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宸睿 李洪亮
檄文是我国古代重要的实用文体之一,它源远流长,一直仍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汉魏檄文是征召、晓谕或声讨的文书,在战争前起到先声夺人的作用,有气盛而辞断的特点。《尚书》中的“誓”主要用于战争开始之前,是君王为了提升士气所作,起到宣训民众的作用。《尚书》中的“誓”和汉魏檄文各自有着独特的风格特征又有着一定的渊源。汉魏檄文既有对《尚书》中“誓”的继承,又有其独特的发展。
“檄文,是古代的一种军事性文告,《经典释文》中解释说:‘檄,军书也。’它是古代在从事征伐时的一种声讨性的文字,有的时候也用于征召和晓谕臣民、部曲。”[1]檄文属于古代散文,是一种实用文体。檄文的主要作用是谴责对方的罪恶,起到先发制人的效果。最早以“檄”命名的文章是张仪的《檄楚文》,依据是刘勰在《文心雕龙·檄移》篇中提到“暨乎战国,始称为檄;张仪《檄楚》,书以二尺”[2]。檄文发展到汉魏时期已经成熟,在《史记》和《文选》中都有关于檄文的记载,如《史记·卷九二·淮阴侯传》记载:“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3]《文选·曹植·白马篇》记载:“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4]392汉魏时期著名的檄文作品有隗嚣的《讨王莽檄》、司马相如的《喻巴蜀檄》、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和钟会的《檄蜀文》等。在汉魏时期,发展成熟的檄文有了基本的框架结构。首先,在开篇陈述背景,如交代檄文所告知的对象以及作者的观点;其次,作者会围绕着自己的中心观点展开论述,一般是阐明自己的正义和揭示对方的罪恶;最后,作者列举奖励制度以此来获得军心和民心,同时也有劝降的目的。作者在创作檄文时采用了“整句和散句结合”的句式,并且大量运用修辞如夸张、对比、用典等修辞手法等,使文章更具有说服力。
“誓”是《尚书》中的一种文体。尽管《尚书》的文体一直困扰在“六体”和“十体”之间,但无论是《书·大序》分的典、谟、训、诰、誓、命六种文体,还是孔颖达在《尚书正义》中分的典、谟、贡、歌、训、诰、誓、命、征、范十种文体,“誓”始终都是其中的一种文体。《尚书》中的“誓”包括《夏书·甘誓》《商书·汤誓》《周书·泰誓》《周书·牧誓》《周书·费誓》和《周书·秦誓》,其中《周书·泰誓》又分上、中、下三篇。除了《秦誓》是秦穆公对战争失败的经验总结,其他的“誓”都是君王在战争开始之前对士兵进行的动员鼓舞。通过研究《尚书》中“誓”的行文结构,我们可以发现“誓”在结构上已经形成了一定的框架,基本按照六个部分展开。第一,开头写“誓”产生的背景,交代作战的双方、作战的地点和作战的原因等;第二,君王在发言前先发出感叹,如“嗟”等;第三,君王列举敌人的罪行;第四,君王陈述军队“师出有名”,君王为了说明自己发动战争是正义的、迫不得已的,会假借上天的命令;第五,希望军士们威武雄壮,在战斗时尽心尽力;第六,制定赏罚分明的政策,君王制定赏罚分明的政策,一方面是激励将士,另一方面是以严酷的惩罚警告不尽心尽力的将士。“誓”一般也专门运用于战前誓师,君主通过“誓”来激励将士,提升将士的士气,希望取得战争的胜利。在创作“誓”时,往往也会用到修辞手法,如夸张、对比、比喻等。修辞手法的运用能加强“誓”的语言表达效果,同时使语言表达更加鲜明、生动。“誓”在句式上采取是“以整句为主,整句和散句结合的方式进行创作”,句子以四言句式为主,具有一定的韵律性,符合先秦时期散文的创作风格。
先秦时期的文学句式创作是有一定特点的,如《诗经》中全部采用四言句式,《楚辞》的句式灵活多变,有四言、五言也有六言、七言等。《尚书》是先秦时期的作品,因此,《尚书》中的“誓”也具有先秦散文的一定特点。“誓”在句式方面以四言句式为主,具有“以整句为主,整句和散句结合”的特点。如《商书·汤誓》(1)本文所引用的“誓”均出自钱宗武译注的《尚书译注》,标注一次后不再单独进行标注。一文中就有很好的体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5]。四言句式的连用非常明显,读起来具有一定的节奏感。并且句子也多是整句,有着整句和散句结合的特点。汉魏檄文继承了《尚书》中“誓”的句式特征,作者在创作檄文的时候也会以四言句式为主,并且使用“整句和散句并行”的创作方式。如司马相如《喻巴蜀檄》开头便是:“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4]614开头的“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是散句,后文的“单于怖骇,交臂受事,屈膝请和”是整句,句子也是以四言为主,从这些角度可以看出汉魏檄文在句式特征方面对“誓”的继承。
《尚书》中的“誓”在结构方面能够细分为前文所述的六个部分。第一,开头写“誓”产生的背景;第二,君王以感叹的口吻开始对将士们进行发言;第三,君王列举敌人的罪行;第四,君王强调军队“师出有名”;第五,希望军士们英勇奋战;第六,制定赏罚分明的政策。汉魏檄文的框架可以分为前文所述的三个部分。通过阅读汉魏檄文可以发现,汉魏檄文的结构框架是对“誓”有所继承的。汉魏檄文开头陈述背景就是继承了“誓”开头的写作风格,如《周书·费誓》开头是:“鲁侯伯禽宅曲阜,徐、夷并兴,东郊不开。”主要是介绍鲁侯伯侵住在曲阜,徐戎、淮夷一同叛乱,鲁国的东郊都不得安宁的背景。钟会的《檄蜀文》开头,“往者汉祚衰微,率土分崩,生民之命,几于泯灭”[4]623,主要介绍过去汉朝衰落,疆域分崩离析,人民的生命几乎都泯灭的背景。檄文的中间部分阐明自己一方的正义性和揭示对方的罪恶即讨罪与正名,正是继承了“誓”中君王列举敌人的罪行和强调军队“师出有名”的结构框架,如《夏书·甘誓》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列举有扈氏废弃正德、利用、厚生三大政事等罪行,强调上天要收回他的大命,夏启是奉行天地命令前去惩罚他们,是正义性的。《为袁绍檄豫州文》:“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其篡逆之萌,因斯而作。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4]615陈琳在文章中列举了曹操的罪恶,“曹操派了七百精兵,围住皇宫,对外说保卫皇上,其实是拘禁皇上”,通过曹操的所作所为暴露出曹操有拘禁皇上的罪恶。在后文中陈琳写出曹操有篡位的打算,说这是忠臣和烈士立功的机会,激励忠臣和烈士让他们把握住机会。从侧面也说明自己的势力对曹操发动战争是忠臣的行为,阐明自己一方的正义性。另外,檄文中也会明确提出一些奖励制度,如《为袁绍檄豫州文》中“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能获得曹操人头的,封为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这是继承了“誓”中赏罚分明的政策。
《尚书》中的“誓”经常用到对比、夸张、用典等修辞手法,增加了文本的文学色彩,为读者提供了较好的阅读体验。如《周书·泰誓》上篇,“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运用了对比的修辞,通过臣子与君王同心与不同心的对比,突出了自己和臣子万众一心的特点。《周书·泰誓》中篇,“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运用了用典的修辞。通过夏桀因为不顺从天命,上天命令成汤消灭夏桀的典故来说明自己也是奉天命来讨伐不顺从天命的商纣。此外,在叙述敌国的过失与阐述己国的美德时,常采用反差、夸大的手法,以凸显己国的正义感与敌国的凶恶感,如上文中提到的善恶对比就是一种体现。同样,汉魏檄文“运用排比、夸张、比喻等多种艺术手法,灵活化用史实、典故来证明文章的论点,强调文章的艺术感染力和审美特性”[6]。如隗嚣的《讨王莽檄》:“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田为王田,卖买不得。规锢山泽,夺民本业。造起九庙,穷极土作。发冢河东,攻劫丘垄。”[7]文章中运用了夸张、排比的修辞手法。隗嚣认为砍尽竹子做成竹简也写不尽王莽的罪行,王莽的罪行在农业、林业、渔业等方面都有涉及。隗嚣在文中运用夸张和排比的修辞使文章文采飞扬、气势恢宏。
《尚书》中的“誓”的篇幅比较短小,如《夏书·甘誓》《商书·汤誓》仅有一二百字,《周书·泰誓》字数稍长一些,但相比于汉魏檄文,篇幅还是短小的。等到了汉代,出现了司马相如的《喻巴蜀檄》、隗嚣的《讨王莽檄》等长篇檄文,司马相如的《喻巴蜀檄》约有600字,隗嚣的《讨王莽檄》约有1000字。等檄文到了魏晋时期,檄文的篇幅进一步发展扩大,如陈琳写的1700多字的《为袁绍檄豫州》和2000多字的《檄吴将校部曲文》。从汉魏时期檄文作品的篇幅来看,檄文从“短”到“长”的发展是十分明显的,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记录条件和传播手段的发展推动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当时士大夫们的广泛参与,檄文变得长而富文采。
汉魏檄文在形式和结构方面也有一定的发展。以西汉司马相如的《喻巴蜀檄》为例。从这篇檄文中可以明显看出,檄文在形式方面开始重视遣词造句,散乱的行文中有着整齐的句式,其中还夹杂着骈偶句式,文学色彩变得浓厚起来。再以魏晋时期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为例。这篇文章在形式上已经有明显的骈散结合的倾向,文章的形式整齐凝练,文学色彩相比于汉代变得更加浓厚。在结构方面也有发展,如檄文在结构上增加了劝降的部分。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就中有很明显的劝降结构布局,“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书到,荆州勒见兵,与建忠将军协同声势,州郡各整戎马,罗落境界,举师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宣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逼之难,如律令”。陈琳在檄文中对曹操进行的劝降恩威并施,说幽、并、青、冀四州同时进兵,包围了曹操的边界,曹操部下偏将官吏有投降的,都不予追究。这与《孙子兵法》中记载“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8]的道理是一样的。
《尚书》中“誓”的创作主体大多是君王,他们引领士兵行军打仗,在军事方面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文采方面就差一些,因此,“誓”主要口头上的即兴作品,文学色彩相对较弱一些。如《商书·汤誓》是商汤在与夏桀大战之前,做的战前动员令;《周书·牧誓》是周武王在商国都城外誓师大会上所作的。到了汉魏时期,战争相对比较频繁,军事活动激起了文人的政治热情,大量文人都投入了军事创作中。而“檄文”作为一种载体,便成了文人表达个人价值和思想感情的工具,因此,汉魏檄文的创作主体慢慢地转变成了文人。大部分的文人都有很高的文学修养和写作能力,并且对当前的军事政治形势有很深的了解,因此,能够轻易地找到对手的破绽对其展开攻击,以达到战斗之前攻心和舆论造势的效果。一个经典的例子就是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雷霆虎步,并集虏庭,若举炎火以焫飞蓬,覆沧海以沃熛炭,有何不灭者哉”。陈琳在文章中有理有据地分析了袁绍和曹操的军事形势,提出袁绍身负汉帝的委托,手下有雄兵百万,还有荆州作为后援的观点,充分体现出自己的文人素养和写作能力,就连曹操看后也深表赞叹。
综上所述,汉魏檄文既对《尚书》中“誓”有所继承,又有其独特的发展。汉魏檄文对《尚书》中的“誓”的继承主要是在句式特征、结构框架、修辞手法三个方面;汉魏檄文的发展主要体现在篇幅长度、形式结构、创作主体三个方面。汉魏檄文作为古代战争的军事文书对后代影响深远,以其重要的文学价值在中国古代文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