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铮
一
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当我骑着单车穿过横跨渭河之上的蟠龙大桥,戴家湾便在桥北的蟠龙塬下。
有关民国时期戴家湾一带的情形,因时年仅二十五岁的苏秉琦先生曾参与北平研究院与陕西省政府合组的陕西考古会在斗鸡台一带的大规模考古发掘,故而留下了些许珍贵的记录。苏先生在《斗鸡台考古见闻录》一文中曾对戴家湾的经济与生活状况有如下记述:“本地人民的经济状况,都非常困窘……自然的原因:第一是耕地不足。例如陈宝祠所在的戴家湾,全村约六十户,耕地共不过四百亩。所以每户占地最多的不满五十亩,普通只三五亩。闹灾的时候,饿毙逃亡的,大约不下十分之三四,可以想见原来人口的稠密了。”
苏先生对关中一带因“鸦片繁荣”而带来的“陕西的黑化”深为慨叹和忧虑。他首先概述了当时这一情状的基本情形:“陕西的社会既如同烟鬼,所以当他犯了瘾以后的狼狈无力的情形,正好和我们前边所见的畸形的繁荣,是一个对比。”而后以戴家湾村为例,陈述了吸食鸦片所带来的两大“严重的恶果”:
第一是耗费的惊人。例如代家湾种烟二十六亩,一亩平均按收割五十两计算,共合一千三百两,可是代家湾的青年男子吸烟有瘾的就有三十多个,如果每人每天吃一钱,全年就需要一千多两。固然实际种的不只二十六亩,可是吸烟的更不只青年男子……
第二是劳动的不足。现在举几个实例,我们在斗鸡台所用的工人四五十名,是从附近的几十个村选拔出来的。因为凡有烟瘾的一概不用。所以代家湾虽然有五六十户,壮丁也当不下五六十人。可是淘汰的结果,只有二十多个是没烟瘾的,仅占总数的小半。
足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陕西关中一带鸦片泛滥及其所引发的种种社会乱象是多么令人触目惊心。
绝然不同于民国时期那满目疮痍的民生惨象,现如今气势恢宏的行政中心综合体已经拔地而起,城市建设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戴家湾新建高层住宅间混合着村落中尚未拆迁完毕的老旧房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那个还没有高铁的年代,紧挨着戴家湾村半塬穿行而过的老陇海铁路显得异常繁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营建陇海铁路时,出于对古迹陈宝祠的保护,在杨虎城将军和邵力子先生的主持下,铁路从陈宝祠下方、由其二人亲自题写碑额的“斗鸡台隧道”中穿行而过。斗鸡臺即位于戴家湾村以北、戴家沟与刘家沟之间的一块台地。
苏秉琦先生在其撰写的著名考古学报告《斗鸡台沟东区墓葬》开篇便有如下记述:“乘陇海铁路火车,由西安至宝鸡,在未抵达目的地之前,经过最后一个小站,不远便看到一个隧道。在隧道洞口的上方,有一横额,曰‘斗鸡台’,即北平研究院曾经发掘过的遗址所在。因本院的发掘,事在铁路未通之前,据说,该隧道的穿凿,乃出于路局主管人保护古迹的美意,而非工程上的必需。因此,此一横额刻石,亦可说是本院在此发掘的一个纪念。”
1983年对陇海铁路进行电气化改造后,斗鸡台隧道便废弃了。现遗迹已全然湮没无闻,唯杨、邵所题写之两方“斗鸡台隧道”碑额至今仍保管于宝鸡市金台区文化馆内。
二
“陈宝”及“陈宝祠”史事,最早见于《史记》。所谓“陈宝”,一般或释义为“陈仓之宝”。东汉应劭曰:“时以宝瑞,作陈宝祠,在陈仓,故曰陈宝。”《史记集解》引汉魏时人苏林曰:“(若石)质似石,似肝。”《水经注》亦有“得若石焉,其色如肝”之语,从年代上看,陈宝“似肝”至少在苏林所处的汉魏之际已有流传,《水经注》著文史源或肇端于此。至于陈宝为何物?苏秉琦先生即提出其“原不过为‘流星’‘陨石’,特神乎其说而已”。从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若”之语境常与上天或神祇有关,“陈宝”应为一枚天外陨石。有关“陈宝”的记述后世不绝于史,特别是常以“陈宝鸣鸡”以为祥瑞气象,逐渐为后人所尊崇。晋人干宝所著《搜神记》所记尤为传奇,最是称著。后来又演绎出了美丽贤惠、法力非凡的陈宝夫人形象。
有意思的是,今陈宝祠所在之台地依然以斗鸡台名之,旧称祀鸡台。明清至民国地方志对陈宝祠与祀鸡台的著录大致相同,可见系著者因袭传抄。苏秉琦先生在《斗鸡台沟东区墓葬》中对斗鸡台、祀鸡台、宝鸡、陈宝及陈宝夫人等地名与神祇关联已作考究。宝鸡之得名源于自秦文公以来历代不断“层累”之“陈宝鸣鸡”的典故,已几为地方学界之通说。苏先生对陈宝祠历史地位的肯定则奠定了后世论述之基石,兹录文如下:“以现存的祠庙规模而论,可谓平平无奇,一无可取。但如就祠庙的历史而论,则又极不寻常,值得大书特书。第一,此祠在我国古代的神祇祀典中,恐为最富于浪漫色彩的一个。第二,此祠在海内古神祇中,除天、地、龙王之类,似建立最早。第三,此祠自秦文公初建至现在,虽史料残缺,不尽可考,然其间存续之迹,大半可辨,享祀之久,海内无二。”
2012年探访时,由于当时基建有限,半塬台地上的陈宝祠几无任何遮挡,沿着并不难走的土道即可轻松抵达。亲吻故都深处的那一刻,心情无疑是激动而畅快的。此刻不禁又想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苏秉琦先生一行抵达陈宝祠时的情形。根据他在《斗鸡台考古见闻录》中的记述,可知他们抵达陈宝祠的时间为民国二十三年(1934)十一月二十日傍晚:“二十日早晨比昨日更冷。约一二小时便到汧水(即今千河,笔者注)岸。正当秋泛之后,水势还大,汽车过不去。于是把行李箱子用具等都卸下来,改装骡车和驴驮。因为雇车和装卸,费时很久,等我们步行到斗鸡台陈宝祠的时候,已经太阳平西了。”
关于秦文公时至汉代陈宝祠的方位,唐代《括地志》云:“宝鸡神祠在汉陈仓县故城中,今陈仓县之东。”徐旭生、苏秉琦等先生入住之陈宝祠系清乾隆四年(1739)由宝鸡县令乔光烈主持重建于陈仓城之南。苏秉琦先生述其所在“是一座土堡。土堡内,一片麦田,已无人居”。1995年《重建陈宝夫人祠铭》云:“宝殿三楹,依崖而立。卷棚献堂,宇敞轩明。崖辟仙洞,深邃幽奇。陈宝仙像,端坐神龛,婉约慈祥。此一庄严古建,直立存至西宝铁路复线修通之时。”陈宝祠在当时尚有庙管会,有公地十亩,以地养庙。庙内有方丈和僧人驻祠。
鉴于民国时期戴家湾村一带的艰苦条件,考古发掘办公和居住地点便选在了尚可勉强居住的陈宝祠内。据1934年4月19日《徐旭生陕西考古日记》记述:“十九日,与仲侣县长(即时任宝鸡县县长全祖谋,笔者注)偕往斗鸡台。至村西头,大道北有一庙,内有第二学区区立第二十七小学。据言临时办公处可设于此,乃下车入观。未几,正区长田君,副区长韩君,前任区长□君,村长张君,排长杨君均至。校中教员符君。问此何庙,符君言系娘娘庙。庙大门三间,无神像,画壁剥落。正殿三间,有画壁神像。陪殿三,各一间,内有神像画壁,无门窗。教员住室一间,门窗全。后面有洞二。”
该年5月18日,徐旭生致李书华之信函中有云:“此七村中,庙虽不少,而成社之庙,则指古陈宝庙。此庙名亦吾辈据旧书名之,土人则仅曰‘娘娘庙’。”另据该年4月20日《徐旭生陕西考古日记》,云陈宝祠“庙固无额,而神龛前颜曰‘陈仓福神’,当非无故”。庙门两侧有联,联曰“神降陈仓,瑞映岐阳鸣凤;庙临渭水,祥开鄜野飞熊”。日记中所载之“娘娘庙”实为陈仓时人对“陈宝(夫人)祠”的俗稱,从对联中亦可见当时这一地区对陈宝典故的来龙去脉依然有着清晰的认识。
苏秉琦先生对其有此描述:“光景动人的陈宝,也式微的不堪了。现在只有不大的三间正殿,三间门洞,和四小间东西厢房。陕西考古会的临时办公处,就设在此地。各屋都门窗洞开,我们立刻找来些高粱秆做窗楞,用麻纸糊起来,然后把行李铺在旅行床上就睡了。夜间凉风阵阵,真有说不出来的凄清滋味!”
又据当代碑记可知,清代陈宝祠与斗鸡台隧道大抵同时消逝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陇海铁路电气化改造。
1995年,由宝鸡市炎帝研究会、宝鸡市政协、宝鸡市陈仓镇戴家湾村委会等筹资,再度选址兴修了新的陈宝夫人祠,后有所增葺,与陈宝奉祀合二为一,遂一般以陈宝祠称之。主殿“陈宝祠”匾额由陕西著名书法家任步武先生题写。据1998年、1999年两通《重建陈宝祠记》碑文,陈宝祠新址“北依文公城(即陈仓城,笔者注),东望卧龙寺,南临祀鸡台,西接长乐原”。2013年,因修建公路,陈宝祠所在大半院落被占。2015年底,仅剩的唯一一座大殿毁于火患。
三
陈宝祠所在之戴家湾一带古代遗存极为丰富,在历史上不仅是西周高等级贵族墓葬区,也是秦文公至隋代陈仓县徙治于北周留谷城(今宝鸡市北崖中学一带)前,历代陈仓城故址之所在。
自1901年以来,戴家湾地区屡有盗挖古墓的事件发生,常有珍贵文物流出,其中著名者如收录于《陶斋吉金录》中的端方旧藏“柉禁十三器”。1928年,盘踞于凤翔一带的军阀党玉琨(又名“党跛子”)大肆盗掘墓葬,致使大量珍贵文物流失海外,其中有相当数量是西周青铜重器,如周公东征铜方鼎、鲁侯熙铜鬲、毛伯鼎等。这一当世惨剧给徐旭生等考古先贤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促成后来斗鸡台考古发掘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著名商周考古学家、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雷兴山教授曾在一次以周原遗址考古为主题的讲座中说到,以往每每携学生自周原遗址赴宝鸡市区参观访问,当车辆行经宝鸡行政中心所在之戴家湾一带时,他都会要求车上的学生向斗鸡台方向“行使注目礼”,因为在那里,对于中国考古学而言,坐落着一处堪与安阳殷墟齐名的圣地。1934年4月,由北平研究院等联合组建成立的陕西考古会主持了对宝鸡斗鸡台的发掘,正式揭开了陕西科学考古发掘的序幕。在斗鸡台考古发掘中,以沟东区的发掘成果最为显著,共发现墓葬一百零四座,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徐旭生、苏秉琦等前辈先贤都在这里对沟东区先周瓦鬲墓进行了系统研究,开创了周秦考古之先河,成为中国考古类型学理论一次深刻的实践。
徐旭生先生初来斗鸡台遗址时在陈宝祠后身土堡区域内发现“汉钱多件”。据其1934年5月4日记述:“上午见向东又有一墓洞,下午在此墓洞下层,发现一沟,且见瓦片破痕极新,知墓已为人盗过。盗自北方来。察破陶片,知墓大约属汉代。”沟东坑内亦曾发现五铢钱多枚。苏秉琦先生在《斗鸡台沟东区墓葬》报告中亦有认定:“今祠之前后左右,均属汉式陶瓦片。……土堡露头大都为汉式砖、瓦、陶片。由此推测,祠堡所在,或即周、秦、汉诸朝古祠遗址之一部分,抑或即古陈仓城遗址之一部分。”位于戴家湾的陈仓城遗址历经两千年风霜洗礼,遗迹几已湮没无闻。民国时期陇海铁路的修建、新中国成立后引渭渠及近年通向蟠龙新区之上塬公路的兴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陇海铁路的电气化改造,以及驾校、陂塘、工厂等现代建筑工程,已将遗址切割得支离破碎。陈仓城遗址现仅残存土墙一段,年代不详,但大抵与陈仓上城之北墙相合。
2014年4月,陕西考古学会、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部门在宝鸡举办了“纪念宝鸡斗鸡台考古八十周年座谈会”,徐旭生之子徐桂纶、苏秉琦之子苏恺之以及张忠培等先生悉数到场,并在戴家湾遗址保护碑旁共同植下一株白皮松,以示追思之念。近年每逢夏日,我常与父亲单车拉练,沿着引渭渠公路骑行穿过戴家湾遗址,岁岁年年,眼见着那棵稚幼的白皮松树已愈加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