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文字之衰”议论的影响

2023-04-20 04:00陈伟杰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2期
关键词:苏轼文字文章

陈伟杰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徐汇 200234)

《宋史·张耒传》中关于张耒的生平概述有如此的文字记载:“游学于陈,学官苏辙爱之,因得从轼游。轼亦深知之,称其文汪洋冲澹,有一唱三叹之声。”[1]而张耒于苏轼处获得的“其文汪洋冲澹,有一唱三叹之声”的为文评价,来源于苏轼所作《答张文潜书》里其对苏辙文章造诣的称赞话语。

《答张文潜书》写于哲宗元祐元年(1086),时神宗去世,高太后、司马光主政。苏轼、苏辙在被长时间贬黜后还朝,张耒也由“寿安县丞,入为太学录”。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一文里以一句“甚矣,君之似子由也”[2]的评价,对张耒的文章水平作出了充分的肯定,而后苏轼又以说明苏辙“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2]的品性、对好事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2]的误判持“此尤可笑”的讥讽态度为铺垫,进而论述己身对“文字之衰”现象的看法与批判: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2]

苏轼在《答张文潜书》文末引用章惇所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2],借以强调“文字之衰”现象的存在已年深岁久,其核心思想是批判王安石以私家之学取天下士的行径。《宋史·王安石传》载录:

初,安石训释《诗》《书》《周礼》。既成,颁之学官,天下号曰“新义”。……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说,先儒传注,一切废不用。黜《春秋》之书,不使列于学官,至戏目为“断烂朝报”。[1]7453

苏轼针对王安石“欲以其学同天下”的作为所带来“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后果的严重性,批评摹写因袭王氏文风的文章为“黄茅百苇”,讽刺王安石的主张如同“荒瘠斥卤之地”,缺乏生机。而其否定王安石做法的依据,是先儒治学的态度和适从自然的理念,对后世之人论述与“文字之衰”现象相关的问题和事理时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苏轼“文字之衰”议论的价值评定

苏轼申明之“文字之衰”的情状与弊害基于其剖析时政内核及实效遗患所得。其时,朋党之争愈演愈烈,而苏轼因其才情与声望定然在所不免,故受政治调整需要之驱使,抑或源于厘革律令之本意,苏轼作述之“文字之衰”议论卓荦于彼时诸多臧否陈说。继而蕴藏于评判字句的苏轼个人品行与修业理想亦被后世学者所抉发并服膺,该文遂被不时誊录于选辑或著作。

(一)世用之文

南宋绍熙庚戌年间钜鹿人魏齐贤与南阳人叶棻合编辑成《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四库提要》称其:“是编皆录宋代之文,骈体居十之六七,虽题曰五百家,而卷首所列姓氏实五百二十家,网罗可云极富。”[3]其中尺牍卷里有着《谢张文潜帖》一文,即苏轼所作《答张文潜书》,根据卷首南徐人许开于绍熙庚戌八月朔所作序文可知,苏轼“文字之衰”议论的篇章被认定为“世用之文”而收录:

巨篇奥帙,奇书秘字,充衍其中。以我圣朝之文卓冠前古,而二君八窗玲珑,旁搜远绍,类以成帙,凡世用之文靡所不备。[4]

朱彝尊《播芳文粹跋》中有“富哉言矣,然其所录不尽皆醇”[5]一语,是对此编冗杂弊病的批判,然虽有缺憾,精华亦寓,“故彝尊虽恨其芜,终赏其博也。”[3]《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不仅使后人得以一窥宋人失传专集之梗概,而且其对部分文章的评判结语可谓一语中的,正如其认为包含苏轼“文字之衰”议论的篇章可补世用,在后世诸多学者的提及和使用中得到应验。

(二)为文正法

南宋绍熙四年(1193)海陵人王正德所编辑的《馀师录》里亦收录了苏轼的部分文章,其中有《答张文潜书》的片段文字,即苏轼关于“文字之衰”的议论。根据王正德所作《馀师录序》里行言可知,苏轼对“文字之衰”现象的议论被记录于书中,是因为其被王正德认定为内含“为文正法”:

或以其虚名来问为文正法,余旧学荒落,口塞不能对。慨念前辈论文章利病,具散在方册,时举一、二以告之,久辄忘去。问者襁属,老懒疲于酬应,而仆仆寻检,又不可以应,猝因记忆平时所诵,令儿辈抄录以遗。[6]

王正德“为文正法”理念的具体内涵是对诗文应有特质的解释和推崇,它注重作者的学养和体悟,文章水平的优劣取决于作者为文能否诸体皆备、兼采众家,以较为系统的论说对诗文法度作出新的强调和要求:

《馀师录》曰:文不可无者有四,曰体、曰志、曰气、曰韵。作诗亦然。体贵正大,志贵髙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7]

苏轼为文的理念通过直斥王安石以王氏经学取士的举止而寄寓在“文字之衰”的议论里,于侧面映照着王正德“为文正法”理念所宣扬的推重深厚学养和发奋参悟,反对投机取巧、形神枯槁的鄙陋创作,故王正德将其作为“为文正法”的依照与参考纳入所编文集中,这是苏文议论严谨、论说确切的特点所致,也是苏轼作文风致体现着王正德所撰《馀师录》欲论述的文章应有特质的缘故。

苏轼关于“文字之衰”的议论中有对王安石“好使人同己”“欲以其学同天下”问题的驳斥。他以孔子“因材施教”的态度与地生万物,“和而不同”的规律为依据,对“王氏之文”的主张与影响做了批判。其中流露出的为文原则与方法一如苏轼评价自己的文章: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石山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2]2100

苏轼为文自评中所体现的清机自引,不受拘束,取法自然,收放自如的特点正是王正德认为推行“为文正法”理念当有效果的生动诠释,故被王正德尊为“馀师”之一。

(三)人格垂范

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自幼聪颖,为同郡大学士徐阶器重。为诸生时,与董其昌齐名、与王世贞交好。年未三十,隐居山水,闭门著述。工诗善文,书法学习苏轼和米芾,兼能绘事,屡次皇诏征用,皆以疾辞。《耦耕集》是两位名叫庄虞卿和钱抑生的文人共同编撰的文集名称,陈继儒在为其作序时,引用了苏轼“文字之衰”的议论:

此两君不敢强同于天下,而以“耦耕”自讬也。苏子曰:“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而王氏之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荒瘠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王氏之同也。”嗟乎,若今日则蝥域且及天下,岂特黄茅白苇乎哉?虞卿、抑生力斥其世俗所谓不典之好,悉栉而去之,而断以先民为型,心相语,调相谐也。[8]

陈继儒于此处将苏轼“文字之衰”的议论放置在庄虞卿与钱抑生“不敢强同于天下”的具体表现前,既是将苏轼在王氏之学曾风靡日盛的情况下仍旧“独善其身”的清醒作为庄虞卿和钱抑生“以‘耦耕’自讬”的来源借鉴,也是借以强调庄虞卿和钱抑生所处的治学时状远逊于苏轼其时身临的文坛境况,突出庄虞卿和钱抑生“力斥其世俗所谓不典之好,悉栉而去之”的不易和可贵。庄虞卿和钱抑生“以先民为型”,不只是“力田逢年”,还有追慕与领悟先正垂范的精神内涵,效法苏轼,在“文字之衰”世况下谨守本心、不求闻达。

二、苏轼“文字之衰”议论的意义延伸

苏轼“文字之衰”议论的内容虽然是指斥王安石以私学取代先儒之学的做法和为追名逐利而一味模仿的荒诞士风,但其批评要旨却关乎到治学原则与行世方法的问题和事理,后世学者基于此做相关论述时不仅引用苏轼珠玉在前的论说,还对其内涵和意义进行拓展和延伸。

(一)宋儒之弊,今人之非

程朱理学经过宋、元两代的发展,其系统内涵与逻辑理论于明代已臻完备,且受到官方的重视与推崇。然后学之人不加辨明的接受与宣扬,使得程朱理学禁锢与销磨着其时的学风、士风。特别是当时以理学家身份自重的迂腐者,于诗文创作上不以为意,反而借以程颐评点杜诗一事注重理语,作性气诗以标榜,对文坛与诗坛影响颇为恶劣,李梦阳曾对此有过尖锐批评:

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以教人,人不复知有诗也。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作诗耶?今人有作性气诗,辄自贤于“穿花峡蝶”、“点水晴蜓”等句,此何异痴人前说梦也?[9]

针对程朱理学将诗学发展引向歧路的现状,李梦阳以《诗经》所言为例论证诗材的特殊与作诗目的不应完全落脚于说理,斥责其时的理学家攻讦先贤、自以为是的行径如同痴人说梦。此后,以王守仁遥承宋儒陆九渊一派为代表的心学,因朝廷推许与弘扬,一时之间好事者宗之信之,蔚然成风,言心言性之举与摒弃先儒、盲目崇拜行径荼毒学术,针对时人“是敢于非周公、孔子,而不敢于非宋人也”[10]的陋病和理学用于宋世治学已现的弊端,杨慎引用与拓展苏轼“文字之衰”的议论亦作《文字之衰》展开评述与抨击:

苏子瞻云:“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原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而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

然是时,学者不敢异王氏者,畏其势也。南渡以后,人人攻之矣。今之学者,黄茅白苇甚矣。予尝言:宋世儒者失之专,今世学者失之陋。失之专者,一骋意见,扫灭前贤;失之陋者,惟从宋人,不知有汉唐前说也。宋人曰是,今人亦曰是;宋人曰非,今人亦曰非。髙者谈性命,祖宋人之语录;卑者习举业,抄宋人之策论。其间学为古文歌诗,虽知效韩文杜诗,而未始真知韩文杜诗也,不过见宋人尝称此二人而已。文之古者《左氏》《国语》,宋人以为衰世之文,今之科举以为禁约。诗之高者,汉魏六朝,而宋人谓诗至《选》为一厄,而学诗者但知李杜而已。髙棅不知诗者,及谓由汉魏而入盛唐,是由周孔而入顔孟也。如此皆宋人之说误之也。[11]

杨慎于此处斥责的“文字之衰”,兼指性理之文和科举之文。他由学风而论及文风,针对其时文学发展受困于世之盛行的道学、心学之下的现状,贬斥性理之言和场屋之文。而于发抒己身感受和议论之前,援引苏轼“文字之衰”的议论作为铺垫,既强调“文字之衰”的现象被历代学者所关注,又有所着重的批评时弊,结合前人所言,对当下治学陋习的特点和通病进行深度的揭露和抨击。

杨慎奉苏轼“文字之衰”的见解为切中时弊的议论经典,其附于苏轼议论后的己身陈述中,有着对宋世学者治学缺漏之处的说明和批评。杨慎认为宋世儒者治学的专断使前贤不合己意的言论,具被摒弃,导致学术视野的狭隘和前人“立言”成果的遗失。而对“文字之衰”表现出的通病,即存在追慕与厌恶两个极端,宋世学者治学时的言论与行径,带有上述特点,而饱受宋世理学浸透与根植的今人的为学思想,已从宋儒讲学言行中受到程度颇深的危害。今人的人云亦云,即“非宋儒之言不敢听,非宋儒之事不必问”的自欺欺人,已将文学研究流于浅表,只知称颂与趋步宋儒而已。杨慎于此言人所不敢言,既是其反对因循摹拟,呼吁转益多师的主张体现,又可谓是苏轼“文字之衰”议论的精神继承。

(二)为学真谛

姚莹,嘉庆十三年进士,字石甫,号明叔,晚号展和、幸翁,安徽桐城人,清朝史学家、文学家。师从祖父姚鼐,是桐城派古文主要创始人。《清史稿》称他“文章善持论,指陈时事利害,慷慨深切”[12],所著文集《康輶纪行》中有着对苏轼“文字之衰”议论内涵的延伸与发抒:

苏子瞻论王半山云:“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原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而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善乎苏子之言文矣!岂惟文哉?古今学术亦犹是也。余尝语友人曰:“天下之人不同貌,而同一好善、恶恶之心。自古圣贤不同道,而同一乐天、济世之志。孔子《六经》不同文,而同一修己、安人之术。千古忠臣孝子不同行,而同一竭力致身之义。世人不求其所以同,而惟于其不必同、不可同者。曲求其肖,彼即真肖,吾犹以为非,况必不能肖哉!”历举前人之论文者可以悟矣。[13]

姚莹在这番议论中,将苏轼“文字之衰”的议论延伸至治学态度与诉求的领域,指出其论说点明了古今学术的发展面貌和特点。姚莹以此为“缘事而发”和价值追求的基础,将其时的为学目标和方式已走入歧路的状况加以描绘,即“世人不求其所以同,而惟于其不必同、不可同者”,姚莹认为其时为学之人,不求古人之所以为人的方法和道理,而惟求古人之所以为文的门路和法度,这是本末倒置、舍真求伪的学术怪状。姚莹从天下之人不同貌但共好恶、自古圣贤不同道但共济世、忠臣孝子不同行但共赴义的表现为己身“曲求其肖,彼即真肖,吾犹以为非,况必不能肖哉!”的判断张本,并说明可从“前人之论文者”悟得,将苏轼“文字之衰”的议论升华至揭示为学真谛的地步,对苏轼的见解作了深度延伸。

(三)政事照鉴

明代茅坤曾选韩愈、柳宗元等唐宋八位文学家的散文编辑成《唐宋八大家文钞》,传至清朝初年,储欣于此基础上又增补唐朝李翱、孙樵的散文,编为《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清高宗认为储欣的取舍标准和观点阐发都尚需推敲,遂下令对此书重新编辑。于是,由允禄主持全局工作,张照、朱良裘、董邦达等儒臣参与编纂的《唐宋文醇》继而问世。《唐宋文醇》收录了苏轼所作《答张文潜书》,其中对苏轼“文字之衰”的议论亦有延伸和发抒: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顔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篇中虽止论文字,而政事即在其中。惟其好人同已而人之强与己同者至矣。彼其不惜强与己同,岂真与己同哉?亦欲各得其所欲耳。既己各得其所欲,彼亦将欲人之同已,夫然后终亦不与已同矣。吕惠卿既执政,万方以蕲致安石于死,奚能终同耶?轼所云“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者,岂特安石之文哉?安石所为朝廷遴得之人才,宁不若是耶?[14]

苏轼关于“文字之衰”的议论于此处被延伸至政事教训与前鉴的领域,苏轼对“文字之衰”现象的论断被认为是对其时政治层面的映射和批评,是区分君子与小人的标准,即内含“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道理被发掘和接受。通过论述王安石“好使人同己”行为与小人谋求利益、“委身曲附”方法的内在联系,将“同天下”的难行性与危害性进行富有逻辑的论证,揭露“欲各得其所欲耳”的丑陋目的,更附以吕惠卿先“同己”后“致王安石于死”的史事加深论说,使得苏轼“文字之衰”的议论对政治运行的影响被冠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参考必要。在文末以苏轼所言“黄茅白苇”喻王安石所提拔之人,更是将苏轼对王安石的批评言语塑造为“无一字无来处”,苏轼“文字之衰”的议论由此被提升为包含“政治之衰”的因素和原由。

三、“黄茅白苇”内涵新赋及在批评明七子派影响中的应用

苏轼批驳“文字之衰”世情之述评,实为“黄茅白苇”创作应用之滥觞。即自苏轼以“黄茅白苇”讥讽趋时附势的“王学门徒”以及循故袭常,迂腐腾腾的坛坫陋状始,“黄茅白苇”因此而得获形容齐一而单调之情景的涵义。其流播于后世文学批评编撰,多被绩学之士用以抨击索莫乏气之主张,亦被深入应用于解读固步自封,顽固不化之世道细情。

关于“黄茅白苇”新赋内涵的文学创作使用,主要应用于论说、批评等主题的文章创作中。如南宋陈亮为批判南渡之后道德性命之说日炽的士风以及循声附和者的骄横虚伪,斥责时人如朱熹等辈“顽然以人师自命”[15]的自大行径,同时亦欲表述其危害,对渡江之前因学统之争与政见之争而产生的活力与生气毁于“王氏之同”作了相应论说:

众贤角立,互相是非,家家各称孔孟,人人自为稷契,立党相攻,以求其说之胜,最后章蔡诸人,以王氏之说一之,而天下靡然一望如黄茅白苇之连错矣。[15]

又如梨洲先生黄宗羲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病愈后,对自己先前所作文章《明儒学案序》进行了多处修改。原稿和改本中都有“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一语,但论说其危害的文字却由“使美厥灵根者,化为焦芽绝港”[16]改为:

剿其成说以衡量古今,稍有异同,即诋之为离经叛道,时风众势不免为黄茅白苇之归耳。[16]79

这既有作者欲对其理论和发抒作更为全面阐释的内在诱因,又有苏轼“黄茅白苇”一说更为切中明儒弊病的外在联系所致。

值得一提的是,“黄茅白苇”一词在经历苏轼“文字之衰”议论的提及后而获得的特殊内涵,亦有人物将其应用于诗歌创作中。如于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官至中书舍人的朱翌曾作《次韵书事四首》,在其第二首诗作中便将“黄茅白苇”一词应用于评价学识浅薄的人物:

圣朝始悟文章弊,大霈首更诗赋科。白苇黄茅供一扫,英豪人物未消磨。[17]

又有清代浙江山阴人刘正谊,其与西河先生毛奇龄交往友善。毛奇龄曾为刘正谊所著《宛委山人诗集》作序,刘正谊就此事作《访毛西河太史留赠》诗以表感谢。在诗作中,刘正谊将己身诗文称作“黄茅白苇”,用以自谦:

充栋书成自不坤,频年握椠暑兼寒。鲁鱼舛后多厘正,秦火焚来尽补残。

画舫两湖明月共,篮舆十里好山看。感施余论沾荒帙,白苇黄茅足改观。[18]

诸如此类的诗作数量与将“黄茅白苇”批评应用于行文的篇章数目相比虽难称尚丰,但仍足可一观。

细阅后世文章创作中的“黄茅白苇”批评所指,其具体对象和具体时段皆有所不同。如元代颍渊先生吴莱于《石陵先生倪氏杂著序》中的“黄茅白苇”批评所指为南宋时期倪朴所恶的不学无术之徒,而明代止公居士钟惺所作《与谭友夏》书牍中的“黄茅白苇”批评所指为其所嫌的千篇一律的文风。综观历代“黄茅白苇”批评引借,其最为集中论述的对象是明中叶后的文学发展,而在这之中,最为全面、最为系统的引述应用,当属对明七子派的批评议论。

有明一代陆续崛起之文学流派,声势烜赫且影响缅邈者无过于“七子派”。该流派发端于弘、正时期,复振于隆、万年间,故其创议多历年所,又因个中代表不乏统摄文苑者,故其熏染并引导着明代主流文学之演变。然其立论失之偏颇且从者如云,重现着苏轼描绘的“文字之衰”境况,故博物君子多以苏轼的独见之明抨击该流派之宿弊与流毒。

(一)对七子派文章创作主张及其弊病的批评

石园先生万斯同于其所撰《明史》中如此评价做为七子派核心人物之一的王世贞:

自古文人享隆名、主风雅、领袖人伦,未有若世贞之盛者也。顾其时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而言不称其实,貌似而不得其神,迨其晚年攻者渐起,世贞亦自悔之,而天下犹沿其初习,弥望皆黄茅白苇,致万历以后天下遂无古文,未必非世贞之罪也。[19]

从万斯同对王世贞的所述所议中,七子派的文学主张不难一窥。以王世贞为核心人物之一的七子派,其诗文创作方法和为学见解,被万斯同批为言不符实、貌似神离,万斯同认为其影响流毒匪浅、危害深远,不仅使一味循规蹈矩之辈充斥文坛,且致古文发展几于末路。为了重振文道,革新古文,万斯同极为赞赏那些敢于突破七子派文学思想禁锢的人物,认为此类人物的文章和操守,能使“黄茅白苇之习必有时而去”[20],而万斯同所言“黄茅白苇之习”,针对的是七子派的古文创作遗陋:

文章之才力不足矜,要在得乎法度之为贵也。今天下文人溺于陋习,藐韩、柳而陋欧、曾者犹比比也。[20]

而关于七子派古文创作陋病及其影响的批评,万斯同之师梨洲先生黄宗羲亦曾有过议论。郑禹梅与万斯同皆为黄宗羲弟子,黄宗羲在为郑禹梅之父作墓志铭时曾借时人之忧点明七子派古文创作成规的鄙陋及影响:

斯文弦绝,依斋所谓天下三十年无好文章者,又一时也。顾黄茅白苇之中,而郑子禹梅茁焉秀出。近时一时名公谓余曰:“王、李之剽窃未已,欧、曾之笑貌且至,古文之病,何日能瘳?”[21]

黄宗羲于此先引宋人谢枋得对文运晦暗的评述,表明近世文章创作境况的衰弱,后引苏轼“黄茅白苇”之说,抨击七子派主张风行以来文坛的凋敝。无独有偶,黄宗羲在为郑禹梅文集作序时,亦应用了“黄茅白苇”批评表述,其矛头所指乃七子派对古文一道发展及其教导模拟所生风气的危害:

当王、李充塞之日,非荆川、道思与震川起而治之,则古文之道几绝。逮启、祯之际,艾千子雅慕震川,于是取其文而规之而矩之,以昔之摹仿于王、李者摹仿于震川……今日时文之士,主于先入,改头换面而为古文,兢为摹仿之学,而震川一派,遂为黄茅白苇矣,古文之道,不又绝哉?[16]65

黄宗羲对明七子派文章创作偏好摹拟的陋病及影响的见解由上可见一斑,而黄宗羲对明七子派复古主张及流弊的精要之论,当属其所作《明文案序》下篇中有关七子派的论述:

自空同出,突如以起衰救弊为已任,汝南何大复友而应之,其说大行……当空同之时,韩欧之道,如日中天,人方企仰之不暇,而空同矫为秦汉之说,凭陵韩欧,是以旁出唐子,窜居正统,适以衰之弊之也。其后王、李嗣兴,持论益甚,招徕天下,靡然而为黄茅白苇之习。曰古文之法亡于韩,又曰不读唐以后书,则古今之书,去其三之二矣。又曰视古修辞,宁失诸理,六经所言唯理,抑亦可以尽去乎!百年人士染公超之雾而死者,大概便其不学耳。[22]

黄宗羲以七子派中前七子代表人物李梦阳、何景明首倡“文必秦汉”说法举措为明代文章偏好摹拟弊病的发端,认为古文正统自其始坏,李梦阳虽以“起衰救弊”为己任,却给古文发展及创作带来积陋积弱的影响。而后,王世贞、李攀龙承接其旨,以领袖文坛的才力和地位,将拟古之说加以强调与深入,其不仅否定韩愈于古文发展一途的名望,妄言古文正法自韩愈而失,又批判宋元书作,致使古文创作师法领域狭隘浅薄。而关于古文言辞的写作与运用,又推重秦汉文章的话语,使得取材对象局促窄小。师法领域的可取之小和取材对象的可用之少,黄宗羲讥此主张实质为“黄茅白苇”,其于文末发抒“唐宋之文,自晦而明;明代之文,自明而晦。宋因王氏而坏,犹可言也;明因何、李而坏,不可言也”[22]之语,再次表明七子派文章创作主张所致的“黄茅白苇”之习对文道发展的深重破坏。

关于七子派文章一道的复古倡导所带来的摹拟剽袭陋习,明中叶以来,不乏饱学之士作出相应解决方法。他们以其见识和才情,对其所关注的七子派所致“黄茅白苇”之弊进行纠正。

明代遁园先生顾起元著述甚丰,尤以散文见长。其为时人南溪惺麓先生文集《自偏堂集》作序时,于文末盛赞《自偏堂集》的价值,谓其行世可使“天下知子云所谓‘雕虫篆刻,壮夫不为’,子瞻所讥黄茅白苇,弥望而是者”[23]。之所以作此评价,缘于顾起元认为《自偏堂集》的文貌褪去了其时文章摹拟失真的通病,摆脱了七子派文章创作复古主张的影响,是顾起元所提倡革新方法的实践执行:

自嘉、隆以后,文章之道,类以摹拟失真,其高者犹如桓温之似刘司空,无所不似,无所不恨;其下者殆如王朗之学华歆,徒在形骸,去之所以更远矣。不揣私谓今日此道欲兴,须如王蓝田之掇皮皆真,又如裴令公之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而又斡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抽其芬芳,振其金石,斯可以揖让古人,领袖作者。[23]

顾起元针对七子派为文主张教谕下的摹拟因袭之辈创作文章“形似神远”的陋状,而论述其振兴文道的方法,后附以“先生所作,实获我心”[23]的慨叹,表明《自偏堂集》的文章概观与世俗之士所追模竞仿的七子派文风的不同,肯定其作者有别于受七子派主张熏染的“黄茅白苇”之辈。若言顾起元是从文章革新理论上对七子派文章创作流弊进行纠正,澹园先生焦竑则是从文章师法对象上,对七子派“文必秦汉”之说及盲从推尊七子派之辈进行抨击:

宋王介甫守其一家之说,群天下而宗之,子瞻讥为黄茅白苇,弥望如一,斯亦不足贵已。近代李氏倡为古文,学者靡然从之,不得其意而第以剽略相高,非是族也,摈为非文。噫,何其狭也!譬之富人鼎俎,山贡其奇,海效其错,四善八珍,三脔七葅,切如绣集,累如雾杂……乃有窭人子者,得一味以自多,忘百羞之足御,不亦悲乎?

焦竑推崇苏轼的为文表现,在其《刻苏长公外集序》一文里以“孔子曰:‘词达而已矣’。世有心知之而不能传之以言,口言之而不能应之以手,心能知之,口能传之,而手又能应之,夫是之谓词达”[24]的议论为铺垫,用以突显苏轼为文的水准,而自李梦阳以来的文学复古流派,因过于强调对前人成果的揣度与摹拟,且师法的领域又仅限于秦汉的文章,造成了拘泥于细枝末节的词脉形似而忽视了整体气象的呈现,进而致所作所言不仅生硬闭塞、雷同剽窃,且困缚了后进之辈的文章修习思想,使得文坛风气困于因袭,晦暗不明。焦竑此篇《文坛列俎序》正是针对其时文章创作只重一家的肤浅而致“黄茅白苇”丛生文坛的世情陋状,他主张转益多师,不拘一格,以“脱弃形骸,自标灵采”冲刷前后七子复古弊垢。

公安“三袁”之一的袁中道对七子派文章创作主张流弊之一的趋步因袭陋习亦有评价,与焦竑强调兼采众家、批评一孔之见的着眼处不同,袁中道侧重批评后学之人见识浅薄、学思不精但又不加辩驳、争相仿效的无知妄为,贬斥其才识未丰却附会标榜,遂入“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的窘境而终成“黄茅白苇”之流:

夫文章之道,本无今昔,但精光不磨,自可垂后。唐、宋于今,代有宗匠,降及弘、嘉之间,有缙绅先生,倡言复古,用以救近代固陋繁芜之习,未为不可。而剿袭格套,遂成弊端。后有朝官,递为标榜,不求意味,惟仿字句,执议甚狭,立论多矜,后生寡识,互相效尤,如人身怀重宝,有借观者代之以块,黄茅白苇,遂遍天下。[25]

袁中道肯定七子派讲求复古于文章传承与创作上的贡献与时效,但批评其复古方法与重心的言不符实,贻害无穷。七子派陷入模拟古人格套的囹圄而未自知自省,又因其声势庞然致使追随附和者接连不断,而追捧践行者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只知趋炎附势、未解其中意味者大有人在,再受限于人云亦云的众人的才疏学浅、见识匮乏的认知水平,七子派复古主张的核心立意被逐渐曲解至面目全非,进而不仅充斥七子派复古弊病的文章日益增多,且不辨来由,只知仿效的“黄茅白苇”之辈亦满遍天下。

(二)对七子派诗歌创作主张及弊病的批评

七子派核心代表人物之一的李梦阳,曾借讥讽明代弘治朝内阁宰辅李东阳诗文的萎弱气象而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一说,其主张被附和与推尊以来,对此号召的反对与批评的言论也从未缺席,如万斯同批评其宗旨的消极影响为“诗文正派实自梦阳而亡”[19]。后世学者对七子派诗歌创作主张及其弊病的批评大都围绕其师法领域的偏狭和作诗方法的歧误,尤为抨击的是其着重摹拟的愚劣,在众多对此的批评论述中,不乏苏轼“黄茅白苇”一说的批评应用。

雍正壬子年间举人、海宁人曹犹龙在其《题忆雪楼集》诗作里为表达因世人搁置诗教传统日久而致诗坛衰落的愤慨,将“黄茅白苇”批评应用于斥责走向歧路的诗格及时人:

风雅无归久失传,别裁伪体赖名贤。须教一字经千炼,方信三都拟十年。

王李盟坛饶伯气,钟谭吟社落卑田。古人未死应同恨,白苇黄茅烬复燃。[26]

曹犹龙批评王、李诗歌意味的张扬,指斥其时诗坛温柔敦厚韵旨的缺失,是从诗歌气象上反思与驳斥七子派诗歌创作的弊病。而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嘉兴人彭辂,因其善诗,则在其《与友人论诗》一文里,对七子派诗歌创作代表人物的创作门径作了较为细致的批评。

彭辂首先批评何景明诗歌创作的“以有求似”技巧之说,认为其是优孟衣冠式的拙劣模仿,且在此基础上提出自己“不似之似”的看法,核心思想是批评摹拟因袭的陋习:

且拟不似为似,其说出于仲默,而实非仲默“以有求似”之指。夫“以有求似”,为优孟之效孙叔而已;若不似之似,则超象而入于神,离力而跻诸圣,言之至者也。[27]

彭辂不仅对何景明诗学理念进行辩驳,且又通过评述李攀龙的诗歌创作风貌强调摹拟蹈袭弊病的危害。彭辂认为李攀龙的诗歌创作虽独树一帜、奔逸绝尘,但终究没有完全摆脱拟效前人的病症,其诗歌整体水平因此被渲染上困于仿学的颓唐色彩:

吾丈慕李于鳞而尊向之,夫于鳞之撰,诚雄矣、峭矣、瑰矣、伟矣,其才万人敌,其体势近代未有,其乐府、古选既上薄汉魏而病于袭,若七言律每于髙华绝响之中不免着运奇之迹。[27]

其后,彭辂以“苏子瞻云:‘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斥之区,弥望黄茅白苇’”[27]一语来解释何景明、李攀龙诗歌创作思想与成就难称至真至善的原因。其认为何景明与李攀龙诗歌创作中的摹拟之迹给各自的工诗成就造成了消极影响,二人对前人法度的过于看重和有意承袭,使自我的诗歌创作表达,不免沾染前人习气,进而诗歌创作成果虽堪称丰沛,但却有“黄茅白苇”之实。

彭辂批评七子派诗学思想与创作弊病是从分析并驳斥七子派诗歌创作代表人物的诗歌追求和诗作观感渠道着手,虞山先生钱谦益对七子派诗学影响的批评,则以称许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的诗歌创作意义为依托。钱谦益于《列朝诗集》里的《袁稽勋宏道》一文中,特为强调袁宏道诗歌创作的背景,即“万历中年,王、李之学盛行,黄茅白苇,弥望皆是。文长、义仍崭然有异,沈痼滋蔓,未克芟剃”[28],用以点明七子派诗学思想流弊的深重和仿效之人的势众冥顽。而对己身所抨击的弥望皆是的“黄茅白苇”的内涵,即七子派诗学主张中的“黄茅白苇”理念及追捧践行七子派诗学的“黄茅白苇”之辈,钱谦益则以阐述袁宏道诗学宗旨及教化之人作侧面说明:

唐自有诗,不必选体也。初、盛、中、晚皆有诗,不必初、盛也。欧、苏、陈、黄各有诗,不必唐也……中郎之论出,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28]

钱谦益后作“北地、济南,结塞之邪气也;公安,泻下之劫药也”[28]一语用以肯定公安派诗学思想对七子派诗学主张的鄙弃与厘革,其将对七子派诗论中推重摹拟纲纪所致的“黄茅白苇”影响批评,寄寓在袁宏道诗歌创作唤醒时人的功效中,既突出七子派诗学思想中的“黄茅白苇”之弊对士风、学风的误导久深,又将七子派诗学宗旨的鄙陋浅薄本质呈现于世人眼前。

四、结语

综上,苏轼创作“文字之衰”议论所产生的影响实非等闲。后人对苏轼关于“文字之衰”议论的接受和使用,既有直接收录和择取苏轼关于“文字之衰”的言谈,表明此段发抒所彰显和透露的价值和意义,将其用以完成自身所编或参与修饰的文集,他们对苏轼于此的所谈所论进行誊摘,虽只作为既有的前人论述放入内容展现之中,但却增强了著作的说服力和生命力。也有对苏轼关于“文字之衰”的论说加以拓展和延伸,用以突显时事,匡正时弊,将苏轼的论述作为内含正法的钥匙,去开启已久缚时人和世事的枷锁。尤为重要的是,苏轼“文字之衰”议论所创造的“黄茅白苇”一说,被后世学者应用于文学批评的诸多方面,特别是在对明七子派诗文主张的摹拟弊病的抨击言论里,“黄茅白苇”批评的使用更为系统和深刻,使明七子派的消极影响受到更为清晰的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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