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虎
(复旦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 200433)
《诗经·卷耳》篇中有“虺隤”一词,关于该词依然存在很多问题需要解决。首先,该词异文众多,如“遺”“瘣隤”“虺穨(頽)①”“穨(頽)”等。因此,关于该词的本字多有争议。其次,对于该词的训释,历代注释家们也说法不一,总结起来,大略有四种说法。如《毛传》:“虺隤,病也。”[1]278郑玄亦同。《尔雅》曰:“虺穨,病也。”[1]2574均释其为“病”的意思。此其一。《广韵》曰:“虺,馬病。”[2]97此其二。孙炎则进一步细化,认为是“马退不能升之病也”[1]278。此其三。郭璞为《尔雅》作注:“虺穨、玄黄,皆人病之通名,而说者便谓之马病,失其义也。”[1]2574认为“虺穨”专指“人病”,此其四。可见,经师们大体都同意该词有“病”的意思,且均将二字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训释。现代学者也多有考证,但也未脱离此四种说法。那么“虺隤”具体为何病依然无定论。最后,“虺隤”二字叠韵,为古人观念中的“联绵字”②,那么如何训释“联绵字”就成了问题。如古人认为“联绵字”不可分训,其原因何在?训“虺隤”等异文大体为“病”义,其根据为何?有学者认为“虺隤”等异文仅是记音符号,与字形无涉,义存于声,求诸其声即可。那么古人在造词之初是如何知道“虺隤”的古音大体代表“病”义呢?这种种问题依然很难解决。
本文则认同古人观念中的“联绵字”,认为这是汉语独有的特点和规律。但是古人是站在整体的文义和语言理解的角度进行训诂的,能疏通文意即可。他们不可能运用现代训诂学的理论、方法,立足语言本体去分析“联绵字”背后的造词理据。本文则立足于此,摆脱以古人的视角训释“联绵字”的束缚,试图考察“虺隤”等异文的本字,进而从本字出发,分析该词的意义。
古今学者对“联绵字”等相关理论问题多有不同的看法,本文则不加讨论,但也必须摆明部分观点以避免歧义,本文的立论基础也在于此。
首先,古代“联绵字”不完全等于现今“双音单纯词”。
李运富教授的《是误解不是“挪用”——兼谈古今联绵字观念上的差异》对于这一问题,论述详实,可参见。其中,关于王念孙“凡连语之字,皆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的观点,李运富教授说:“王念孙所举的例子都是容易引起误解的、语音或形体产生了讹变的同义复词,表面上一般看不出它们的合成关系。”[3]387所以,以古人的观念来看,王念孙所举的例子是“联绵字”,不可拆开来解。但是,以今人的角度来看,王念孙所举之例有些为“同义复词”,可以对其构词加以分析。
其次,古人所谓“联绵字”多为同义复词,这些词汇中,有些“联绵字”是有本字的。
有学者认为,训释“联绵字”不能拘泥于两个字的字面意思。沈怀兴说:“站在训诂学角度说,这主要强调识通假、辨或体,不可望文生义而‘失其本指’。”[4]183因此,对于那些有本字的“联绵字”来说,若不辨用字而忽略了本字,或拘泥于字形,其训释结果自然与词的本身意思无关;或预先知晓词的大概含义,通过字形而强加附会,自然出现各执己见的状况。故而,想要正确且深入地理解该词的含义,必须求其本字。
另外,有学者认为,“联绵字”应重其声,而非重其字形,其义存于声,体现出对字形的过度轻视。甚至有学者认为“双声叠韵”之字均无本字,文字仅是记音符号,因此写法众多,求诸其声即可,不用辨析异文。本文对此则不敢全部加以认同。“联绵字”义存于声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所有的“联绵字”均无本字,似乎值得商榷。黄侃先生说:“双声叠韵之字,诚不可望文生训,然非无本字,而谓其义即存乎声,即单文觭语义又未尝不存乎声也。自王君而来,世多谓双声叠韵之字无本字,则其所误者大矣。”[5]227汉字本就是重视字形的文字,因此,有必要辨析“虺隤”之异文,以求本字。
最后,想要分析“虺隤”这一古代“联绵字”形成背后的造词理据,那么对其字形、字义以及结构组合方式加以分析是不可避免且十分必要的。对此,有学者或许并不赞同。陈奂《诗毛氏传疏》:“‘虺穨’叠韵,‘玄黄’双声,皆合二字成义。‘玄黄’不可分释,犹‘虺穨’之不能分释耳。”[6]18与王念孙“凡连语之字,皆上下同义,不可分训。”[7]1026这句话不谋而合。当然,这都是古代“联绵字”观念。实际上,站在对整体文义和整体词义的理解的角度,不仅是古人观念中的“联绵字”不可分训,现代人观念中的合成复音词,亦不能脱离语境,完全拘泥于字面意义而分开训释,这本就是汉语词汇独有的特点和规律。但是,随着现代语言文字研究的发展,从用字角度分析词汇,探析词汇形成背后的深层次原因、词汇的形成过程和词汇内部的结构组合,考察用字是不可避免且十分必要的。古人是不会也不可能从这个角度上考察词汇的。
下面试举将今人观念的“合成词”误认为古代“联绵字”的例子,以说明古今“联绵字”的观念似乎有所差异。
在举例之前需要知道的是,古人对“联绵字”并无明确定义,辨识“联绵字”的方法是通过“联绵字”的一般特征③。但是,“特征”只是该事物的必要条件,是或然的而非必然的,一些合成词也可以有这些特征。进入现代,今人对“联绵字”这一观念加以完善,进而加以定义,如学者苏建洲认为:“联绵词(即联绵字),是一种双音节单纯词,具备两个汉字、两个音节、一个明确的词义。但他们的词义不是由两个字的字义组成,而是由两个音节共同表示。如果把两个汉字拆开,就成为没有意义的音节符号……或者单字表示的意义与这个双音词所有的意义毫无关系……或者是单字使用的意思与连用时的意义相同或相近,而另一个字不能单独使用。”[8]279那么,我们不妨从此定义出发,去考察合成词与“联绵字”。
如学者苏建洲在《新训诂学》中所举的“涉猎”一词[8]307-308,该词之前多认为是“联绵字”,表示浏览一类的意义。且“涉猎”也有诸多符合“联绵字”的特征,如二字叠韵、二字成义不可分训、写法不固定、二字可颠倒使用等。然而经裘锡圭先生考证,“猎”是通假字,其本字为“历”,有浏览的意思,“涉”亦训为“历”,也有浏览的意思。[9]164-168因此,“涉猎”为同义复词。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解释像“涉猎”这类同义复词的完整意思,与“联绵字”一样,不能拘泥于字形而分开解释,不能破碎大义,该词不仅仅是浏览的意思这么简单,我们需要从整体上加以理解,否则跟颜师古的训释没有区别。裘锡圭先生就说:“在这里应该指出,一般解释为浏览的‘涉猎’,其含义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单纯的。古人使用这种‘涉猎’的时候,既可以把某种范围书籍(如‘书传’‘经史’)或泛指的‘群书’‘群籍’当作对象,也可以把某种学问当作对象(参看《辞通》)……可见用浏览一类意思来解释这种‘涉猎’是不够全面的。”[9]167同样,“虺隤”似乎有异曲同工之效。该词也多认为是“联绵字”,符合“联绵字”的特征,但本文通过考证发现,“虺”是通假字,其本字为“瘣”,有病的意思,“隤”字同样有病的意思,符合今人同义复词的特点,与今人对“联绵字”的定义有所乖违。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虺隤”的整体含义不仅仅是病的意思这么简单。综上来看,“联绵字”究竟如何识别和定义,是值得研究的课题。④
有关“虺隤”的解释之所以说法各异,原因之一就是不辨本字而拘泥于某一异文加以训释。因此,有必要搜集该词的异文,追根溯源,知晓其本于何处,以便求其本字。
据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及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经常见到的异文有以下五种。
现今较为通行的阮刻本《毛诗注疏》作“虺隤”[1]278。
齐诗作“瘣隤”。西汉焦赣著有《焦氏易林》,对《诗经》进行了大量地直接引用或间接引用⑤,清代学者认为,焦氏家传齐诗,以治齐诗为主。⑥《焦氏易林·贲之》篇:“玄黄瘣隤,行者劳疲。”[11]400《师之》篇亦作“瘣隤”[11]126。“瘣隤”一词,很可能是焦氏取自于齐诗。
鲁诗作“虺穨”。东汉蔡邕治学经常引用《诗经》,清代学者多认为蔡邕《诗》学家法当为鲁诗⑦,据现代学者考证,蔡邕早年可能习鲁诗,而后呈现兼采鲁、毛的特征。[12]37因此,蔡邕《诗》学是存有鲁诗遗说的。蔡邕《述行赋》曰:“我马虺穨以玄黄。”[13]190据此,鲁诗很可能作“虺穨”。
王逸《楚辞章句》对《诗经》亦多引用。臧镛堂《〈楚辞章句〉多鲁诗说》认为《楚辞章句》引《诗》“盖鲁义也”[14]114。陈寿祺、陈桥枞父子《三家诗遗说考》也认为“叔师(王逸)所用,信为鲁师矣。”[15]60《楚辞章句·九思·逢尤》“车軏折兮马虺穨”[16]359。可见,王逸《诗》学偏向鲁诗,其所引亦作“虺穨”。
陆德明《经典释文·毛诗音义上》于“虺”字下曰:“虺,呼回反,徐呼怀反。《说文》作‘’。”[17]83又于“隤”字下曰:“隤,徒回反,徐徒瓌反。虺隤,病也。《尔雅》同。孙炎云:‘马退不能升之病也。’《说文》作‘穨’。”[17]83意即《说文解字》在引《诗》时作“穨”。
历代经师对“虺隤”的解释虽有差异,但都认同“虺隤”大体有“病”的意思。因此,为避免对其他无关宏旨的问题加以讨论,本文即从“病”义出发,对“虺”字异文和“隤”字异文分开辨析。如上文所述,考察用字是不可避免且十分必要的。最后,我们认为“瘣隤”当为其本字。
2.虺
关于“虺”的本义,早就有学者加以考证,大致认为“虺”是蛇类之属⑧,其引申义也多与“蛇”有关,这与“病”义无涉,因此“虺”为通假字,无需拘泥于字形。
文献中“鬼”通假为“畏”的例子也不少,如《甲骨文合集释文》17442:“癸未卜,王,贞畏梦。”[21]895《甲骨文合集释文》17448:“贞亚多鬼梦亡疾。四月。”[21]896郭沫若认为:“鬼假为畏,《周官》所谓‘惧梦’。”[22]554另《庄子·外篇·天地》:“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释文》曰:“‘门无鬼’,司马本作‘无畏’。”[23]452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十三《鬼方昆夷猃狁考》:“汉人以隶书写定经籍时,改‘畏方’为‘鬼方’。”[24]381另外,“鬼”的甲骨文作(《合集》8592);“畏”的甲骨文作(《合集》14173),是从鬼持棍的形状,造字之初与“鬼”字有关,“鬼”“畏”二字部件有相同之处。
4.瘣
第一,“瘣”与“虺”古音相近。“虺”之古音为晓母微部,“瘣”之古音为匣母微部,二字声母皆为喉音,韵部相同,故古音相近,相互借用。
第二,“瘣”在文献中有“病”的意思。《说文解字·疒部》曰:“瘣,病也。从,鬼聲。《詩》曰:‘譬彼瘣木。’一曰肿旁出也。”[20]154许慎将“瘣”释为二义:一为“病也”,一为“肿旁出也”。
在上古文献中,常见“瘣”与“木”连用,作“瘣木”,其意义指向为木肿瘤无枝之病。《诗经·小雅·小弁》曰:“譬彼坏木,疾用无枝。”[1]453“坏”即“瘣”之通假字。《毛传》云:“坏,瘣也。谓伤病也。”[1]453郑玄说:“犹内伤病之。木内有疾,故无枝也。”[1]453另有东汉徐干《中论·艺纪》曰:“木无枝叶则不能丰其根干,故谓之瘣。”[27]479陆德明释“瘣木”曰:“木瘤肿也。”[1]453又《尔雅·释木》:“瘣木,苻娄。”郭璞注:“谓木病尫伛瘿肿无枝条。”[1]2637又《齐民要术·槟榔》:“其颠近上未五六尺间,洪洪肿起,若瘣木焉。”当代农史学家石声汉注:“树木因菌类寄生而生长的肿瘤称为瘣。”[28]1058在植物学中,这属于林木“肿瘤病类”[29]208的疾病,多是因真菌、细菌、线虫等引起树木肿瘤无枝之状,是一种常见病,可见古人对自然的观察十分细微。
“瘣”除了常与“木”连用,表示木肿瘤无枝之病以外,在之后的文献中也经常作为自由语素而单独使用,表示肿瘤、肿胀之病,作用对象可以为人,也可以为植物。如汉扬雄《扬子云集》卷二:“阳气伤,阴无救瘣,物则平易。”[30]40孙诒让曰:“‘救’,读为‘朻’,即《释木》之‘下句曰朻’也。《山海经·海内经》云:‘建木下有九朻’,郭注云:‘朻,盘错也。’‘朻’与‘救’声近字通,无朻曲瘣肿,即平易之意。”[31]303孙诒让释“瘣”为“肿”。另有清人尤维熊作《来青轩记》描述其室前之树,曰:“有支离疲苶之疾,则中丧而为瘣矣。”[32]2156辽代李万《宣徽南院使韩橁墓志》:“旧疹忽作……在腹之瘣,倏然破堕。”[33]31以上皆为肿瘤、肿胀之病。
在中古文献中,“瘣”由人、植物的肿瘤、肿胀之病又引申为女性子宫脱垂的疾病,即“瘣疾”。元代危亦林《世医得效方》曰:“磁石散,治子宫不收,名瘣疾,有痛不可忍者。”[34]515“子宫不收”即子宫肿胀的病症。后来的《普济方》[35]596《本草纲目》[36]681皆引同。据《中医大辞典》“子宫脱垂”条可知,“瘣疾”又名子宫脱垂、子宫不收、子宫脱出、阴挺、翻花等。指女性子宫下坠的一种疾病,“多由气虚下陷,带脉失约,冲任虚损,或多产、难产、产时用力过度,产后过早参加重体力劳动等,损伤胞络及肾气,而使胞宫失于维系所致。”[37]172《景岳全书》曰:“妇人阴中突出如菌如芝,或挺出数寸,谓之阴挺。此或因抱络伤损,或因分娩过劳,或阴郁怒下坠,或因气虚下脱。”[38]70对该病的成因做出了较为全面的述说。如此看来,“瘣疾”亦带有肿瘤、肿胀的一些特征,且或因过度劳累而致病。这与现今“子宫肌瘤”的病症有相似之处。
总上所述,在上古文献中,“瘣”最先与“木”连用,作“瘣木”讲,表示木肿瘤无枝之病。随后的上古文献中,“瘣”字作为自由语素可单独使用,表示人、植物等的肿瘤、肿胀方面的疾病。中古文献中的“瘣”又引申为女性子宫脱垂的疾病,也表现有肿瘤、肿胀方面的特征,多因过度劳累而致疾。因此,“瘣”当为“虺”之本字。
“虺隤”中的“隤”字之异文主要有“遺”和“穨”,此三字皆从“貴”声,古音相近,因此在文献中经常借用。但是,三者的具体含义还是有些差别的。
1.遺
“遺”的本义为“丟失、丢弃”。
《说文·辵部》曰:“遺,亡也。”[20]41段玉裁注曰:“《广韵》:‘失也。赠也。加也。’按,皆遗亡引伸之义也。”[39]74《易·泰》:“包荒,用冯河,不遐遺,朋亡。”[1]28王弼注:“用心弘大,无所遐弃,故曰‘不遐遺’也。”[1]28作“丢失、丢弃”的意思。又如《左传·成公十六年》:“君唯不遺德刑。”杜预注:“遺,失也。”[1]1920从字形角度来看,“遺”字从辵从貴。金文作(《金文编》0233)[40]101,像两手捧着装载物体的容器,而物体遗漏掉落的动作。因此,“遺”的本义为“丟失、丢弃”。
“遺”由其本义引申为遗忘、遗留、遗失的东西、下坠、离开等一系列引申义,几乎与“病”义没有关系。因此,“遺”为通假字。
2.隤
首先,“隤”的本义和引申义更多的是强调动作的过程或动作本身,可作为及物或不及物动词进行使用。
“隤”由其本义引申为败坏、降、跌倒等意义。如汉司马迁《报任安书》:“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42]2730作“败坏”讲。《汉书·扬雄传上》:“发祥隤祉,钦若神明者。”颜师古注曰:“隤,降也。”[42]3536又如《淮南子·原道》曰:“先者隤陷,则后者以谋。”[43]51作“跌倒”讲。均是在强调动作的过程或动作本身,且可作为及物动词使用。
汉刘熙《释名》:“阴肿曰隤,气下隤也。又曰疝。”[44]276此处的“隤”作为病名,是“疝”疾中的一种,意在强调“气下坠”这一动作,文献中没有再见到用“隤”表示“疝”这一病名的,更多是用其衍生字“”。如《灵枢经》卷三:“丈夫疝,妇人少腹肿。”[45]34《4佛阿毗昙经》有“阴 ”[46]746。字书中,《玉篇》始收“”字,《玉篇》曰:“,下肿也。”[47]22《1广韵·灰韵》释“”曰:“,阴病。”[2]99可见,“”应该指男女性腹部或阴部肿大的疾病。后来的文献对该病症描述的更加明确,如明代李中梓《医宗必读》:“ 疝,足阳明筋病,内有脓血,即巢氏之胕疝,子和之血疝也。”[48]464明代王肯堂《证治准绳》卷十四:“足阳明之筋,聚于阴器,上腹。其病转筋,髀前肿,疝,腹筋急。”[49]398实际上,“”是“疝”疾中的一种,在现实生活中也十分常见,多是由咳嗽、喷嚏、用力或劳累过度等,使人体内部压力过大而引起腹部或阴部肿胀。这在中医里认为多是“邪聚阴分”而致。
由此看来,“隤”由“下坠”的本义,引申为中医“疝”病中“气下坠”的“阴肿”之病,并由此孳乳为“”字,多表示因咳嗽、喷嚏、用力或劳累过度,致使人腹部或阴部肿大方面的疾病。因此,“隤”当为本字。
3.穨
第一,“穨”的本义可能为“秃貌”,但文献中很少用此义,多用其引申义。《说文·秃部》:“穨,秃貌。从秃貴声。”[20]177“秃貌”暗含着头发脱落的动作,徐灏段注笺曰:“秃者,发落。故引申之义为颓落。”[50]192“穨”由其本义,引申为下落、倒塌、颓废、衰微等意义,与“隤”音同义近。显然二者并不通假,而在诸多意义上通用。
第二,“隤”与“穨”音同义近,古通用,但依然存在差别。首先,当动词讲时,“穨”多为不及物动词。如汉司马迁《报任安书》“隤其家声。”不可作“穨其家声”。《汉书·扬雄传上》“发祥隤祉”不可作“发祥穨祉”。又如“穨”作为不及物动词,《史记·河渠书》:“水穨以绝商颜。”[51]1412三国魏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故使荣进之心日穨,任实之情转笃。”[52]196。其次,“穨”更多的是强调状态,因此多作为形容词来使用。如《周礼·冬官·梓人》:“爪不深,目不出,鳞之而不作,则必穨而如委矣。”孙诒让曰:“此穨尔形容厌伏不振之貌。”[53]4087诸葛亮《出师表》:“此后汉之所以倾穨也。”[54]1672因此,“隤”与“穨”古通用,但依然是存在差别的。
第三,因“隤”与“穨”通用,文献中“穨”也有“病”的意思,但却是后来产生的。
首先,“穨”作名词,为自上而下的暴风,如《尔雅·释天》:“焚轮谓之穨,扶摇谓之猋。”[1]2608郭璞注曰:“暴风从上下。”[1]2608邢昺引用李巡之言曰:“焚轮,暴风从上来降谓之穨。穨,下也。”[1]2608因此,“穨”作名词时,与“隤”义近。故而后来的慧琳《音义》引《释名》“阴肿曰隤,气下隤也”,将“隤”并引作“穨”[55]1539字。
其次,“隤”是“疝”疾的一种,“穨”亦如此,二字通用,并由此孳乳为“”字。但“”字较晚出现。如《黄帝内经素问》卷二:“三阳为病……其传为穨疝。”王冰注:“然阳气下坠,阴脉上争。上争则寒多,下坠则筋缓,故睾垂纵缓内作穨疝。”[56]33此病状与“疝”相同。“穨”又派生出“”字,《黄帝内经素问》卷十三:“厥阴所谓疝,妇人少腹肿者,厥阴者,辰也。三月阳中之阴邪在中,故曰疝少腹肿也。”[56]154据《中医大辞典》“疝”[37]1979条可知,“”即“穨”字,“疝”与“疝”病状同。由此,“隤”与“穨”,“”与“”皆音义相同而通用,余云岫《古代疾病名候疏义》为此作出精妙注解,认为“”为后起之字。余云岫曰:
总上来看,“穨”的本义“秃貌”很少使用,而其引申义与“隤”相近,除细微差别外,二字古通用。表示疾病时,“隤”与“穨”二字虽相通,但却是后来的事情。“穨”后来又衍生出“”字,比“”出现的要晚,但意义皆相通,均表示因咳嗽、喷嚏、用力或劳累过度等,致使“气下坠也”,进而出现男女性腹部或阴部肿大的疾病。捋清了“隤”与“穨”的关系,及“穨”的意义延申后,我们认为“隤”当为本字,“穨”为其通用字。
由上文可知,“虺隤”的本字当为“瘣隤”。“瘣隤”固然为古人观念中的联绵字,但同时也是现代语言学观念中的同义复词。“瘣”表示人、植物等的肿瘤、肿胀方面的疾病,后来专指女性因用力过度、过度劳累等原因,致使子宫向下脱垂的疾病,且带有肿胀的病状,所以“瘣”作为单字是有意义的。同时,“瘣”是自由语素,可单独使用,并重新参与构词,如“瘣木”“瘣疾”等。“隤”为中医“疝”病中“气下坠”的“阴肿”之病,并由此孳乳为“”字,表示因咳嗽、喷嚏、用力或劳累过度致使人腹部或阴部肿大方面的疾病。“隤”作为单字也是有意义的。综合来看,“瘣”“隤”二字意义极为相近。因此,二字联合构成同义复词,当表示因过度劳累而致某部位肿胀的意思,且更多是指向人病。晋代经师郭璞曰:“虺穨、玄黄,皆人病之通名,而说者便谓之马病,失其义也。”[1]2574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总之,不管是古人观念中的“联绵字”还是现代人眼中的同义复词,都不能脱离语境来单独解其义。学者孙良明说:“古籍语词释义不能孤立的解其含义,须要看‘文势’,也就是须要看语境;要注意语境对词义的解释作用。”[58]12诗文的词句无疑是为其具体语境和大义主旨服务的,从诗歌的语境和文义出发,理解语词才能够更加准确。因此,不管是诗歌的大义主旨,还是诗歌的文辞,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协调统一的关系。以往经师们训释字词、破碎大义的问题,值得我们警惕。《诗》曰:“陟彼崔嵬,我马虺隤。”可理解为:主人骑马登往高低不平的土山,道路险阻,马儿努力攀登以致累病身肿,难以行进。
注释:
①“穨”与“頽”读音和意义完全相同,只是形体不同,实则为一对异体字,经常被古人混用。二字现已被收入《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发布:《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56 年,第4 页。)中,现今以“頽”为正字,“穨”已不再使用。汉代以来,“穨”与“頽”经常混用而不加区别,为避免歧义,除必要之处作“頽”字外,本文不再区分“穨”与“頽”,统一作“穨”字。
②或称为“联绵词”“骈字”“连语”“謰语”“双声叠韵”“二文一命”等。
③关于“联绵字”的特征,详参苏建洲《新训诂学》(苏建洲:《新训诂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年,第289-301 页)。
④本文并非完全否定现今学者对“联绵字”的定义,只是认为对古人“联绵字”的认识还可以继续完善,不能将其与今人观念中的“合成词”混淆。通过“联绵字”的一般特征去辨识“联绵字”,在逻辑上是必要条件,是或然的,不是真正的方法。其他“合成词”也可以有“联绵字”的一般特征。这也是今人对“联绵字”观念多有争论的原因之一。
⑤有学者认为概括大意的间接引文,改变了原诗的词语和句式,所以不应该被看成异文。本文认为文献中对《诗经》的间接引用,均与《诗经》原本的词语和句式存在一定的联系,皆非空穴来风,不能全部否定,特别是对时代较早的文献应给予一定的关注,校勘学亦把“其他古书的引文”作为重要的校勘材料之一。因此,由于间接引用而产生的异文,虽然不是《诗经》异文研究的主要内容,但可以作为一个参考。
⑥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陈寿祺和陈乔枞父子《三家诗遗说考》、魏源《诗古微》等,皆征引《焦氏易林》以证齐诗。
⑦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陈寿祺和陈乔枞父子《三家诗遗说考》、范家相《三家诗拾遗》等,皆认为蔡邕《诗》学为鲁诗。
⑧如裘锡圭先生的《文字学概要》(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第117 页。)认为:“虫,像一种较小的毒蛇。‘虫’本应读作huǐ,古书一般用‘虺’字表示这个词。”韩小荆和陈琦的《佛经中的“蚖”和“虺”》(韩小荆,陈琦:《佛经中的“蚖”和“虺”》,《中国语文》,2019 年第5 期,第619-623 页。)则认为“历代典籍中‘虺’用来指毒蛇,也是不争的事实”,并举出大量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