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淼
(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00)
明代文学家陆时雍在《诗镜》中指出:“树之可观者在花,人之可观者在面,诗之可观者,意象之间而已。”[1]可知意象之于分析诗歌所承载的意义。烟本义为物质不完全燃烧时所产生的气体,在文学作品中,暮霭、雾霭等一些缥缈朦胧的物体也常被看作烟的种类而进行反复描写吟诵。雾本义为气温下降时稳定在大气层中的水汽凝结。二者在本义上都具有朦胧、飘浮之状,因而当它们作为意象进入文学作品中也常用来表达相似的情感。究其源流,烟最早出现在文学作品是在西晋陆机的《连珠》“火壮则烟微”[2],雾意象最早出自屈原的《九章·悲同风》“凭昆仑以瞰雾露兮,隐眠山以清江”[3]和《远游》“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3]二句。在这里,烟、雾只是针对特定的现象所作出的一般语义描绘,并未成为特定的文学意象。此后,烟、雾在众多作家笔下不断孕育、生发、积淀,渐渐成为一种特定的文化意象来传达诗人特定的情感。它们不仅传达诗人的喜忧,还承载了文学心理的深层内蕴以及基于情感、文化意蕴而产生的美学价值。
南朝梁代诗人何逊出身于儒雅传家的官僚世家:曾祖父何承天,曾历官至御书中丞;其祖父何翼,曾为员外郎;其父何询,官至齐太蔚中兵参军。在这样的家族中成长,他年少展露才华,尤善诗歌。何逊在中国诗歌史上虽然不能称之为大家,但是他的诗歌在当时已经受到了许多文人的青睐,《梁书·何逊传》:“初,逊文章与刘孝绰并见重于世,世谓之‘何刘’。”[4]此后历代文人对何逊皆有推崇之语。除却唐代杜甫的耳熟能详的“颇学阴何苦用心”之外,明代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说:“仲言意境清微,幽芳独赏,叙怀述愫是其所优。当梁之时,去艳修真,会归本素,亦可称大雅君子矣。”[1]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言何逊诗:“清机自引,天怀独流,状景必幽,吐情能尽。”[5]此番评价,于何逊描写烟、雾诸首诗中尽显无遗。
意象有自身的独立性,但这种独立并非完全独立,意象总是在与其他事物黏合之下而使其形式更加完整、表意更加丰富。古典诗歌意象组合有着直接组合、无须中间媒介的规律。何逊诗歌中的烟、雾多与其他事物相伴而生,组合方式丰富多彩,表达效果亦是精彩纷呈。
1.烟、雾与气象学名词组合
烟、雾多与气象学名词组合,烟、雾与其他气象学名词同时出现时,将烟、雾置于一个可观可感的情景中,烟、雾就变得具体起来,给读者以鲜明的画面感,见例1至例6。
例1 山中气色满,墟上生烟露。(《野夕答孙郎擢》)
例2 濛濛夕烟起,奄奄残晖灭。(《范广州宅联句》)
例3 归飞天际没,云雾江边起。(《入东经诸暨县下浙江作》)
例4 闵闵风烟动,萧萧江雨声。(《至大雷联句》)
例5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慈姥矶》)
例6 千里朔波潮,一朝披云雾。(《答丘长史》)
2.烟、雾与其他名词组合
烟、雾分别与方位名词、地点名词等普通名词相组合,提到烟、雾意象的同时提及方位及地点,这就使本来朦胧迷离的烟、雾有了方向和固定点,从而使诗人的喜忧情绪有迹可循、真实可感,见例7至例12。
例7 北窗北凑道,重楼雾中出。(《登禅冈寺望和虞记室》)
例8 日隐龙城雾,尘起玉关风。(《学古三首》)
例9 山烟涵树色,江水映霞晖。(《日夕出富阳浦口和朗公》)
例10 城霞旦晃朗,槐雾晓氤氲。(《九日侍宴乐游苑》)
例11 宿雾开弛道,初日照相风。(《早朝车中听望》)
例12 夜花枝上发,新月雾中生。(《咏娼妇》)
烟、雾与形容词的组合,一方面写出烟、雾给诗人的客观感受,更深一方面也在抒写烟、雾给诗人的主观感受,见例13至例16。
例13 轻烟淡柳色,重霞映日馀。(《落日前墟望赠范广州云》)
例14 早霞丽初日,清风消薄雾。(《晓发》)
例15 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下方山》)
例16 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慈姥矶》)
烟的本义不归属于气象学范畴,因为在诗中常被看作暮霭,而暮霭归属于气象学,所以在此也将诗中的“烟”划入气象学这一角度中。气象学中雾分为辐射雾、平流雾、锋面雾、上坡雾、蒸发雾五类,而诗歌中的雾分类则没有那么细致,就拿何逊诗歌来说,大致可分为晨雾与夜雾。诗人将烟、雾入诗,在自然气象条件下,再现烟、雾本来的面貌。
在例13 的诗作中,开头二句言春日绿草缘沟生长,百花沿篱盛开。随后“轻烟淡柳色,重霞映日馀”二句,写日落将至、气温下降、大气中飘浮着一层淡淡的烟雾。柳色在暮霭中淡去,落日余晖使得晚霞更加绚烂,遂成一幅“云烟晚景图”。《看伏郎新婚》首联“雾夕莲出水”写晚间水面周围环境温度低于水蒸气温度,水蒸气遇冷液化形成层层湿雾,朵朵莲花在雾中更加娇艳,这一幅雾景图跃然于纸上。《登禅冈寺望和虞记室》将自己所见之景再现于诗中,日落后晚雾笼罩、迷迷茫茫、交错不齐,高低相映的阁楼从雾中星星点点般浮现。[6]
这里烟、雾是被当作自然天气景象而进行客观描写的,以烟、雾为中心,结合同一空间层面里的其他事物,再现诗人眼中所看到的烟、雾,似有咏烟、雾之意。仔细推敲之下,都是何逊在气象学角度下对不同场景里烟、雾不同状态的真实展示,寄予了情感、衬托了心情。
在修辞学中,象征是较常见的修辞格,中国古典诗歌讲究含蓄蕴藉,象征的修辞手法也常见于诗歌写作中。象征指用某种具体的事物暗示特定的人物或事理,以表达真挚情感或深刻寓意。袁行霈先生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一书中说:“象征义有两个特点;一是用具体的、可感知的事物象征抽象的事物;二是用客观的事物象征主观心理和情绪。”[7]何逊诗歌中烟、雾意象的象征义就具备这两个特点。
例13 所提范广州就是范云,他与何逊是莫逆之交,此诗歌作于范云迁为广州刺史之后。诗歌中所绘阳春三月“轻烟淡柳色”,草长莺飞,暮色将至,一层轻艳将翠柳的颜色淡去。此处轻烟看似只作写景之用,但联系何逊当时的生存状态以及整首诗来看,此处的轻烟则象征着梁代的门第之规,何逊仿佛就是那在轻烟中被淡去颜色的柳树。何家虽然世代居官,但是却不属于世家大族,因而在讲究门第的南朝,何逊仍属于寒素文人。此时已至不惑之年的他,仍未能谋得一官半职。他心怀硕德,想去探望好友,又恐友人高门游侣众多,无人肯引荐像自己这样的乡野村夫,内心的忧虑、牢骚、迷茫都源于当时严苛的门第观念。因而诗人看到原本色彩翠绿的柳树,在烟里却被冲淡了颜色,遂觉此烟犹如门第观念,将事物笼罩其中,欲出不能。
例6 中的“雾”也被诗人赋予了深层的意义。此诗作于何逊丁忧期间,所忆与丘仲孚交游。当时地位悬殊,然而能有幸与之相识,若能披云雾,当得见青天。这里的云雾则象征着自己在仕途中所遇的种种迷惘,在经过丘长史的疏解教诲,得以“一朝披云雾”,内心朗朗无繁杂,此诗中的雾意象为诗人表意增添了一抹色彩。
南朝的思想领域一直不曾冷寂,文人们对于诸家学说也表现出持久的热情。在南朝,儒道两家相对沉寂,佛学文化在南朝呈现日益兴盛之势,以至于终于取儒道而代之,成为具有支配力量的文化思潮。阎采平在《齐梁诗歌研究》中言:“齐梁是宗教气氛相当浓郁的时代,这一时期文人人格的形成,受到佛学影响,是不可能避免的。”[8]齐梁士族文人受到佛学的特殊熏陶,涅槃学说对他们的影响是相当深刻的。何逊虽不算士族,但多年任职于幕府之间,与士族有密切的交流,思想中所受到的佛学文化熏陶必不可少,其诗歌写作中频繁出现的烟、雾意象,亦闪烁着佛学文化投映在意识领域的光辉。
佛家讲究锐利专一的凝视,即观照。万物在诗人的观照之下逐渐变得明朗,随之而来是诗人内心的豁然。例7 中“北窗北凑道,重楼雾中出”描写诗人登上佛寺,从城门到至高耸入云的树木,再至雾中的重楼,一景一物都与此时的闲散怡然心态相适。即使雾将眼中景物笼罩起来,但通过诗人专注的观照,都显得清晰有层次。而诗中的雾,正是诗人佛家忘怀观照的前提。整首诗以雾为中心,由面至点,营造的氛围既有佛家的专注忘怀,又有道家的闲适怡然。
涅槃学说的宗旨在于佛性说,所谓佛性即性净之心,要求众生排欲去感。何逊一生并不顺意,甚至颇多坎坷,心中有欲望、有悲喜,这一切的排解都得到佛性之说的引导,并通过意象表达出来。例14 中“清风消薄雾”是其代表。为官本是他一生的追求,但真正踏上这条路,却和想象之中大不相同。此诗中的雾是现实的雾,也是充斥着内心的迷惘。在佛家文化中,“去雾”有开朗、得智慧之意。而诗句中的“消雾”与“去雾”意义相同,亦说明诗人此时的所有欲望与忧绪都得以排遣。这与例6 中的“千里朔波潮,一朝披云雾”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竺道生的理论宣传顿悟成佛说。顿悟说强调天生的悟性,注重真理的自然显发,不重渐进的过程。何逊起家奉朝请,起点并不算低,但十年仍处原职,艰辛与迷惘伴随多年。例11 先写早朝纷乱的场景,随后引出“宿雾开弛道,初日照相风”。宿雾有象征积攒已久的情绪之义,二句意味着宿雾散去,最后又表达出自己以市为隐、永葆本性的高洁之志。诗人是如何在现实人生的基础上顿悟真理的,并没有提及,仿佛就只是随着那场宿雾的散去,便显发了志向。佛学文化中讲求佛性在我、见性成佛,在顿悟真理之后,何逊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佛教信徒。
耿建华在《诗歌的意象艺术与批评》中说道:“有力度的情感需要有力度的意象来表达。”[9]他提出意象力度的概念,力度较小的情感则需要轻柔的意象来表达。情感力度和意象力度是统一的。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过,“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表达”[10]。诗歌还可以是强烈表达自然情感的产物。何逊虽然说仕途不甚如意,但是终究没有经历大起大落,情绪上没有大喜大悲,但失意落寞总是有的,伴随失意而来的种种叹惋皆为人生的自然情感。何逊有着强烈抒发这些自然情感的文学意图,因而常借助烟、雾这两个力度适中的意象来宣泄情绪。烟、雾意象与忧愁情绪的相互衬托,诗歌中便也掺杂了诸多苦辛之气,颜之推曰:“扬都论者,恨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不及刘孝绰雍容也。”[11]这正说明何逊在作诗方面,能够将物与情融合得恰到好处,通过烟、雾刻画出诗人的怀友之情、思乡之绪、忧仕之意,凸显心物交融的诗歌美学价值。
何逊一生交友颇多,但在诗歌中他却很少描绘与友人相处欢乐的景象,着笔更多的是描写与友人离别或久不相见的思念。袁行霈先生说:“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7]而烟、雾恰好就是这物象。
例1 为何逊早年间的作品,孙郎擢,即孙擢,作有《赠何诗》。首联“山中气色满,墟上生烟露”从宏观角度出发,写暮色苍苍,山烟四起,在山烟的笼罩下,诗人置身于出苍茫、空旷之景。其中的烟熏染了场景,也衬托了心情。诗尾“思君”二字点明情感,这是一首思念友人的诗。烟雾苍茫,淡淡愁思,情似烟雾,无形却可感。
例2 也用同样的手法表达了对友人的深沉思念。两人居一东一西,却常年未见面,分别时大雪纷飞,如今却是春花灿烂,无一字提思念,又字字是思念。直到“濛濛夕烟起”,思念之情随着这夕烟一同升起,又被暮风揉碎散落于烟里,从开始的无迹可寻到此时的无处不在,诗人借烟的朦胧、迷离、无形又可自由定型的特征,将这情感烘托得恰到好处。
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2]人有千端愁,在何逊诗歌里,乡愁应属第一端。这乡愁多是因为仕途奔波,心灵疲惫,故而对亲情和家园有更加强烈的向往。再加上烟、雾这般飘浮不定意象的烘托,思乡之情便难藏于心了。
例9 的每一句都充满了思乡之情,古典诗论中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说法[13]。诗人所选取的烟这一意象本身便蕴含着诗人的主观情感。“山烟涵树色”谓山中暮霭四起,是哪户人家生火而产生的炊烟?还是因气温下降而形成的?这些都让诗人联想到自身的奔波辛苦,继而透露出对家乡的深沉思念,希望自己也能如那烟中戏水的双凫,早早归巢。
另一种思乡便是近乡情怯,这种细微的情感在例15 中也很好地通过意象展现出来。方山位于秦淮河东岸,诗人由建康归家,途经此处而作此诗。“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一句,“苦雾”二字,意为寒雾,寒雾杀物,故曰苦也。而雾本身无味无感,只不过是诗人此时内心的焦虑、困苦投射在沉沉黑雾上,这才有“苦雾”之说。陈祚明云:“白、黑二字作虚字用,有作意。归途渐近,未到之顷,情更脉脉,能写之。”[13]诗人回家的心情太过急切,本就逆流而上,遇雾则更加急迫了,故借雾而抒之。
例4 首联“羁情”便点明情感基调,故而与好友高谈共饮,解乡思之愁。江上风起,烟雾波动,酒入愁肠,乡思或许能随烟飘回家乡。
何逊除大量描写思乡诗歌之外,也给我们留下来许多有关其仕途的诗作,从这部分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入仕为官的大致情状。何逊自身并无对仕途的狂热,他的性格刚正率直,既入仕又思隐的精神矛盾,造成了他一生人在仕途心存失意与落寞。闫采平先生曾说:“在齐梁文人中,写了那么多倦游之感和仕途之叹的,何逊之外,不见他人。”[8]他自己亦在《临行公车》中云:“平生多意绪。”[6]
例3 作于天监六年(公元507 年),何逊因公赴浙,途经诸暨所作,借行旅抒发官途失意之感慨。日夕美景环绕,江边云雾缭绕,而这一切好景,何逊却觉只是“空信美”罢了。升起的雾让何逊看不清前方的路,也无法返向来时的路,阻碍他的是雾,亦是他内心的迷茫。
《还渡五洲》写于何逊任职庐陵王府期间,从《日夕望江山赠鱼司马》一诗中可知何逊对萧续“聚马仗”“沉酒色”颇为不满,并多次谏诤不为采纳,与其颇为不和。“萧散烟雾晚,凄清江汉秋”二句写日暮烟雾散满江水之上,江边凄寒清寂,引发诗人不得志的情感。烟雾此时虽然笼罩四野,但是终有散时。然而自己这抑郁不得志的愁绪又何时可消呢?这烟雾不免也沾染上诗人这份忧仕之意。
在何逊的诗歌中,烟、雾成为固定文学意象的同时,也产生了美学意义。他通过烟、雾与其他物象组合丰富了烟、雾的内涵,并从气象学、修辞学、文化学三个不同的角度将烟、雾的内涵扩大,赋予烟、雾丰富的情感意蕴。烟、雾独有的形状特质及情感特质与诗人身世遭遇有了深切的契合。何逊取自然烟雾入诗,改变了文人墨客刻意物色、物情相分的现状,让诗歌有了浓郁的生命情韵,展现了心物交融的美学风貌。此类诗歌通过烟、雾意象的巧妙化用,抒发了更为真实的完整的人的感受,这使得何逊诗歌比同时代人更能接近唐代诗歌所到达的美学境界,具备了一定承上启下的美学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