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钰 王 卉
大连外国语大学 大 连 116044 中 国
英国黑人女作家扎迪·史密斯以其细致入微的笔触和对黑人困境的关注被视为英国黑人文坛的一颗新星,其作品中表现出的多元文化对西方学术界对后殖民文学研究的偏见作出了挑战(高瑞怡, 2018)。《摇摆时光》是扎迪·史密斯创作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该作品以一个英国混血黑人女性二代移民的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了自己与母亲、童年伙伴特雷西和艺人艾米三个女性的交往经历以及自己辗转在西非、英国和美国之间的迷惘与困惑。《摇摆时光》作为近几年英国黑人文学中的代表作品一直被学术界所关注。郑松筠(2018)从创伤的视角分析了作品中表现的黑人性,特别提到了作品中空间的转换与身份之间的联系。王卓和商轶(2020)从跨国书写的视角对作品中的地理空间、美学空间与文化空间的转换进行了阐释,以分析史密斯通过作品表现的全球化困境。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景观书写的视角分从性别身份、阶级身份与种族身份三个方面探讨史密斯如何在《摇摆时光》中通过景观书写表现英国黑人移民的身份混杂。
景观在文学作品中可以起到反映文化特征的作用。根据克朗(2003: 51)提出的观点,“景观是一种‘可解读的文本”,它们能告诉居民及读者有关某个民族的故事、他们的观念信仰和民族特征。”景观“是研究这一地区人类个性的线索”,透过景观能够“看到一个民族的价值观和痛苦”(段义孚,2012: 45)。在文学作品的叙事中,景观往往与空间维度相关联。“作为空间的风景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参与叙事的进程, 产生不同程度的叙事效果”(曾军 柳青,2010:95)。在《摇摆时光》中,史密斯以地理空间的转换,随主角视角展现了多重景观下英国黑人身份的英国性与黑人民族传统身份混杂的主题。本文则聚焦于景观与身份的联系,剖析黑人女性视角的景观书写与其反映出的作品的身份主题。
景观是权力关系的一种表现,而家庭作为社会的最小单位是社会权力关系的缩影。“‘家’被看作是可以依附、安全同时又受限制的地方”(克朗,2003: 60)。其中,“依附与安全”体现在人对自己的家庭环境通常较为熟悉。此处的家庭的代表的庇护。而“受限制”则体现在社会层面。与社会相比,家庭是相对封闭、私人的环境。在家庭中,人有时会出现与社会赋予的身份相悖的行为,或是难以满足自己实现社会价值的追求。在女权运动之前,女性往往囿于家庭,而黑人女性承受着更沉重的枷锁。长久以来,女性往往与静态空间相联系,家庭景观本身就是女性的象征。而“当女性跨越了空间边界,她们的身体移动就被视为对男权和社会秩序的威胁”(刘英 孙鲁瑶,2016:82)。作品中的家庭景观反映的性别差异表明,英国黑人女性在接受英国文化时,拒绝控制社会主流的父权制,被动地接受归化。
主角在与人生中产生重要影响的三位女性交往的过程中也在反复思考自己与其他女性的异同,在作品中她多次表达了因无法在女性同伴中求得认同与支持而产生的困惑。但女性与男性面对问题时处理方式仍然存在差异,这一点并不应该因此被忽视。作品中对主角在特雷西的家中的所见之景的刻画表现了女性化与家庭身份这一话题。与特雷西相比,主角在少女时期就接受了良好的学校教育,毕业后也如愿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主角在前往特雷西家处理她与主角母亲的矛盾的路上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她臀部挂着个四五个月大、脸背对着我的新生儿。她身后,我听见更多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还有一台音量很大的电视机”(史密斯,2018:396)。公租房中的电视机代表了主角与特雷西童年的经历。对于“舞蹈”这一贯穿全文的元素。特雷西对其的追求最终回归到了家庭。而主角接受的教育虽然让她跳出了家庭,没有成为家庭妇女而是成为了一名职业女性,但她仍然对童年生活的环境表现出了一丝怀念。前来质问特雷西的主角在家庭空间的氛围中转而坐下陪特雷西年幼的女儿看电视节目。“我穿过邦斯贝利公园时还义愤填膺,可现在我很有可能在这张沙发上坐一下午,握着小女孩的手看《南太平洋》”(史密斯,2018:397)。与特雷西相比,主角看到特雷西放弃自己的舞蹈事业,回归家庭生活时,表现出对囿于家庭的排斥。而想到自己在事业中受挫时,渴望家庭的庇护。
而主角的家庭环境与母女关系这一话题则表现了去女性化与社会身份的话题。主角与母亲的交际的空间并不局限于家中。主角上学时,记忆中母亲教育自己的场景常常是在学校或其他家庭之外的场所,而主角毕业之后就离开了家庭工作。与主角的母亲相比,主角并没有母亲那样激进的女性主义观点。她依然渴望着幸福的家庭与婚姻。但她最终既没有在事业中获得她想要的生活,又无法投入婚姻与家庭。在非洲黑人传统的农业社会中,女性与耕种自然地被联系到一起。而主角在事业和婚姻上的追求显然不同于她的非洲同胞。“在拉基姆的架构中,女人应该是‘土地’,她支撑男人,男人是纯粹的理念,是‘聊聊干货’的人,而我在他眼里离‘支撑’二字太远太远”(史密斯,2018:284)。然而,尽管主角选择了对事业的坚持,放弃传统家庭的平凡生活并没有避免她在工作中碰壁的幻灭。对黑人身份的探求与对家庭身份的脱离在主角身上形成悖论。与从作品中对他人家庭景观的着重刻画与自身家庭景观的模糊性处理可以看出史密斯对女性家庭身份与社会身份平衡点的思考。
反映在英国城市景观中的黑人群体之间的阶级认同差异表明,由于移民群体对黑人文化缺乏认同而造成的英国黑人群体的内部障碍是难以消除的。“人类普遍地向往理想和人性化的栖居地。这样的一种栖居地必须能够维持我们的生存并满足我们的道德和美学天性”(段义孚,2012:53)。对自身生活状态的不满与对改善这种状态的愿望促成了社会景观中的流动性。换言之,景观的流动性是阶级的流动性的一种反映。而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景观的流动必定与社会政治经济活动存在联系。在这部以女性为主题的作品中,史密斯展现了来自不同阶级的女性以及她们的生存状态与危机。从作品中不同女性的视角可以看到她们追求理想生活的流动及理想的破灭。
主角童年生活在不受关注的黑人聚居区,杂乱环境中的生活所迫也促成了色彩斑斓的娱乐活动,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作为小说线索之一的舞蹈。但主角的母亲并不愿意和其他女孩的母亲一样鼓励孩子跳舞。主角的母亲并不满足于生活环境的限制,渴望成为独立的新女性。她并不把时间花费在家务上,热衷于学习各种理论知识,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在主角的童年时期,主角的母亲坚持她特立独行的教育方式,曾尝试在公共草坪上修建花坛。“可铲子就躺在她之前撂下的地方,沟里灌满了水,看起来像是谁挖了一半的坟。第二天依然下雨,挖掘工作没有进展。第三天,灰色的淤泥翻涌而上,溢到了草坪上”(史密斯,2018:19)。母亲改造公共区域的举动是她向往工人阶级自力更生,反抗资本主义的压迫的象征,但她选择的反抗方式依然没能跳出原始家庭与的种植与土地。而母亲在公共草坪中尝试开辟的花园在主角的眼中只是可笑的失败品,如同试图通过学习改变黑人女性命运的母亲的愿景一样。主角离家工作后,与母亲见面的地点常常是餐馆等地点这些与消费和城市生活相关的景观。此类区别于城市黑人聚居区的景观与母亲独立女性的思想相关联。但母亲的政治追求只能是一种理想。从特雷西的不满对主角母亲造成的母亲的困扰可知,母亲面对以特雷西为代表的普通民众的批评时,并没有应对的能力。
特雷西与主角的母亲之间的矛盾是作品中表现的典型的黑人内部的阶级矛盾。有舞蹈天赋的特雷西成为了舞蹈演员,过上了她与主角童年时梦寐以求的生活,但又因为怀孕生子成为了单亲妈妈和家庭主妇,在贫穷与被忽视的状态中苦苦挣扎。她抱怨以主角母亲为代表的政治人物不能为黑人的困境发声。特雷西给主角的母亲写了许多封信,控诉主角母亲种种令她——一个黑人单亲妈妈——感到不公的行为。在特雷西的信中,她描述了她周围所处环境中这样的景象:“这些公寓一副衰败之象,自八十年代初期之后就无人问津了。同时,马路对面的公租房满是年轻的白人夫妻和他们的宝宝,一副“度假酒店”的模样”(史密斯,2018: 395)。特雷西视角下的城市景观中,阶级间生活环境的差异尤为突出。而主角走出贫民区,看到了资产阶级的虚伪与荒谬;回到贫民区又对同胞的现状感到同情又无能为力。这种无所适从使她对自己身份的去向感到迷茫。
景观是在人类活动中形成的对环境的认识。人随阅历的增长会增强对景观的感知能力,既人对景观的认识是建立在历史的背景上的,随着对历史的认识的增长,“来自环境的视觉刺激将会越来越强烈地引发出更多具有其自身鲜活生命力的思绪,当心灵重新审视环境的时候,其所见必定会打上历史的烙印”(段义孚,2012:53)。非洲作为长期被帝国主义国家掠夺的地区,必然在景观中体现其历史。为审美对象的景观不可避免地融入了审美主题的文化背景。文化景观展现着作为族群共有的文化认同。来自不同文化的群体眼中对同一景观的认识差异体现着文化认同的两方面。一是融入另一个文化环境中的认同缺乏,二是受其他外来文化影响后对自身种族文化产生的怀疑。非洲文化景观中不同文化群体与民族传统文化传统的认同存在差异,这表明黑人跨种族后裔缺乏民族文化记忆的双重性质,以及黑人移民的民族文化传统在融入英国社会中的作用。主角作为英国混血黑人,既缺乏非洲传统文化的历史文化背景知识,又在英国社会中面对歧视,到美国工作时仍然难以适应没有归属感的环境。
作为混血黑人的主角童年在英国城市中的黑人聚居区长大,童年的生活的经历对她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尽管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主角在新的工作中仍然感受到了和同事之间的文化鸿沟。主角难以融入美国文化,习惯于英国城市生活的主角对美国的城市景观感到无所适从。主角的眼中的纽约的城市景观不同于她的同事眼中的纽约。“广场周围的别墅身披红色外墙,高雅宏伟,门脸映着暖色调的灯火,可公园里面黑漆漆、湿哒哒,除了五六个流浪的黑人就再也没人了”(史密斯,2018:149)。主角的的家庭生活经历使她关注到纽约纸醉金迷的社会表面下潜藏的污秽,而她的黑人身份使她难以摆脱这种环境。“抬起头,看到巨大的倒计时板上的数字不断变化,其中央的空洞如同但丁的炼狱吐出滚滚烟雾。它叫我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史密斯,2018:146)。因为受到英国中社会对黑人的不公平对待,主角无法沉浸在奢靡但腐朽的美国城市景观中。
而主角回到非洲时又发现自己对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了解甚少。主角在刚刚来到非洲时,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非洲乡村的日常生活景观对主角来说仿佛一个旅游景点。“我感觉自己离开了身体所在的位置,升上天去,盘旋着从远远的地方审视自己的生活”(史密斯,2018: 11)。主角与非洲本土乡村教师拉明参观村庄时对相同景观的观察截然不同。陪同艾米前往非洲的主角只是以旁观的状态欣赏非洲本地人的日常生活,“之前从未这么晚还在宅子外,也从没意识到周围竟有那么黑”(史密斯,2018: 175)。而深受当地人欢迎的,善于表演非洲民族舞蹈的拉明则“信心满怀地穿过黑暗,仿佛灯火通明一样”(史密斯,2018:175)。主角在来到非洲之后,对当地的黑人文化感到陌生而好奇。但这种情绪是她在英国时不能表露出来的。“我想亲眼看看轮船启航的海岸——它们载着名为“人类”的货物,先驶去我母亲的岛屿,再驶往南北美洲和英国,带着糖和棉花折返,这种三角贸易引发了无数后果,也造就了我。可就在两周前,我还当着我妈和米丽安的面充满鄙视地管这一趟叫‘流落他乡的旅游’”(史密斯,2018:137)。主角对自己民族历史的了解只来自学校和书本,她对非洲的生活依然持旁观的状态,这种状态使她在非洲和英国城市中都无法获得归属感。
贯穿小说的主题“舞蹈”既是作品对非洲传统文化背景进行探讨的标志。小说题目中的“摇摆”也指主角在不同文化中难以立足。英国公民和黑人的双重身份使她在面对黑人民族文化时的态度摇摆不定。美国艺人艾米来到非洲对当地环境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在她的眼中,非洲乡村教师拉明是一个代表非洲舞蹈这一具有异域风情的文化的、可以被利用的工具。而主角把非洲黑人看作自己的同胞。她虽然作为受艾米信任的助理,却无法完全体会艾米的感受。主角将自己了解甚少的民族文化传统作为想象中的庇护所,而在这种文化传统在殖民主义的掠夺下变为任白人摆布的工具时,主角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进而对自己接受的帝国主义的、看似先进的教育产生了怀疑。
在《摇摆时光》中,景观中体现的性别差异展现了英国黑人女性对操纵社会主流的父权制的排斥和在对英国文化的接受中被动地接受驯化;英国城市景观中体现的黑人群体间的阶级身份差异展现了移民群体对黑人文化的认同缺失造成的英国黑人群体内部壁垒难以消除;不同文化群体对非洲文化景观中族裔传统文化传统的认同差异展现了黑人混血后代对族裔群体文化记忆的缺失与黑人移民的民族文化传统对其融入英国社会的作用的两面性。从《摇摆时光》中也可以由此发现,史密斯对英国黑人移民与主流社会的适应从早期作品中流露中的乐观、积极的态度逐渐转变为悲观,怀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