观的内涵强调了人天生既定的存在,是一种注定顺遂并无法改变的人生旅程。
不同于郭英,郭奇奇最终的觉醒与重生更强调对杂糅身份的追求的这一主体性建构,因为杂糅的文化身份本身就是一种不确定、不稳定的文化身份归属。郭奇奇的“新生”建立在孤独中的苦苦找寻之中,对人生几近绝望的她将自己置身于亦彼亦此,又非彼非此的精神场域之中。不可否认,第三心理空间的确立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二元对立思想,模糊了家庭内的家国文化和家庭外的异质文化之间的边界,但却是建立在以郭英为主体的身份观之上的自我防御和逃避的空间。郭奇奇真正的“新生”源自于对于中华传统文化对自身桎梏的合理质疑,对郭英的家庭父权制藩篱的冲破,对自由包容的主体性的悦纳,对单一身份向混合性身份的建构,以及自身对爱与认同的和解与释怀。相较于郭英,获得“新生”的郭奇奇完成了从“存在”(being)到“生成”(becoming)的一次完美蜕变。“生成”始于“存在”,又在动态的流变之中不断发展,创立新的形态,获取新的意义。郭奇奇在发现超市里的美国人都很眼熟时,意识到中国给予了他存在的身份,而在美国的长期生活经验则给予了她从一个绝对彻底的中国人向多元属性的美国华人生成的过程,她思考着,“如果英过世了,他还会是中国人吗”(85)?当深陷主体身份困境的郭奇奇离开人世时,她并没有机会去探寻自己是否同丈夫郭英一样是真正的中国人。当她真正脱离郭英的价值观引导,尊重个体选择,并重新建立混合性的文化身份时(此时郭英的现实存在与否已不重要),她就已成功剥开他者的期待,找到属于自己的重审身份、家庭和爱的能力与方式。
对于郭奇奇而言,曾经的她深爱自己的女儿咪咪,视女儿为自己的过去和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单一混沌的中国身份观让她无法理解咪咪的美国式思维和她的婚姻选择。曾经的郭奇奇也一直爱着丈夫郭英,但是丈夫一度塑造了她的中国身份观,给予她生活的依靠,却在年迈之时不顾一切地抛弃家庭,奔走故乡,忽视了对郭奇奇的爱。面对混血儿外孙温斯顿,他的美国长相和思维一方面使他更易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生活模式,另一方面加剧着他对外婆恪守中国传统身份的误解与嫌弃。当郭奇奇细数自己的金银首饰,表示这是给未来温斯顿妻子的珍贵礼物时,她并不知道未来的外孙媳会是谁,而自己是否又能见到她。但是此时的郭奇奇笃定无论她是谁,郭奇奇一定会喜爱她。郭奇奇的身份困境源于她自身主体性的缺失,及异质文化在美国社会和家庭中的激烈碰撞。从她曾经对女儿婚姻选择的无法理解,到对外孙对婚姻自由的无限支持,再到对蒂莫西求爱的正式接受,这一系列转变正是郭奇奇回归自由包容的主体性建构,重审自己与他人、爱与亲情、“存在”与“生成”的重要标志。
张粲芳作为一名美国华裔文学女性作家,因其欧亚混血儿身份,和在中国的童青年时期成长经历,以及在美国的求学和生活经验,她的小说主题通常集中于华裔美国人的身份主体性探寻上。在《解脱》中,郭氏夫妇在中美双重文化的夹击下,呈现出了相似但最终又截然不同的文化立场。华裔所继承的中国文化价值观在美国社会主流文化的异质冲撞下,成为了边缘化的存在。华裔女性则在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他者化言说和父权制的冲击下,则又背负双重压抑。郭奇奇的身份困境既源于她无法跳脱二元对立思想和固守的绝对身份观,又源于自身主体性的缺失而导致无法在家庭和社会中寻求理解和沟通,以至于无法探寻身份、家庭与爱。身份表达的失语和充满想象但缺少实际生活经验的民族失根,加剧了她的身份危机。在她对郭英苦苦追寻身份正统的行径展开思索时,对传统二元对立思维的超越使得她主动放弃了郭英的支柱性存在,进而在逃避退缩的精神场域中悦纳自己的多元文化身份,在找寻自身主体性的同时,走向混合性身份的建构。身份认同具有多面性和包容性,少数族裔的身份标签并非是既定的,而应当是在动态流变中不断发展和更新的。郭奇奇对于主体性身份的追寻过程,既是一次自我解缚和疗愈,也是对身份、爱、生命、家庭和社会的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