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佳 文
(西安外国语大学 英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英国作家毛姆(1874-1965) 可以称得上是19世纪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他的戏剧在各大剧场巡回演出,小说也经常被改编为电影搬上荧幕。其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在中国出版后,毛姆也深受中国读者喜爱。然而,深受大众欢迎的毛姆却被评论家们称为一个“二流的小说家”[1]655,因此评论界很少对他的作品进行严肃解读;就连毛姆自己也写道,“我处在第二流作家中的最前列”[2]546。毛姆一生辗转变迁,在世界各地游历,这种独特的空间体验使空间成为他作品中情感的载体和叙事展开的基础:小说的叙事通过空间的交错变换完成,呈现出独特的空间书写。近年来,随着西方思想界空间转向的兴起,空间批评促使人们更多地关注文学与空间的关系,毛姆小说中显现的空间元素也受到学者们的关注。
毛姆的最后一部小说《刀锋》在1944年出版,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小说的主人公莱雷是一名美国青年飞行员,在作战时,他目睹了他的战友为了救他而中弹牺牲。于是,莱雷对人生存在的意义感到迷茫,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恶和不幸。复员后,他既不愿继续上大学深造也不肯去工作赚钱,而是决定去世界各地“闲逛”,以此来探求人生的意义。他放弃了朋友格雷提供的体面轻松的债券经纪人工作,并和未婚妻伊莎贝尔解除婚约,从芝加哥离开去世界各地游历。最后,他从印度的吠陀经哲学中了悟人生,将自我的精神完善作为最高理想,从而完成了对人生意义的探索。在小说的结尾,他把自己的财产全部散发给朋友,准备返回美国当一名出租汽车司机隐于人世。关于对《刀锋》的研究,有相当多的研究者注意到了《刀锋》中异域性、多元化的文化元素[3];还有研究者尝试解读小说中蕴含的哲理[4];另外还有分析《刀锋》的结构和叙事[5]。从小说的空间结构来看,《刀锋》通过描述莱雷的人生轨迹,从欲望之都芝加哥、到梦想之城巴黎、再到宗教之所波恩,最后到吠陀经哲学之地印度,一幅文学地图跃然纸上。因此,本文试图从罗伯特·塔利的文学绘图理论出发,通过分析毛姆和莱雷的绘图焦虑及叙事渴望、作品中的两种绘图模式“看”和“走”以及印度作为乌托邦处所的绘图隐喻,探索小说《刀锋》的意义。可以看出,毛姆将莱雷的个人经历与更广阔的世界图景相联系,帮助自身思考与社会空间的关系;另外,主人公漫游的姿态构成了对资本主义的意向性抵制;最后,对印度的描绘展示了作者对超越意识形态的多元文化主义的探索。
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空间转向促使了对文学作品的空间研究,在过去几十年里,“空间性”已成为文学和文化研究的关键词。美国德克萨斯州立大学教授塔利提出的文学绘图(Literary Cartography)概念大力推动了文学领域空间研究的发展。文学绘图理论的建立参考了詹姆逊的认知绘图(cognitive mapping)理论、林奇的城市意象(the image of the city)理论、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ideology)理论等。塔利认为“文学作品能表征广义的社会空间,因而具有一种类似地图绘制的功能”[6]。简单来说,文学绘图就是以地图绘制喻指文学写作,写作本身被看作一种制图行为(cartographic activity) :“就像地图绘制者那样,作家必须勘察版图,决定就某块土地而言,应该绘制哪些特点,强调什么,弱化什么;作家必须确立叙事的规模和结构,就好像绘制叙事作品中的地方的刻度与形状”[7]57。
塔利在《麦尔维尔,绘图与全球化》(Melville,MappingandGlobalization)一书中讨论了写作与绘图的联系,他认为“小说绘制出世界的比喻性形象,将形式赋予世界,因而是一种文学绘图形式”[8]14。也就是说,小说“通过叙事赋予世界形象,帮助人们认识世界,绘制主体与更宏大的时空整体的关系,并探究文学如何表征并建构这一整体性”[9],因而构成一种文学绘图。参与绘图的不仅有制图人作者、绘图人小说的主人公,还有阅图人读者。作者用叙事这一方式在世界导航,即在叙事中投射出另一个世界,构成对主体所在世界的替代性想象;小说的主人公对所处地方的迷失感促使其出发去各个空间漫游以找寻存在的意义;读者通过阅读书中关于地方的描绘和参照点,从而进入某种想象的空间,进而熟悉并理解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在小说《刀锋》中,毛姆创造出“莱雷”这一漫游者形象,通过描绘莱雷的旅程路线,作者得以在文本中投射出一个想象的世界、一个乌托邦式的处所,因此印度成为当时处于战火、一片狼藉的现实世界的替代性空间;而莱雷也通过在世界各地漫游皈依了东方哲学体系中的超脱学说,完成了其心灵的探索与解放;读者跟随着莱雷漫游的轨迹,在阅读中同时完成对世界的思考,比如摩根就指出《刀锋》中反应的“唯物主义和精神探索之间的矛盾”成为数以千计的美国青年争论的焦点[2]521。
在塔利发展出的一系列术语中,“处所意识”(Topophrenia)是其理论体系的重要概念之一。塔利认为“处所意识所导致的‘绘图焦虑’(cartographic anxiety)及其反映的表征危机激发了对叙事的渴望,催生了文学绘图的行为”[9]。处所意识是“对自己所处地方或空间的关切,往往带有不安或焦虑的特征,而在全球化时代这种空间焦虑日益加剧”[10]23。处所意识催生了绘图焦虑,即主体感到无法以有意义的方式图绘自己的位置和周围环境。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焦虑既反映了个人的空间迷失感,又体现了文学活动中的表征危机”[9]。因此,个人对空间的迷失促使作者用叙事这一方式为主体在世界导航,即在叙事中投射出另一个世界,一个对主体所在世界的替代性想象;从而帮助主体为自身定位,协调个体与整体的关系,并创造出想象的意义系统。
主人公莱雷的孤独感和对人生意义的迷茫催生了其文学绘图行为。莱雷自幼丧失双亲,由父亲的朋友抚养长大。他的父母都是独生子女,所以他连亲戚都没有,书中写道:“世界上谁也不会比莱雷更孤单”[11]264。在大战期间,他选择进入空军部队成为飞行员,因为飞行能给他带来安全感和归属感,他这样描述飞行的感觉:“尽管我一个人在两千公尺的高空飞行,我再不是只身孤影,而是有所归属”[11]335。然而在好友为了救他牺牲后,他再也无法从飞行中感受到归属感,而是感到迷惑和吃惊:他迷惑一瞬前还充满活力的人“转眼间却成了一团好像从不曾有过生命的模糊血肉”,他吃惊“人死后看起来那样无足轻重,不再有丝毫尊严”[11]336。他对人生存在的意义感到迷茫,“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活有没有任何意义,生活是否只不过是盲目的命运悲剧性的胡闹”[11]63。这种对自己所处地方的不安催生了其绘图欲望,于是他启程去漫游,试图从世界的游走中找到答案。莱雷的漫游路线并不完全等于地图,而是围绕行走者的旅程而形成的路线图,更强调流动性。首先,他从芝加哥离开,放弃了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挣一大笔钱的股票交易所的工作。他不追求成为百万富翁、不追求社会地位,“金钱恰巧引不起我的兴趣”[11]61,他说。他在寻求一样东西,但这东西为何物甚至是否存在他都不知道,带着这样的追求他来到巴黎。他不参加任何社交晚宴,而是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他企图在文学和艺术中找到满意的答案,但艺术没有给他指出道路。后来,他被神秘主义思想吸引,来到德国波恩的修道院,但是他无法信仰一个创造出罪恶的上帝,宗教也无法给出令他心灵满意的回答。于是,他继续启程,踏上了印度之旅,接触到了吠陀经哲学。吠陀经哲学认定有一个普遍的道德秩序说明自然界的生死轮回:世界上的灾难都是由于上几辈子作孽的结果,所以没有必要为磨难感到痛苦和义愤,有因才有果。至此,他终于在这条漫游之路上找到了人生的答案。“物理的空间位移与人物心理的自由感是紧密联系的”[12]126,因此莱雷漫游的意义并不仅仅停留在位置的移动上,而是伴随着心灵的探索和解放。
对毛姆来说,归属感的缺失激发了他对叙事的渴望。毛姆小说字里行间表露的一贯空间意识与毛姆独特的生活经历和环境息息相关,因为他一生都处于居无定所漂泊不定的状态。在法国出生且第一语言是法语的毛姆,在双亲去世后被英国的亲戚收养,所以在英国他感受不到家的归属感与亲切感,因此他总是在世界各地游离。生活空间的不断变化使他感到难言的孤独,这种感觉伴随了他一生。他是一个在法国生活的英国人,因此他是一个流亡者,“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他的故土就是他的作品本身”[2]519。在弃医从文选择将作家作为自己的职业后,毛姆急于去世界各地旅行以猎取更多的素材。行走、旅行一直是作家毛姆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每年有六至九个月的时间都在国外旅居以便收集写作素材。《刀锋》中提到的地方,法国煤矿、德国波恩、印度马都拉都是他采风过的地点。不仅如此,他还用电影《刀锋》的版权费设立了“毛姆奖”以供出色的作家去国外旅行,“以在国外旅居的办法来开阔作家的视野”[2]555。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就在美国避难创作小说《刀锋》。那时他远离家乡、不能旅行、见识到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罪恶,存在的荒诞感和生存的空虚感侵蚀着他,于是他创造出了莱雷。
作为毛姆笔下的主人公,莱雷是毛姆自身性格的一部分投射。有学者认为莱雷是以英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为原型的,就像《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兰是以法国画家高更为原型的一样。但事实上,莱雷是毛姆从各地取材并融合了许多人物特征创造出来的。莱雷的原型之一是毛姆在拜访印度圣者巴格万途中遇到的一位名叫黑格的美国退伍水兵,他退伍后在沉思冥想小屋中找到了平安和精神上的宁静[2]445。除此之外,毛姆还从研究吠陀经哲学的英国哲学家赫德和伊舍伍德身上借用了一些特征用以塑造莱雷[2]497。因此,并不能说莱雷的故事就是维特根斯坦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毛姆与莱雷有着更多的相似之处。莱雷和毛姆有着几乎相似的悲惨身世,莱雷也自幼丧失双亲,由父亲的朋友抚养长大。他们都经历过战争,也都面临过好友在战争中牺牲。由于各自的原因,他们都在世界各地奔走漂泊,以此来探求人生的终极,而且莱雷所到之处都是毛姆旅行时采风的地方。因此,《刀锋》中的莱雷是毛姆将自己身上杂糅合一的各种性格经历化作个体人物的表现,也是毛姆自我表达的发泄和自我意识的投射。不仅如此,他还以自己的原名作为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小说的角色之一,这样“小说的叙述者不再是与故事无涉的旁观者,而是长篇小说的作者本人,和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处在同一高度”[2]524。这是毛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小说中使用自己的原名,在之前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 《阿申登》 《啼笑皆非》中他都是用“阿申登”这个名字作为叙述者。因此,《刀锋》对毛姆有着特殊的意义,书中的故事世界是毛姆对现实世界的表征、改写和替代性的想象。从作者的角度看,文学提供了一种绘图方式,绘制作者人生中所遇到的或想象的空间[7]3。通过描绘莱雷在想象世界的行迹,毛姆试图以叙事这一方式在复杂的社会空间中为主体定位。
在叙事绘图中,“看”和“走”这两种基本绘图方式绘制出了两种不同的地图,“一个倾向于呈现整体性图景,另一个则描绘局部的动态空间”[13]。换句话说,一个是叙述(narration):“建构故事情节,彰显时间的流动,同时也绘制出人物的活动轨迹和路线图”;另一个是描写(description):“停顿和对空间元素的强调”[13]。这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在《刀锋》中,毛姆和莱雷的叙述分别对应了这两种模式。叙述者毛姆扮演“看”的角色,他的叙述像是一张总体性的地图,为莱雷的行程提供大体的框架。毛姆作为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同时又是小说中的人物,他不能亲自见证、参与莱雷的所有经历,也不能事无巨细地向读者介绍主人公的生活细节,但是他通过与莱雷和他身边人的对话描绘出莱雷的旅程路线。因此,他对自己或莱雷的旅程路线只是简单地介绍,比如在莱雷取消与依莎贝尔的婚约后,毛姆这样写道:“在依莎贝尔离开巴黎后,他原打算去希腊,但是他改变了主意。许多年后我才从他本人那里得知他当时到底干了些什么”[11]128。除此之外,他作为叙述者有义务为读者梳理出莱雷旅途的时间顺序和节点,对旅程停顿有大致的把握,比如“这时我已从东方回来,并在伦敦住了一段时间,就在我刚讲过的那些事情发生以后半个月左右,一天早晨我接到了埃略特的电话”[11]105。而莱雷作为毛姆笔下的漫游者承担着“走”的角色,对他行程的描写“为地图上的地点赋予了形状、纹理、 颜色和其它特性”[14]。关于莱雷旅程细节性的描述通过他的重述展现出来,包括辽阔的地理画布、当地的风俗人文和他自己的具体经历。他见证了不同阶级的社会圈层,比如巴黎的小酒馆、三等旅馆、煤矿、农场、妓女苏珊等。他以超然的眼光与他所在的城市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能够像波德莱尔人群中的艺术家一样,不动声色地观察城市风景。他行走在这些地方的停顿标记了重要的空间特征,赋予其意义;正是因为他的停顿才有了对这些地方的描绘,从而“将瞬间的个人经验铭刻于地图的空间之上”[12]136。
有趣的是,莱雷“漫游”前后的职业也对应了这两种模式。飞行员的鸟瞰视野是对全局的概览,而出租车司机的行驶旅程是行走者的路线图。莱雷选择在战争中成为飞行员是因为他喜欢飞行,飞在高空中他感到幸福、自豪、有所归属。后来,他的朋友为了救他中弹牺牲,他感到羞愧无措。之前飞在天上,他虽然知道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打死,但是他没有见到过人们怎样被打死。因此,他并没有把它当回事,直到他亲眼看到他朋友死去,那景象使他感到愤恨,他为事情的邪恶而碎心[11]336。莱雷飞行员视野的无动于衷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来自上空的俯瞰剥夺了主体的共情能力,使死亡变得毫无意义。飞行员的鸟瞰视野是从高处的“太阳之眼”俯瞰大地的视野,塞托认为“来自高处的视野冻结了下方行人的流动,形成了一幅静态的图像或地图,此地图有点像福柯的全景敞视规训机制”[15]。而能对应全景敞视静态视野的正是城市中的行程,因为流动的行人活动是自由的、解放的、革命性的。莱雷最后选择当出租车司机也表明了他试图颠覆全景敞视地图体系,从宏观全景图中脱身回到人群中去的决心。游荡者“越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方式,那种生产制度强加给他的生活方式,他就越使自己无产化”[16]76。在莱雷经历了好友死亡后,他意识到了战争的恶劣和人生的无意义,他再也无法接受干一份体面的工作、迎娶漂亮的未婚妻等,走向被安排好的人生之路。这种资本主义世俗观念下的安稳生活无法为他带来真正心灵的宁静,于是他放弃一切,出发去找寻人生存在的意义。在了悟人生后,他选择散尽自己的财产做一名出租车司机。这一职业也与绘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出租车司机是城市中的漫游者,他们的每一次行程都是在城市中的偶然漂流,在流动过程中他们“不断地辨识、打量、观察和体验城市”,参与了城市的秘密[17]。他们载着不同的乘客在城市中游走,目睹城市细微的变迁过程,因此他们是城市地图的绘制者。在绘制城市地图中感受风土人情,莱雷得以在社会中为自己定位,缓解生存焦虑。
普里切特长期关注毛姆的作品,之后在《新政治和国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评论,评论写道:“近四十年来的英国小说已经看到了一种巨大的、乐观的对社会的关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把那一切都扫荡尽了,而毛姆这个怀疑论者在政治和信仰方面都不沾边,却在乌托邦和个人主义意识的废墟间幸存下来了”[2]475。但是,没有人能毫发无损地从战争中走出来,包括毛姆,战争比毛姆生活中其他任何事情对他的影响都要大。他想,“如果野蛮和奸诈得逞的话,那么艺术和文学还有什么用处呢”[2]485。在这种心境下,他创作出了《刀锋》。书中乌托邦式的处所是毛姆为人类创造的心灵避难所,而《刀锋》也确实引起了很多退伍士兵的共鸣,出版后一个月就售出五十万册。值得注意的是,欧洲绝不是乌托邦的所在地,因为那时欧洲处于战乱中:法国前线崩溃、英国军队从敦刻尔克撤退、毛姆上了德国纳粹的黑名单等,这一切使毛姆感到既定的欧洲秩序将要崩溃。在书中他也暗示过欧洲的经验满足不了莱雷:“我在欧洲读了许许多多书,也看了许许多多事情,但是我离我所要寻求的东西,还和开始一样远”[11]330。于是毛姆把目光转向东方,一个还没被现代资本侵蚀的地方。
乌托邦是一种绘制世界体系的理想形式。塔利认为乌托邦空间“要么是一种理想的国家空间(在现实空间之外),要么是一种想象的未来空间(在时间链之外),要么是时空的错置”[9]。在《刀锋》中,印度被毛姆描绘成了一种在现实空间之外的理想国家空间,那里神圣宁静、智慧超脱、崇高友好、不被世俗裹挟,但是真正的印度却并不像书中所描绘的那般美好,因为那时印度已经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在决定写一个年轻人皈依印度教哲学的小说后,64岁的毛姆出发去印度积累写作资料。毛姆的计划是去发现没有英国人的印度,因为他不想看到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印度,所以毛姆主要是去“他自己指定的、由印度人管理的南方各邦”[2]442。即使如此,英国人在印度的种族歧视和地方偏见仍使毛姆感到恼怒,一位下级官吏的妻子曾对毛姆说:“只要有办法,我们尽量不同印度人接触”[2]446。然而,《刀锋》中的印度“山清水秀,水流潺湲”,是一个“圣洁”和“平静”的圣地,没有一丝英国殖民地的气息。当瑜伽修士讲道的时候,镇上的人以及更远处的人步行或者坐水牛车赶来听讲,坐在他的脚边,“在晚香玉散发的香气中,彼此分享瑜伽修士身上的宁静和幸福”[11]202。
除了抹去印度的殖民地气息之外,毛姆拒绝描绘冒险叙事所暗示的“文明―野蛮”的二元对立模式。塔利在探讨冒险叙事这一文学类型时,提到了其固定的情节模式:“徒步英雄在他乡遭遇新奇的事情,再成功返回,其经历变成叙述者的故事。这类叙事将陌生领土绘制成相对于‘中心’的边缘地带,相对于文明世界的‘野蛮人土地’,即他者”[9]。莱雷的行程轨迹也符合这一情节模式,印度可以被看作是相对于美国这个文明中心的野蛮边缘地带。塔利强调“不管作者的意图如何,冒险故事经常有意无意地参与到某种帝国主义计划中,因为它们服务于勘探、发现和纳入异域空间和经历,这不可避免地使它们成为大都市中心的知识与权力总体的一部分”[15]。然而,毛姆描绘的印度却在试图废除或者超越冒险叙事中极为典型的文明与野蛮的对立,相反建立一种超越意识形态、强调世界性的处所。在印度,莱雷能够以一种“文化外来者的心态,在漫游中置身事外地客观观察城市的政治、宗教和文化症候”[12]134。他看到印度原始的一面:成千上万的人到河里洗澡除邪并祈祷,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乱蓬蓬的头发、又长又乱的胡子,只穿了个下体护身,张着臂膀,仰着头站在那里,大声向东升的太阳祈祷”[11]352。然而莱雷并不处于居高临下的批判态度,相反他却称之为 “奇景”,吸引他观看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他从此处的人民中看到了满足和随性。他也看到了印度智慧的一面,“宇宙是无始无终的,从生长到均衡,从均衡到衰退,从衰退到解体,从解体到生长,如此周而复始,万世不竭”[11]352。莱雷在印度的各个圣地朝圣,如果有人让他留宿,他就睡到人家走廊下,如果找不到借宿的人家,他就睡在树下,或者睡到庙堂里。至于吃饭,有人给饭他就吃,没人给饭,他就饿着。与资本世界追逐享乐的生活相比,这种回归自然的生活让他变得平静圣洁。他能感受到一种神秘的气氛,似乎上帝就在附近,似乎上帝确实存在。毛姆创造了一个乌托邦式的地方让读者意识到现实世界的不完美,但同时也对非真实世界做了想象性的探索。他通过绘制一个想象的社会空间,帮助了主体在世界中确定方位。
文学绘图能帮助主体在复杂而难以表征的社会中为自身定位,思考自身与社会空间的关系,从而为主体建立有意义的参考框架,应对存在困境。在《刀锋》中,毛姆通过描绘莱雷的旅途行迹,试图在复杂的社会空间中为自身定位,缓解存在焦虑。莱雷的漫游本身也有意义,他漫游的这种姿态构成对资本主义完整性的意向性抵抗和破坏。他放弃前途大好的工作选择去世界闲逛,是因为他无法认同资本主义的文化和经济模式。因此“游荡”成为他基本的生活方式,在游荡中他试图找寻人生的意义。在这幅绘图中,毛姆对印度的想象性描绘超越了东西方之间的二元对立论,建立了跨越单一国家疆界的世界多边主义体系,达到了真正的文化交融。就像郭永健在《刀锋》中译本序言中说的那样,莱雷的存在空间不属于西方、不属于美国、而属于人类居住的所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