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师

周秀国

严格来说，方老师并不是老师，而是H 中的门卫。

他头发花白，脑袋滚圆，穿着绿色旧军服短袖，身材敦实，手里经常捧个茶杯站在传达室门口，威严地扫视着出入校门的每一个人。我在第一次到H 中报到的时候，就被他盯上了。

“哪个村的？”

见着这么个穿军装的人，我不禁一慌，怯怯地说：“河东那边的。”

“自个儿来的？”他追问。

“嗯。”我胡乱应答着，就迈着小偷逃跑似的步伐往学校里冲。年少的心灵总是那么敏感，心想他肯定是看我像坏人所以才盘问的，心里不由得对他充满了惶恐。

但是“冤家路窄”，不久后我在从宿舍去教室的路上竟然又遇到了那老头，惊慌失措的我下意识地拐到了路边紧贴着墙，并迅速低下头想藏过去。

“小鬼，去上课啊？”

“嗯。”我知道自己暴露了，随声应付了下。

“这么小就出来上学不容易，中午到传达室来一下喂。”伴随着几声爽朗的笑声他从我身边飘走了。

我心里马上忐忑起来，一上午都在找不去的理由，但毕竟他是叫了我的，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好不容易挪到传达室门口，他把我拉进屋，然后捧出了一大堆花生和几个柿饼让我吃。

“我姓方，大家都叫我老方，你就叫我方老师好了。”

“方老师好，我最近没做什么坏事，一直在认真读书。”

“小鬼，没说你做坏事。报到的那天我就注意你了，瘦瘦小小的，家里条件肯定不大好吧。”然后他又问了我家里和学习的一些情况。

“想家吗？”到最后，他问了我这句。

“嗯。”可能这句话触动了我对家的思念，眼泪竟然一下子夺眶而出。

“以后有空可以常来我这里，我也是河东那边的人呢。听说你小升初没考好，H 中也不错的，争口气，将来考大学。”

不知道是那好吃的柿饼起了作用，还是他的话抚慰了我，从那以后，我对他竟然失去了害怕。

少了惶恐的我，很快就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只是因为小学的底子比较薄，成绩一直不理想。学习的迷茫让我迷恋上了打篮球，也正是在篮球场上，我认识了不少高年级的同学，从他们的嘴里，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不少方老师的传闻。有的说，方老头可凶了，会武功，以前混过社会的。也有的说，方老头当过兵，因为犯事被部队退回来了。最令我震惊的是，还有的说他儿子就在我们学校读高中，但成绩很差，还打架偷东西。

这怎么可能呢？每当听到对方老师不利的信息时，我总是不怎么相信，难以把这样的方老师和给我柿饼吃的那个方老师对上号，但心里终归还是对方老师蒙上了阴影。

由于家离学校比较远，我基本上一个星期回家一次，然后带上一大袋米和一大罐腌菜回到学校，作为一星期的伙食。但从第二个学期开始，父亲竟说每星期要给我带一次新鲜菜。

“是方老师说的。”父亲说，“上次到你学校送被子，我在校门口等开门。”父亲接着说，“是方老师问的我，我说给孩子送被子。然后方老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他竟然說知道你。他还说你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就是太瘦小了，一定要加强营养，叫我每星期要给你送一次新鲜的菜。”

说着这些，父亲竟爽朗地笑了。吃着父亲急匆匆从家里带来的热菜，我的心好像被针刺了一样。于是我只好努力地去读书，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被父亲发现真相。但成绩还是没有起色，整个初一，我都在这种又努力又失败的夹缝中艰难地成长着。

到了初二，可能真的是吃新鲜菜的缘故，我长高了不少，性格也变得开朗起来，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学习的好去处，那就是校门口的小河边。河边的微风温柔地吹着，汩汩的水声有节奏地响着，那份清净和自得，仿佛就是一位轻声细语的老师，给你讲解着书本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公式。于是我开始频繁地出入校门口，而每次当我夹着书进出校门的时候，方老师都会条件反射似的说，好啊好啊，考大学啊。

我也能考上城里的大学吗？但听方老师说得非常肯定，于是“大学”这个字眼开始在我内心像一颗草籽被种下，然后生根发芽疯狂成长。

喜欢上了看书，时间过得更快，也更隐蔽了。直到有一天宿舍熄灯后，我躺在床上回放完白天的学习后才恍惚觉得，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方老师了。

“方老师病了。”

“方老师病了？”

“是的，我来临时代他班。”传达室里一位大婶从门口探出脑袋和我说，“他儿子和别人打架，把他给气病了。”

方老师真的好长一段时间没在传达室了。直到春天开学，我终于在校门口又见到了他，还是头发花白，脑袋滚圆，只是穿着一件更加厚的绿色旧军服，手里捧着茶杯大口吃茶，见到我走向传达室，显得很高兴，一个劲地说小鬼长高了长高了。

我竟然不知道如何搭腔，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欲言又止，只好礼貌地朝他笑了笑，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宿舍走去。心想，学校里的传言可能都是真的了。

时间就是在不经意间流逝。幸运的是，我的成绩慢慢地有了起色，整个人也少了刚入学时候的羞涩和卑怯，多了几分自信和从容。有天晚饭后我和同学绕着操场边背单词边漫步，不知不觉就到了校门口。

“方老师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同学自言自语道。

“你也认识方老师吗？”我问。

“是啊，我们隔壁村的，见到我就让我一定要考大学。”

“我也认识方老师，他也让我一定要考大学。”

“是哦，那谁谁方老师也认识，好像我们很多同学方老师都认识。”

算我孤陋寡闻了，原来方老师认识这么多学生。

“他还参加过抗美援朝，身上留着弹片呢。”

我震了一下，这么说方老师还是英雄。

“那他儿子怎么还会偷东西打架？”

“不是亲儿子，是领养的。”同学可能见惯了我的书呆子气和不谙世事，马上开始滔滔不绝起了对方老师经历的权威发布，“听村里人说，方老师这人很怪，从朝鲜回来后国家给他安排工作不要，也一直不讨老婆。他先是去山里开荒，但亏本了，后来跑码头，好像也没赚到钱，却领回了一个小孩，就是现在这个儿子。这个小孩领回来的时候已经蛮大了，据说是在火车站偷方老师的钱被抓住了，警察要把他送去当少年犯，方老师同情他，就领了回来。”

“不是说方老师是因为在部队犯事被退回来的吗。”

“乱讲，肯定是那帮坏人说的。”同学抹了下嘴角的唾沫激动地说，“方老师在校门口抓过好几个小偷，肯定是他们背后说他坏话。”

方老师有这么多故事，我惊讶于自己的无知，对方老师顿时充满了敬佩和好奇。“我们去看看方老师吧，反正已经到了校门口。”我不由自主地说。

传达室里，方老师正佝着身子吃饭，见到我们进来，连忙给我们腾地方。“方老师好，身体好点了吗？”

我好像第一次主动和方老师问好。“没事没事了。”说着方老师还故意转了几圈表示他身体已无大碍，“你们怎么还不去晚自习？”“听说你病了，我们来看一下。”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真的没事了，就是腿还有点疼，也是老毛病了。”

“腿？你不是被气的吗？”我口无遮拦地问道。

“你们也以为我是因为儿子打架气的？”方老师立马变得严肃来，“向东以前是总打架，也偷东西，我被他气得头发都白了。但现在不会了，昨天他班主任还和我说他最近进步很大，考大学都有可能呢。”方老师吃了口茶，又接着说：“打架是打架，但性质不一样，这次是为了同学。他班里有几个不上进的，竟然跟同学讹钱，向东看不过，就和那些人争了起来，结果被打得尿出血，那帮龟儿子真狠啊，我被气得住院了。”

“是这样，那怎么不开除那些人？”

“唉……他们马上要高中毕业了，这个节骨眼被开除，高中文凭就没了。我想了很久，最后求了他们班主任，压了这事没和学校报告。”

“那不是便宜了这帮坏人？”我们听了都很气愤。

“坏人？是啊，他们这帮坏人。”方老师突然变得更严肃了。

“要说坏人，我其实也是坏人，而且更坏。”良久，方老师吐出了这句让我们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也是坏人？方老师怎么可能是坏人？”

“怎么不可能是坏人？我偷过东西，而且还是战友的。在朝鲜那次，我们在山上埋伏了一整天，又打了一整天，周围的战友几乎都没了，能吃的也都吃完了。后来往山下撤时，我看到路边躺着一位战友，他好像已经牺牲了，但身上挂着一条口袋有点鼓，我知道里面肯定有炒面，就趁着周围没人扒拉了过来，躲在地里偷偷地全吃了。等我吃完的时候才发现，那位战友并没有牺牲，他一直在用眼睛瞪着我……那眼睛，我现在每天都觉得还一直在瞪着我……”

整个传达室突然就陷入了沉默。

“我这条腿，这就是报应，报应啊！当时我慌了神，起身就跑，结果就摔了跟头撞到树根上了。”

“后来被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勇气告诉他们山上还有一位不能动弹但还活着的战友。我怕啊，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没有勇气……我想那位战友肯定牺牲了。但也许还活着，我們部队不会放弃任何人的。”

说完这些，方老师连续叹了好几口气，又长嘘了好几口气。方老师的叙述极大地震惊了我，宛如突然给我打开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我如此年少的时候，我还没有足够的阅历接触到如此复杂的故事，也没有足够的成熟能读懂如此苦楚的心理。我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对方老师的这次看望，让我一下子长大了很多。

每次从校门口进出，再看到方老师，好像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方老师了。

转眼就到了初三，我的学习大有起色，但传达室好像已经没有了方老师。后来听说因为儿子毕业考上了师专，他也就辞职回家了。也有的说是因为方老师腿病越来越严重，已经不合适再当门卫，主动辞职了。但总归是辞职了，我都没能和他告别一声。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北方的大学。这期间，方老师除了偶尔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挥着手和我打招呼让我考大学外，再也没有音讯。直到工作后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写稿子，一个来自老家的电话打进了我手机，是方老师隔壁村那位同学的。

“找你好难，我问了很多同学才要到你电话。”同学劈头就抱怨道，“方老师你还记得吗？他专门托我联系你，叫你一定要回来，他说想见你。”

没想到方老师还记得我！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思绪万千，再也写不了稿子。这些年里，正是方老师那句“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的话在一直激励着我，让我这个瘦小的、卑怯的、敏感的、对未来充满了迷茫的农村小鬼，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我又何尝不想方老师啊。

同学相见，分外情热，大家都互相介绍着这是××老师，这是××校长，这是××局长，这是××老总……我一边应着，一边迅速搜寻着方老师。

“方老师？方老师！”在屋子最里头的沙发上，方老师穿着红色的唐装，映着满头的银发特别显眼。他见到我连忙站起来，紧紧拉住我伸过去的手向旁边的人介绍：“就是这个小鬼，现在都这么高了，听说还在省城大报当上了记者呢。”

在方老师和同学的介绍下，我才知道今天原来是方老师八十大寿的日子。作为志愿军老战士，作为H中老职工，区里和H 中都非常重视，要给他办个寿宴。方老师一开始是拒绝的，怕麻烦别人，最后实在拗不过，就点了一大串他关注过的学生名字说要见一见。

“方老师，学生真诚地谢谢您！”寿宴上，我提起一大杯酒向方老师深深地鞠了个躬。

方老师缓缓地站了起来，斟上满满一杯酒，竟然也向我们所有的人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其实，今天我之所以要把你们都叫来，就是想当面说一句话，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的心安了很多。这些年，当我听到你们都有出息的消息时，我就觉得我那位战友瞪我的眼睛也慢慢地合上了……”

方老师的话让我们沉静了良久。最后，还是向东端起酒杯说：“爸，今天开心呢，让我们一起祝您身体健康吧。”

“开心开心，健康长寿！”大家都举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