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雨静 韩 秀
大连外国语大学 大 连 116044 中 国
拉赫娜·玲子·里茹托(Rahna Reiko Rizzuto)尤其擅长书写普通日裔美国人的生活,特别关注日裔美国女性的生存与命运,并且聚焦于美国日裔历史的审视以及二战期间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反思。她的第一部作品关于日裔美国人监禁营的小说《她为何离开我们》(WhySheLeftUs)于2000年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等荣誉,次年里茹托获得了由国家艺术捐赠基金资助的美国/日本创意艺术家奖学金,前往广岛生活了八个月研究其于2010年出版的第二作《早上广岛》(Hiroshimainthe Morning)。而2018年出版的《影孩》(ShadowChild)的写作灵感源自一起梦魇般的强奸事件,先前广岛的生活也对莉莲这个人物的描写大有裨益,书中从三个女人的叙事线进行故事的讲述:被美国养父母收养长大的日裔弃婴莉莲在冲动步入婚姻后过着身体受限、心灵受创的悲惨生活她很快失去了另一半的喜爱,先被困于美国集中营,而后又乘船逃往日本、最后流离小岛夏威夷。书中以谜团开篇,以解迷结尾,中间各种疑惑勾魂摄魄、引人入胜,里茹托在《影孩》的致谢里评价此书是“一本历史性的小说、一出安静的家族戏、一部失败的惊悚片”(Rizzuto,2018: 374)[引自里茹托《影孩》,下文引用仅标明页码。]。但从主角莉莲的叙事视角来看,本文认为,这本小说属于旅行书写作品。
旅行书写由来已久,古今中外不同作家的游记、日志、史诗、回忆录等等形式的作品均为呈现,如《西游记》《奥德赛》《天路历程》等。然而旅行书写仿佛一块埋没在沙漠中的金子,“尽管旅行书写有着悠久而令人尊敬的传统,但它作为一种文类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引起评论界的广泛关注。以往旅行书写主要附属于历史和区域研究,或用于支持以作者为支撑材料的文学研究。尽管欧洲探险时期以来的旅行书写作品出版数量巨大,十分风靡,但它的诗学、形式和主题从未像它更负盛名的小说、诗歌或戏剧那样吸引到同样的学术兴趣。简而言之……旅行书写并没有引起学者的注意”(Kuehn & Smethurst, 2015: 1)。克利夫·帕罗宾则认为旅行文学就如其中的主人公,“是以弃儿的身份开始生活的,它从一个杂种,变成一个被抛弃的局外人,之后成为一个暴发户,直到我们这个时代才最终取代了所有其他的文学类型”(Hulme & Youngs,2002: 30)。纵观其发展,“旅行文学内容的开放性、形式的流动性和风格的多样性”(张德明,2014:5)使其同样与诗歌、戏剧等具有钻研的价值。据田俊武教授所厘清的四种旅行小说叙事模式:“还乡模式、流浪漂泊模式、域外游历朝圣模式,以及科幻和梦幻模式”(2013:79-80),不难看出,《影孩》属于第二种模式。年轻的莉莲自为人妇后一直漂泊在外,终其一生求一个真正的家。
旅行小说涵盖四个叙事元:“诱惑与困厄、主人公的出走、遭遇诱惑和磨难以及顿悟”(田俊武,2013:80-81)。莉莲22岁那年遇见了同为日裔的唐纳德并在荷尔蒙的刺激和对方的诱惑下与之冲动结婚,离开了从未走出过的家乡南下去往洛杉矶见唐纳德的父母。对自身日裔身份的困惑与不认同是莉莲在这一旅程所受的第一伤。家乡小镇上的人们淳朴善良,莉莲一直在养父母庇护下长大,从未对自己美国人的身份产生过任何怀疑。唐纳德相似的脸庞和山盟海誓让莉莲自感“第一次完整了。是时候去看看世界了”(26),但她并未对自己的身世表现出任何探索的兴趣。“不要担心报纸上说什么……你们不是他们需担心的日本鬼子”(27),养父本着安慰的目的所说出的话却让莉莲真正意识到自己和唐纳德的结合让她成了别人和这个国家眼中的日本人。“她一直是她自己,却不曾想会成为一个敌对的外人”(27)。丈夫唐纳德就像一面镜子,让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她仍然不习惯通过他的眼睛看自己”(40)。莉莲在美国土生土长,她认为自己就是美国人,面对美国政府为剥夺日裔权利制定的一系列规定,唐纳德不满这样的违宪法条,“每当‘违宪’这个词从他嘴里蹦出来,莉莉只是重复听出是她毁了他的梦想”(44),换言之,莉莲内心认可的是美国人而非日本人身份。
其次,正值二战美国对日本正式宣战时期,美国整个社会大环境的敌日情绪到达了高潮。“政府似乎每隔几天就会发布新的限制措施……日裔美国人在没有许可证的情况下不能再出行超过五英里。且天黑后他们也不能上街”(43)。莉莲遭受的冷眼与不便让自己单纯的一颗热心逐渐愈发冰凉。他们不论去哪都需要出示政府为区分其日裔身份的通行证,“把这帮日本人赶到一块容易多了”(41),列车上莉莲接收到的冷眼与嘲讽让身体不适的她更加酸痛。原本与唐纳德计划好的向东横穿全美的蜜月旅行泡了汤不说,在洛杉矶的“小东京”生活了没有多久就被政府强行送去曼扎纳集中营拘禁。
“这是一片旷地,一片沙漠……第一批被派到那里的日裔美国人将为随后到来的一万名日裔美国人建造它。他们都挤在没有隔断的简陋建筑里,三四个家庭挤在一起……给了他们几袋稻草睡觉。他们不得不排队使用露天厕所……沙尘暴吹过地板上的木板,吹过门缝和墙缝,几分钟后,就留下了一层细土,几乎和莉莉的指甲一样深……到了中午就热得要命,太阳落山后不久便冷气刺骨。(90)
糟糕的生活环境和恶劣的气候让怀有身孕的莉莲生活艰难。不仅如此,丈夫日渐冷淡的态度、和岳父母间的沟通障碍等等更是关上了莉莲获取慰藉的窗口。“唐纳德变得易怒,莉莲则麻木”(92)。离开家乡的小镇到洛杉矶的“小东京”再到曼扎纳集中营,莉莲一路以来尽走在苦难中,她由当初父母身边的宠儿变成了人妇、人母和一个麻木的、无法拥有身份认同徘徊于两种文化间的孤儿,她被迫游荡的灵魂还无法找到栖息之所。
一些旅行书写以航海见闻的方式呈现,“海上航行是西方人理解现实的一个杰出隐喻”(Whartson,1992: 53)。莉莲从美国被送去日本这一航程中,几乎都在船上度过。海上的所见所闻让莉莲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并非她想象的一般美好,她变得更思念家的味道,尽管“这是一艘豪华的摩托艇,甲板上一层又一层都是抛光过的木材……装载着大量食物和药品”(127)。没有美国集中营那样糟糕的环境,但莉莲的生活并没有如鱼得水般发展,她再清楚不过,“自己是唯一一个不想呆在那里的人”(126)。她不愿交际,不擅长日语也阻碍着其交际,船上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唐纳德了。令人可悲的是,唐纳德和莉莲却两人越走越远,莉莲不是个纠结自身日裔身份的人,相反,里茹托笔下的她更渴望看看这个世界,做一个观光者,一个在这世上生活的人。“她渴求着,望着停泊的那些国家的海岸,在那里,她和儿子小东可以重新开始,隐姓埋名,融入当地城镇。脸型和肤色将无法定义他们”(127)。而唐纳德却以小东为锁困住了莉莲的身,在他看来,莉莲是他的所有物,儿子就更无需多说,他必须带着他那随时愿意为天皇赴死、带回荣光的忠诚和决心回到日本。夫妻两人形同陌路,却无法分道扬镳。即使到达了日本,莉莲也不会有丝毫的释怀与归属感,唯一的安慰就是自己的骨肉小东,“小东所在之处便是她的家”(130)。然而战争的硝烟不熄,莉莲一家从横滨西行至广岛,生活窘迫,“一个跛脚的老人和一个婴儿,还有一个事事都需问丈夫、不会说‘自己’语言的女人……住在茅草屋顶下……屋子里冷得刺骨……而且没有电。还有食物的缺乏。”(162),同时,她还要忍受与小东不定期的分离,唐纳德可以随时带走他,莉莲被剥夺了拥有儿子的权利。
除此之外,这段旅程还给莉莲带来了心理上的创伤,导致余生梦魇萦绕不断。凯茜·卡鲁斯对创伤与记忆的关系这样阐释到:“创伤有时候是对于某一‘震惊性事件’的迟到的反应,这种反应采取了反复闯入的错觉、噩梦、思想或行为——它们都来自这件事件——的形式。同时,与之伴随的可能是开始于经验或后于经验的麻木,还可能是强化了的重新回忆创伤事件的冲动”(陶东风,2020:67)。一方面,莉莲的心理创伤以梦魇的形式入侵。除了儿子,好朋友原田花子可以说是莉莲唯一在意与感激的人了,她后来的双胞胎女儿花的名字就取自这位挚友。因此儿子的失踪与此同时死于广岛原子弹爆炸的花子成为了压垮莉莲心灵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再也无法忍受对战争、对分离、和对死亡的悲伤与恐惧。“花子面目全非,烧成木炭一般硬……通体红肿,没有皮肤的地方滑溜溜的,浑身是脓”(235),原本死去的应该是莉莲,可机缘巧合下花子帮忙照顾老丈人的这一天却葬送了生命,深深的内疚感没能让莉莲走出伤痛,即使后来有了双胞胎女儿花和景也没能真正救赎她。多少个夜晚莉莲都陷于噩梦之中久久不能醒来,听到海啸疏散预演的警报,她竟后怕地喃喃自语,误以为是空袭。原子弹带给她的伤害从未殆尽,“它挖得很深;就像成一条蛇,蜷曲在她的脊背上。每当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痊愈的时候,它的毒牙就像一种炽热、冰冷的毒药一样刺进她的身体”(302)。
另一方面,麻木是莉莲所受创伤中的又一出现形式。“在创伤中, 与现实的最大对立还可能作为对于现实的麻木而出现”(Van der Kolk & Van Der Hart,1995:69),莉莲的麻木早在旅途开始就已体现,广岛原爆后因无法接受亲友死亡与分离的现实变得更加麻木,她没有目的没有希望地徘徊,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方该怎样继续活下去。战争所导致的心理创伤使莉莲得了一种自身身体机能失调的怪病,“她会在床上躺上几个星期,一动不动,她的脸因汗水而变得灰白粗糙。病因已侵入她的血液,纠缠着她的鬼魂”(117),她最终也没能走出战争与死亡的阴霾。
流浪漂泊模式的旅行小说,其“主人公一般为流浪汉和漂泊者,他们因为某种特定的原因而被迫离开家乡,但对于未来旅途的终点,他们并无明确的目标,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停地游走在路途上,借以摆脱某种困厄”(田俊武,2013:80)。但《影孩》中莉莲的漂泊旅行并不单纯完全规范于这一定式,她并非一成不变地流浪着。在经历了“被迫——迷茫——主动”这一变化后,莉莲由最初受诱惑被迫与唐纳德离开家乡到前往日本以及在日本麻木的生活,再到最后顿悟主动探寻出路,摆脱独身一人的异国困境,她最终在夏威夷重建了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家。这一路流亡遭受的苦痛同时也是促使她前进成长的一记猛鞭。
从性别的角度看,“对于女性而言,旅行提供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生活体验的可能性。无论是小说,还是非小说,散文或者诗歌,女性的旅行是对女性压抑、政治环境以及帝国主义期盼的反叛,传达了女性发展的可能性,而不是被男性剥削……”(Wesley,1998: xiii),对于莉莲而言,她想要的不过是个自由、安定、有安全感的家。远在他乡,莉莲失去丈夫、儿子和挚友后形如干尸,突如其来的机会让她从莉莲变成了美夜,她抓住这个机遇,“她能自己决定自己是谁”(273)。男人从来不是美夜生活的良药,非要说的话,自己的孩子才能抚慰她生活的伤痕。怀上花和景的美夜再次登上了轮船,这次它驶向了太平洋。莉莲带着养母给的吊坠,“这是她回‘家’的凭证”(337),她计划在夏威夷建构自己的家,幸运地是她成功了。莉莲坚信,“她要为花子给自己提供的新生活做准备。这一次,没人再能夺走她的孩子、阻止她回家”(341-342)。莉莲一路流亡多地,而家才是她疗伤的唯一出口,因此她必须自己学着拯救自己,即重新建构自己的家。
《影孩》中的莉莲从加利福尼亚到日本再到夏威夷的流亡之旅重现了二战时期日裔美国人的生存处境,残酷、不人道的集中营、广岛原子弹爆炸给人们带来的伤害等等,里茹托借莉莲的一生探讨了困于两种文化间的混血儿身份认同,莉莲可以是百分之百的日本人,也同样是百分之百的美国人,个体的选择这时尤其重要,无需深陷血缘的死胡同,文化的认同更能体现身份的认同。莉莲从离家——寻家——建家这一路不断成长,她坚定且坚持自己就是美国人。她渐渐从温室里的花朵长成了能抗风挡雨的大树,尽管伤痕累累,但人生教会她的是独特而深刻的醒悟。里茹托这部小说表面是缺爱的双胞胎姐妹和母亲的生活,通过谜底一步步揭露带动故事发展,但重温美国日裔在二战期间的历史、考察广岛原爆对美国日裔乃至其后代所产生的难以磨灭的影响更是这部小说深层结构中所要再现的主题和要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