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律赋的篇法讲求

谢邱荣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律赋创作始于唐代科举，盛行于宋，经元明而中衰，直至清代馆阁试赋风气复兴，再度形成了创作昌明的局面。由于科举考试的再度风行，大量指导科场效习的赋话随之应运而生，诸如李调元《雨村赋话》、浦铣《历代赋话》、林联桂《见星庐赋话》、余丙照《赋学指南》、戴纶喆《汉魏六朝赋摘艳谱说》等。这一时期的赋话，不仅数量上远迈前代，且技法理论更趋精密，更加规范，形成了体系完整的赋法理论。因此，从赋话专书当中研究清代律赋的赋法，有利于较为全面地把握古人律赋创作的美学思想，对今人从事辞赋创作亦具有指导意义。又《味竹轩赋话》云“学赋之法，先布一篇之局”［1］453，否则“层次不清，而望升堂入室，犹航断港绝潢，而蕲至于海也”［1］721（《赋学正鸪》）。因此欲了解清代律赋赋法，“篇法”乃是第一要义。

近年来，清代赋话专书是赋学界研究的热点，对于辞赋“篇法”的探讨亦多，如许结《中国辞赋理论通史》第十七章第二节“赋法批评”指出，历代赋法批评着重探讨的一个方面是“由诠题与发端探讨赋体的篇章结构，以彰明赋体异乎他体的特征”［2］，并分析了律赋诠题、发端与章法结构的关系；潘务正《林联桂〈见星庐赋话〉与嘉道之际馆阁赋风》第三部分，从“诠题”“起手”等赋法入手，指出嘉道之际馆阁赋具有“因难见巧，避熟趋新”的创作倾向［3］；黄志立《律赋创作技艺论》弥纶群说，对破题与诠题、制局与炼局常见的写法作了归纳［4］。然而学界对清代律赋篇法的研究多是对一些写作规范作局部的介绍，各照隅缝，鲜有衢观，亦未能将理论与创作实际相结合以形成系统的学理体系，故而本文试图以“篇法”为切入点，从创作学的角度以阐释其学理体系。

一、因题布局

题者总提一篇之旨要，与题材相关，题有不同则题材各异，所写有别，篇法讲究亦各有侧重。李元度《赋学正鹄》云：“有叙事题之层次，咏物题之层次，言情题之层次，说理题之层次。”［1］718故而清人作赋谋篇往往相题而为，遵循因题制宜的原则。徐斗光言：“凡赋炼格以分层次，宜相题为之。”［1］701

那么落实到创作上，如何做到因题布局呢？要阐述清这一问题，首先要明确清人在赋法技艺的指导上，一般将叙事题、咏史题、咏物题、说理题、情景题大致分作两类来探讨，一类是“题之有层次可分者”，一类是“无层次可分者”［1］709（《赋法梯程》）。所谓“题之有层次者”主要指一望题面便知其中层次，大致包括叙事、咏史、言情数类。缪润祓言：“咏史、吊古、叙事、言情等题，有自然之步骤，自然之层折。”［1］763这类题之所以有“自然之步骤，自然之层折”主要在于这几类题型所铺写的对象是事件，因此只要按照事件的发展来确定赋篇的层次即可。李元度言“以所叙之事为层次，事尽而篇法已完”［1］718，因此题目一出，其中的层次已经定好，无需过多思虑安排，比如夏思沺《吴季子挂剑赋》，此赋题为叙事咏史一类，出自《史记·吴太伯世家》:

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从者曰：“徐君已死，尚谁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倍吾心哉！”［5］

因此该赋的层次便按照吴季札赠剑一事的来龙去脉，分层叙述。李元度评此赋层次有云：“首段笼题，二段提明季子带剑出使……三段写徐君之好剑而不敢言，四段写季子之心许，而尚未献……五段写徐君之死……六段始入正题，七八段则皆后路矣。”［1］721言情题亦是如此，如吴锡麟《风雨怀人赋》“起段平点风雨，次段题前安顿风雨，三段是聚首时风雨，四段是送别时风雨，五段是别后之风雨，六段方是怀人时风雨”［1］727（《赋学正鸪》），全赋以“风雨”为线索，按照“聚首”“送别”“离别”“怀人”的顺序逐次安排。由于凡叙事一类，题目已有自然之节次，作者只需务求叙事明白即可，不必作者耗费心力定出若干层次，最易着手，便于初学，是以李元度言：“初学必从叙事题入手。”［1］718

至于“无层次可分者”即无法就题目本身定出层次，需要作者费一番思索的功夫，“于无层次中分出层次来”［1］718（《赋学正鸪》）。以说理、写景、咏物一类题较为典型。缪润祓言：“说理题本无层次……写景、状物等题，无层次居多。”［1］763若是写景、写物一类，一般按照“人、地、时”的思路铺写。戴纶喆云：“题有不可以层次行者，不妨以人、地、时分之，读《吴顾赋钞》中《灯花》《酒旗》《花铃》《湘帘》等赋，自尽其妙。”［6］211至于具体如何运用，不妨就从戴纶喆所举《灯花》《酒旗》《花铃》《湘帘》诸赋以探求之。

题以“人”分层，应是围绕主题，分出一个层次以写人事，多涉及闺怨、离别之情及迁客骚情，谬润祓有言“以人则闺怨客感、书苑骚情”［1］763，如吴锡麟《灯花赋》：

既而贱妾江南，良人塞北，杨柳萧疏，蘼芜悽恻。望尺素兮不来，歇流黄兮莫织。……徒令鱼鳏秋目，蛾蹙春心，怨星姿之黑惨，惜雨晕之寒沉。忍相忘于并蒂，冀回照乎孤衾。……别有楚国大夫，高阳酒徒，场轰羯鼓，筵赌摴蒱。纸醉金迷之所，眼花耳热之娱。列火齐之千点，攒珊瑚之万株。……况复秋士多哀，古人不来。阴一分而可惜，心径寸而易灰。念丹诚之谁鉴，叹红萼之徒开。［7］102-103

这里写了不同情境的“灯花”，“既而贱妾江南，良人塞北”以下写女子深夜幽居，伴烛怀夫，为“闺怨”之属，而“别有楚国大夫，高阳酒徒”写的是富贵场中的眼花耳热，“况复秋士多哀，古人不来”以下写贤人失志，骚情意韵。

题以“时”分层次，按照时间的变化的顺序展开铺写，缪润祓有言：“以时则春夏秋冬，晨昏昼夜，为类不一。”［1］763李隆萼《渔村赋》即按春夏秋冬次序“分写四时清景”［1］734（《赋学正鹄》），其文如下：

春日载阳，溪边路长。画中人古，镜里波凉。網落花于苕霅，然短竹于潇湘。……忽朱夏兮刚逢，吟绿波兮未歇。午阴圆处收筒，暮霭凉边剗筏。……盼白蘋之洲上，霜信何来；堆黄叶于墙头，夕阳斜挂。……槿篱雪压，苇阁风疏。收败叶而炊火，翦穿蓬而葺庐。［8］16447

而题以“地”分层次，则应是以地理方位变化为线索而作赋，如戴纶喆所举《湘帘赋》：

尔乃曲曲闲房，深深别院，菱镜妆新，檀床绣倦。紫蕙抽簪，碧梧摇扇。……浓春池馆，亭午园林。孤赏未惬，幽芳自寻。澹黏竹粉，轻挂松蝶。……曲沼湔裙，回廊响屧。雾带层层，风衣叶叶。不隔嗁鹃，偏遮戏蝶。……渐登渚阁，重上江楼，玲珑画槛，摇曳珊钩。烟含颦黛，风怯酸眸。凝带水之春绿，逗螺峰之暮愁。新月徐吐，凉波不流。点镜中之浴鸟，误天际之归舟。［7］243-244

这里作者实写不同地点的湘帘，由闲房深院，至浓春池馆，再至曲沼回廊、渚阁江楼，以地点变化为线索，勾连全篇。

需要注意的是“以人、地、时”布局仅限于写景、咏物一类的题，于说理题则不切。说理题顾名思义以阐发抽象义理为主，这类题的关键在于理路清晰，逐层递进，李元度言说理题布局“有逐层提醒法，此炼局之大略也”［1］720。因此缪润祓《律赋准绳》认为说理题布局“须将题分看合看，就题之前后、对面、旁面、反面、侧面排布一番，务合眉目清楚”［1］763。就具体创作而言，所谓“题之前后、对面、旁面、反面、侧面”仅仅是赋家构思的一种角度而已，不必就此顺序按部就班。总是要围绕着题面的各个角度展开思考，要在就题立意，分出若干清晰的层次后，能逐层递进，层层点醒。比如王棨《一赋》：

昔庖氏为君，斯文始分。画卦而初成阳位，造书而肇见人文。岂非本自道生，终云神得。俾大衍以虚数，从黄锺而立则。君子守以制性，圣人抱而临极。然后彤弓是锡，天王嘉重耳之勋；箪食见称，夫子美顔回之德。

万物生焉，惟兹处先。况乃闻而知十，用以当千。名立兮卓尔，形标兮孑然。许子之瓢既弃，陈公之榻犹悬。或有钱囊讥世，刍束称贤。改其月而为正月，号其年而曰元年。

若夫李陵呼时，荆轲去日。歌兴三叹之唱，智惭百虑之失。为山用篑，鲁论之义足征；载鬼以车，周易之文斯出。

借如寒暑相推，薰莸可知。鹗百鸟而匪匹，龙三人而共为。俭德弥彰，平仲之衆裘安在；仁心远播，成汤之三网犹施。

既闻兴国之言，亦有倾城之顾。措辞虽屈于子夏，重诺常推于季布。天得地得，膺千年出圣之期。彼时此时，叶四海为家之数。

琴瑟专矣，车书混之。分杯羮而孰忍，缝尺布以堪悲。虽云管仲能匡，因成覇业；未若萧何如画，永作邦基。

是知王居四大之初，日冠三光之首。目所加而可取，毛不㧞而何有。愚则立节无二，干时不偶，幸麟角以成功，庶桂枝而在手。［9］8008

顾莼《律赋必以集》论此赋的层次如下：

首段言一画开天，治道浑噩，即孔圣传道，晋文定霸，皆用于一；第二段见人事之不齐，亦莫不以一为用；第三段言用一之失时者；第四段言用一之得宜者。……第五段起处得失双承，归到天地清宁，古今运会作一小束；第六段言后代风气日薄，匡合之纷纷，尚不如黄老之学，而欲近古深噩之治，其可得乎！此一篇之大关键也。末段则收到取士己有可用之才，以望得时而驾耳。［1］660

该赋首段主要写的是庖羲氏以“一”画代表道，在其所创立的八卦中又以“一”代表阳，即侯心斋所言“一画开天”，尔后圣人均尊道而行，守“一”制性，这里是从古代圣人的角度讨论的是“一”的产生以及“一”对人文的重要意义，属于题前着笔。第二段落实到人事以“一”为用，转入题面。第三段写荆轲、李陵百虑一失，以及运用“功亏一篑”的典故言用“一”之失，反面着笔。第四段则写成汤狩猎“网开一面”，晏婴说景公出裘发粟，彰显仁义，为正面着笔。第五段“既闻兴国之言，亦有倾城之顾”写“一”既包含兴国之说，也包含亡国之事，故谓“得失双承”，最后归结至天子以四海为一家收住。第六段表明核心观点，言帝王一匡天下，总是互相倾轧争夺，不如学萧何以黄老之学以治国。最后一段表明自己为清明治国而效力。

总之，清代律赋谋篇布局讲究循题布置，咏史、吊古、叙事、言情一类，以叙事为主，只需按事件发生的顺序顺势写去，事尽则篇法已完。至于咏物、写景一类，可以时间、地点、人事之情的转换作为线索展开书写。说理题最难，需就题目各个方面展开思索，分出逻辑层次，以求层层递进。

二、起句破题

起句又称作破题，自唐代科举已然。如赵翼言：“是唐人以作赋起处已曰破题。”［10］吴锡麟《论律赋》亦云：“唐人起手最重制题，亦谓之破题。”［1］714（《律赋集钞》）盖一题有一题之本意本事，即所谓安身立命处，需以一二字面点破题旨，使读者有所把捉，而不至茫无着落。

又《昭昧詹言》云“诗文以起为最难，妙处全在此，精神全在此”［11］240，作赋亦是如此。林联桂《见星庐赋话》有云：“唐人骈赋制胜，尤在起手。陡然而来，全题之巅也。踞全题之气，已吞全题之字，逼清全题之神，欲动而斗峻超忽，有如神仙排云出，又如天上下将军，此处最能动目。”［1］353因此起句在篇章上承担着两种功能，一是开篇点题的作用，二是起句对全赋要有一种包举领挈的作用，镇压全局。这两种功能对应了不同的篇法讲究。

首先，从点题的角度来看，破题主要解决的是题眼与句的问题，在技法上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将题中关键字眼点清、点明。郑起潜《声律关键》云：“凡好语点黜，关键字圈出。”［1］22李调元《雨村赋话》更举实例以说此：

作赋全在起首，须令冠冕涵盖，出落明白。余最爱唐王棨《芙蓉峰赋》首联云：“叠翠重重数千仞兮，俏若芙蓉。非华岳之高掌，是衡山之一峰。朝日耀而增鲜，岚光欲坼；秋风击而不落，秀色长浓。”点撇明划。［12］182

王棨《芙蓉峰赋》首联“叠翠重重数千仞兮，峭若芙蓉”，前半句回顾“峰”字，后半句则实点“芙蓉”二字。“朝日耀而争鲜，岚光欲坼”一句写山间日出雾散，回顾“峰”字，“秋风击而不落”则回顾“芙蓉”二字。开篇数句已将“芙蓉峰”三字逐一点清，故李调元称其为“点撇明划”“出落明白”。

然而一味强调点清题面，出落明白，又容易陷入拘泥题字，呆诠题面的窠臼之中，反露拙象，因此清人作赋点题需在黏题与离题之间把握一种平衡，寻求似破而又未破的含蓄美。侯心斋《律赋约言》指出：“如起讲之擒题，不嫌说尽，但不得喊破题面耳。唐人唯李程《日五色赋》起句云‘德动天鉴，祥开日华’微得此意，余不多见也。”［1］767侯心斋认为唐赋唯有“德动天鉴，祥开日华”一句堪称“不嫌说尽”又“不得喊破题面”的典范，要在其总是影略题面，不至于一语说尽，完全落实，如首句“德动天鉴，祥开日华”，略点“日”字，然不就“日色”如何作铺衍，次句“接云‘首三光而效祉，彰五色而可嘉’即将‘五色’二字破出”［1］714（《唐律赋钞》）然影略“五色”则止，不就“五色”如何作铺衍，故总是影略题面而未落实，符合方东树《昭昧詹言》所言“题之正面，只宜指点带出，不宜絮衍。……题面题绪，作恉归宿，必交代清楚，又忌太分明”［11］27。相较而言，李调元所举《芙蓉峰赋》起句所写则略显繁絮，然以其或写“芙蓉”又或写“峰”，写“芙蓉”又似写“峰”，写“峰”又似写“芙蓉”，总在不即不离之间，未将“芙蓉峰”一语道尽，直截破出，亦堪称佳制。

其次，而从赋篇的布局来看，起句对全赋需要发挥包揽领挈作用，要求能“陡然而来，全题之巅也。踞全题之气，已吞全题之字，逼清全题之神”［1］353（《见星庐赋话》），如此起句在句式节奏上必须紧凑，给人以峭拔之感，一般以四言句式起手为正格。《律赋约言》云：“起必用短调，取其紧峭，擒得住题目。……先择最精妙之料，可炼作四字峭句者，用作起手。”［1］769就风格而言，需以突兀为贵，即造语有气势、有力量，如此可谓“‘峭拔’而‘得题势’、‘声势’，则有‘体势’、‘力气’而‘气格盛’，则有气魄而‘阔占地步’”［13］，绝不能平铺直垫，否则气势羸弱，读之了无生趣。试比较侯心斋《律赋约言》所举赋例：

宋广平《梅花赋》后幅云：“莺语方涩，蜂房未喧。独步早春，自全其天。”若截此十六字作起手，便较原本起笔“高斋寂閴，岁宴山深”二句高出数层。无他，彼宽此紧，彼平漫此突兀也。［1］767

这里“高斋寂閴，岁宴山深”所写书楼外寂静之景，交代作者观赏梅花的环境，不仅与题无涉，且弱了气势，而“莺语方涩，蜂房未喧。独步早春，自全其天”一句则写梅花在黄莺才止，群蜂未忙之时，梅花早已凌寒独开，先占春光，不仅切合题面，又尤以“独步早春，自全其天”蕴含着敢为人先，奋发昂扬的力量，为下文写梅花开拓出空间，可谓真力弥满，阔占地步。

一般清人起笔得势有三种类型。第一类是造语雄浑，气象阔大。李调元云“唐司空表圣论诗，首尚雄浑，唯赋亦然”［12］191。具体如“唐无名氏《华山为城赋》云：‘天包地束，鸟过云轻。万仞垂峭，千峰入冥。仿佛虹鲵，尽识旌旗之色；依稀星月，皆分弧矢之形。’《襄华贯红河赋》云：‘俯临迫察，诡丽雄悍。峻势危而不骞，灵源注而常满；积阴腾气，与岚色而相鲜；烁日生霞，连荣光而不断。’皆所云‘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者也”［12］191；又如“祈寯藻《黄金台》云：‘霸图千古，天府一方。’……夏思沺《关盼楼》：‘一生名节，千古闺怨。’戴守曾《元夜夺昆仑》云：‘月下笙歌，樽前锋镝’”［6］34-35无不造语雄浑。第二类是造语奇警，出人意表，所谓“百思不到，得句如神”［1］435（《赋品》）。如《雨村赋话》所载：“白居易《性习相近远赋》云：‘噫！下自人，上达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李凉公逢古大奇之，为写二十余本。”［12］172该句法与古文相似，不类律赋，尤妙在以感叹词突然拔起，惹人心目，颇为奇警，“李逢古大奇之，为写二十余本”或在于此，若省去叹词而作“下自人，上达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习分”则立见平弱。又如“陈佑《平权衡赋》起句云：‘俾民不迷，兹器维则。’八字典重而浑成”［12］172。“俾民不迷”出自《诗经·节南山》：“天子是毗，俾民不迷。”言“尹氏作大师之官，为周之桎鎋，持国政之平，维制四方，上辅天子，下教化天下，使民无迷惑之忧。”［14］“兹器维则”出自《周礼》：“永启厥后，兹器维则。”言“长启道其子孙，使法则此器长用之”［15］。作者各选一句，熔成新语，言欲使民不迷，维以平权为则，翻作己意，与题相切，化腐朽为新奇，可谓“浑成”。又取自古文，字字语出有典，望之便觉浑古厚重之气，势压全篇，是为“典重”。第三类是无一字着题，然已勾全题之神，踞全题之气，尤妙在突起无端，超乎莫测，林联桂尤重此法。其《见星庐赋话》云：“起手有叠用四字句，似未到题，而题之巅已踞，题之气已吞……此诀最为超妙。”［1］399如李翃《虎贲说剑赋》起句：“狐戟韬铓，鸡翘戢羽。帐解狮鍪，宫鸣鼍鼓。幡上乌楼，庭中兽舞。”［1］399“虎贲说剑”出自《礼记·乐记》：“裨冕搢笏，而虎贲之士说剑也。”［16］1027孔颖达疏：“此论克商之后修文教也。……裨冕，入庙之服也。搢笏，插笏也。虎贲，言奔走有力，如虎之在军。说剑者，既并习文，故皆说剑也。”［16］1028意思是以前的虎贲之将脱去甲胄换上礼服，带上插笏，开始修习文化，因此剑术训练变成了“说剑”。《虎贲说剑赋》起手数语主要描绘偃兵修文的祥和气氛：雍狐之戟收敛锋芒，鸡翘鸾旗敛藏不展，军帐兜鍪甲胄尽解，宫中鼍鼓齐鸣，百兽率舞。该赋一开始并不直写“说剑”，起句无端突兀，但作者对“说剑”前的氛围作了充分渲染，为下文“说剑”奠定了基调。高树勋《梅影赋》“非空非色，乍密乍疏”［8］16429发端尤为突兀，破空而来，莫名其妙，无一处落实在“梅影”二字，却抓住了梅疏影横斜，无形无相难以捉摸的特点，可谓“起处不着一字，钩取全神”［1］735（《赋学正鹄》）。

三、就题收束

有些赋起笔一鼓作气，冠冕涵盖，然至结句鼓衰力竭，有如弃甲曳兵，虎头鼠尾，终无所归，诚如王芑孙所言“末篇多踬，减赋半德”，因此“赋重发端，尤慎结局矣”［17］1014。朱一飞《律赋捡金赋谱》亦言：“归宿如八股文之有照注，照章旨、节旨是也，文无归宿，则筋弛脉散；赋无归宿，则钩勒不醒，转落都浮，即使敷衍得天花乱落，要不过东涂西抹而已。”［1］688

赋起句需突兀为后文开出地步，故句式以四言短句求其紧峭，而结句则相反，全篇意义至此收住，需求稳妥方可压住全局，故多以长句作结。徐斗光《赋学仙丹》有言：“凡赋起首，句法必用短调，取其紧峭，相得题在。结句必用长调，取其流逸，截得题住。”［1］703比如杨昌光《日长如小年赋》结句：“我国家化日舒长，风光濩布。值首夏之清和，更芳阴之交互；职永黄人之守，五色辉运。德符赤帝之隆，四方景附；千金惜寸，何异逢年，一日成三，便堪献赋。”［1］332这些赋多用六言或者四六铺排作结，显得四平八稳，远不类“德动天鉴，祥开日华”具有句短而未舒的特点。

然结调句长又易伤于散缓，故“收煞有力为佳”［1］691（《唐人赋钞》）。李调元亦言：“用健句压住，如骏马之勒缰，是为名构。”［12］189-190汪庭珍《作赋例言》则以“警策”论此，然与收束有力并无不殊：“末后须更加警策，不可如强弩之末，精神一衰，通篇减色。”［1］223余丙照所云与汪庭珍之论近似：“语忌衰飒，气忌休囚，精神忌怠绥，意义忌浮泛。”［1］332又如唐皇甫湜《鹤处鸡群赋》收句云：“每戒比之匪人，常耻独为君子。时乎有在，物不终否。尔恶能浼我哉？吾当一举千里。”［12］189“鹤处鸡群”本寓指贤者苏世独立，赋末作者却言“常耻独为君子”，志在教化他人，可见其一举千里的仁者之志，结句精力弥满，故李调元赞此赋：“妥帖排奡。韩门高弟，固应有此笔力”［12］189。此外，律赋尤重起结，还须首尾相应，如此有呼有应，首尾相映得势，方谓篇法浑成。王芑孙有言：“常山之蛇，一击应首。”［17］1011李调元亦言：“余最爱唐王棨《芙蓉峰赋》首联云：‘叠翠重重数千仞兮，俏若芙蓉。非华岳之高掌，是衡山之一峰。朝日耀而增鲜，岚光欲坼；秋风击而不落，秀色长浓。’点撇明划。末句云：‘夸娥二字，胡不移来与莲华而相向？’缴应起处，章法最密。”［12］182《芙蓉峰赋》首句以芙蓉喻峰，末句以“莲花”代指，首尾相照。

结句的书写一般采用就题作结的方式，即结句照应题面，这一方面清人论述颇为详赡，体系十分细密，具体有双起双收［12］186、总起总束［1］716、压题、赞叹、托题、颂扬、翻题、推论、怀古、寓意、总束、回顾、推之题外诸端［6］208。篇幅有限略举数例以说此。“双起双收”法，李调元有云：“唐李程《金受砺赋》，双起双收……在唐赋中又是一格。”［12］189《金受砺赋》起句如下：

惟砺也。有克刚之美；惟金也，有利用之功。利久斯克，犹或失其铦锐；刚固不磷，是用假于磨砻。不然，何以兴喻殷监？譬后之圣，金将有缺，必假石以磨颖耀芒。后若有遗，必资贤而砺节砥行。［9］6378

“金受砺”“金”“砺”均为着眼字，起句从金和砺两面分说，故谓“双起”。题本荀子《劝学》：“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18］1本指人须通过勤学磨砺，方可知明无过，李程将此引申至明君必择其辅弼以砥砺。其结句：

是以工必利其器，君先择其佐。佐明则有融，器锐则不挫。光芒乎拟之必断，恬澹乎立于无过。亦何必俾钝质不可砺，俟昏德以将衰，如铦刀罔能敛其锷，如朽索无或纽其维。然后乃知利重乎磨，损之又损为贵。君宜乎谏，善人不善之资。况今圣上钦明，英髦迭出。恭默思道，曷高宗之可侔。辅弼纳忠，岂傅岩之攸匹。宜乎哉！超羲而越夔，勖而自必。［9］6378-6379

同样就“金受砺”“君择其佐”作结，故谓“双收”。

既有双起双收，亦必有单起单收之法，王艺斋称作“总起总收”法：“若六艺八卦等篇，总起总收，中间分段实发，则制义之两扇、三扇格也。”［1］716李元度评江淹《别赋》亦云：“总起总收，中分七段平叙，情中有景，景中有情。”［1］749即起手总领全局，篇末总收全文。如江淹《别赋》起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19］35，“一起尤其超拔，已制全题之胜，故通篇只发明‘黯然销魂’四字”［1］749，结句“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讵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19］40，就“别离之情”一笔总束。

压题，是指篇末将主题升华拔高，或以意境阔大镇压全局。《赋学指南》指出：“其法先从本题起，至末用高一层事压倒，又或先用高一层事抬起，至末略作撇笔压住。盖题本寻常，或事近哀飒，用此法压题作结，场中最能出色，且足觇人受用。”［1］336余丙照评陆文彬《一叶知秋赋》：“然而叶何秋而不落，桐何岁而无华。自妙化机之转，非关草木之愁。依稀梅识天心，逗寒香于岭上，仿佛柳传春信，拖浅碧于楼头。固宜高傍龙门，兴尧萱而比瑞；秀陈凤阁，偕舜草以同俦。”［1］336此赋末将主旨提升至“化机之转”的高度，势压“一叶知秋”，以意境阔大镇压全局者。

翻题法，是依题翻出新意的写法，“翻结者，不肯俯仰因题，展开笔仗，从题中翻出意义作结，如诗吟画鹰，结以生鹰是也。赋用此法，真令阅者眼界一新”［1］337（《赋学指南》）。如赵玉《集芙蓉为裳赋》：

缅屈子之闲情，诵《离骚》之佳句。制同荷芰，雅宜竹杖芒鞋；服类薜萝，堪配练裙葛履。苟好修以为常，应不改乎此度。……然而儒林之法服非宜……则迁客之孤怀何慕。故今日春袍映草，披襟染书带之香；待他年禁苑看花，珥笔奏霓裳之赋。［1］337“集芙蓉以为裳”本写屈原披香带芳，苏世独立情志。“缅屈子之闲情，诵《离骚》之佳句。制同荷芰，雅宜竹杖芒鞋；服类薜萝，堪配练裙葛履”收束题目，至“儒林之法服非宜，则迁客之孤怀何慕”一句反折，言他日定能禁苑看花，奏霓裳之赋，旨在抒发他日定能雄飞高举的书生意气，语意翻新。

有就题收应，则亦有非就题收应的方式，清人称之为“推之题外”，戴纶喆“律赋结联……有推之题外者”［6］208。“推之题外者”，即收句宕开题外，似有言不尽意，含蓄微妙之感，故侯心斋有言：“结束悠然不尽，其妙总在笔墨之外，无迹可寻，”［1］769陈宝辂《淮海南来第一楼赋》结句：“君犹记否，碧城十二之游；此更超然，贝阙三千之数。从此留题彩笔，续南徐十好之词；更教共驾扁舟，继赤壁两游之赋。”［8］23488“淮海南来第一楼”见于宋人柴望《多景楼》“关河北望几千里，淮海南来第一楼”［20］。此赋若就“多景楼”景致结语，便为依题作结，然而作者言效“南徐十咏”而题词，仿苏轼《赤壁》而作赋之事，心与古会，结语遥深，此便是推之题外，宕开一层。此法用者较少，所以论者亦不多，大抵首尾相应，就题作结为常则。

四、承转变化

赋有起结，亦需有承转，承转之法贵在变化，李元度言“文似看山不喜平，赋虽主铺陈，然使混沌而无凹凸，是平铺直叙而已”［1］729，又言“譬之堪舆相地，必于动处见精神”［1］718。盖言制一篇之局贵章法起伏，不可平衍，文章起伏变化之处最见精神，戴纶喆云：“顺题行文，易就平实，须有神龙夭矫，令人莫测之势，斯为妙手。”［6］211如戴纶喆评鲍照《芜城赋》“以收作转”之法：

审其来路去路，上下不悖，或顺递，或反击，有冈断云连之势，跗萼相衔，首尾一体方妙。鲍照《芜城赋》中盛衰两段，前段以收作转，笔力遒健，难得难得。［6］210

“以收作转”是特殊的转折的方式，一笔兼两用，对上文收尾之笔同时又开启下文，而有文似断而又连的艺术效果，故称“冈断云连之势，跗萼相衔”。具体如鲍照《芜城赋》盛衰两部分：

沵迆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柂以漕渠，轴以昆冈。重江复关之隩，四会五达之庄。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架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划崇墉，刳浚洫，图修世以休命。是以板筑雉堞之殷，井干烽橹之勤，格高五岳，袤广三坟，崪若断岸，矗似长云。制磁石以御冲，糊赪壤以飞文。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

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坛罗虺蜮，阶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虣藏虎，乳血飧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以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21］

首段铺写芜城全盛之景，至“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一笔收住，同时此句亦为下文写芜城荒颓张本，此谓以结作转。欲了解“以收作转之法”之妙，还需先了解戴纶喆所论“顺递”“反击”为何意？所谓反击，前文结句收笔，下文能出以反转，前后语意相悖，如顾莼《鹊桥赋》：

耿耿女牛，年年迢隔。抱寒机而双缕丝丝，住情天而两心脉脉。纵是青鸾可托，有信遥传；终愁彩凤能弃，此情莫释。霞成绮丽，不偿聘女之钱；云作奇峰，几化望夫之石。问相见时，秋以为期。兔华含彩，蟾桂交枝。佩珠朗于清露，拥旌灿于晴霓。路阻烟波，未许尘生罗袜；渡无舟楫，也难巧乞蛛丝。非无亘汉之虹，安得跨虹而去也；亦有支机之石，岂能鞭石以成之。

忽见长桥，实资同族。无劳架石，底须编竹。初接翅以翻飞，旋戢翼而互伏。形相比丽，几疑集翠以成裘；势挟飞鸣，甯虑积羽之折轴。将征同类，名之雁齿偏宜；故作佳音，每以鹊声为卜。是以匝辞绕树，功辍营巢。噪还急急，音亦交交。喜引鸳鸯作对，恨教精卫俱抛。填非人力能成，略同鼉架；会俟明年更续，直是鸾膠。［8］14797

首段主要写牛郎织女彼此思念然因银河阻隔而不得见，结句“路阻烟波，未许尘生罗袜；渡无舟楫，也难巧乞蛛丝。非无横亘之虹，安得跨虹而去也；亦有支机之石，岂能鞭石以成之”主要渲染银河宽广而难渡，非人力可为。至次段“忽见长桥，实资同族。无劳架石，底须编竹。初接翅以翻飞，旋戢翼而互伏”反写喜鹊搭桥，横渡天堑，前后内容相反，故谓反击。又上文结句所写银河之难渡实为下文作鹊桥张本蓄势，故戴纶喆评此“顾莼《鹊桥赋》第三段‘非无亘汉之虹……岂能鞭石以成之’煞联恰好逼下‘忽见长桥，实资羽族’一段，是反击也”。

至于顺递，则是上文结句，而下文顺承上文而书，刘步元《浮瓜沉李赋》第三段结句：“主如赵胜制贤，十日维其多矣；臣似相如之渴，一杯何以解之”与下段“于是觅红瓤之甘美，选黄扁之殊尤”其势相连，形断而意不断，故谓“煞联恰好逗出”［6］210。

那么鲍照的《芜城赋》是属于顺递还是反击？就结句与此段的关系来看，“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写芜城几历兵灾，与次段“泽葵依井，荒葛罥涂。……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虣藏虎，乳血飧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写荒颓之状属于前后顺承，应属于顺递。然就结句与前文昌盛之状的关系来看，又是前正而后反，类于反击，可见鲍照结句兼得正反之妙也。且前文就芜城地势之广阔、地理位置之优越、商贸之发达、城墙之险固展开铺叙，然结句从反面作结，一笔而将前文繁华之势尽数收住，足见其收笔挺健，实称神龙夭矫，百变莫测堪为后人法式。

结 语

清人学赋，先学谋篇，要在落笔之前，先将题面中所包含的层折、步骤思虑周全，安排妥帖，如此写来方可眉目清晰，层次朗然。题有不同，篇法有别，因此布局之法以因题制宜为极则。具体说来，诸如咏史、言情、叙事一类，以事件作为铺写的对象，只需将事件的发生的原委叙述详尽即可，无需过多的思虑安排，此谓“题之有层次者”。而说理、咏物、写景一类则需要自己费心思索安排层次，故为“题之无层次可分者”。咏物、写景以铺写自然的物象为主，可以以人事变化、方位转换、四时晨昏的转变为线索展开铺写。说理题最难，需要围绕题义，需从各个方面展开思索，进而分出其中的逻辑层次，逐层递进书写方妙。

落实到具体的创作，谋篇的讲求在“起、承、转、合”四端。律赋贵起手，首先从破题的角度来看，起句破题，要在破与未破之间，不可过于分明。其次从章法来看，起句需振耸全局，尤以突兀紧峭、夺人眼目为上，因此句式以四言起手为正格，风格上以雄浑、奇警以及无一字着题以达成突起无端，超乎莫测的艺术效果。结句收合全篇，以稳妥为佳，一般选用长句但不可散缓无力。章法上需讲究首尾相应，以求章法浑成。结句的书写方式多以就题收应为主，所谓双起双收、总起总束、压题、翻题诸法均属此类，而推之题外，背题书写求其悠然含蓄虽亦有之，但较少运用。至于承转重点在于把握文脉的起伏变化，转折之处若能运笔精神类于神龙夭矫，令人莫测，可谓上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