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立欣 王婧璇
(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 110167)
民族文化交流是民族文化融合的前提和基础,交流中的“翻译”作为“文化建构性力量”①,是语言相转换的过程,更是民族文化相融合的过程。满族与其他各民族的文化融合是中华民族交融发展进程的缩影,它从东北一隅走向全国,在改变本民族发展格局的同时,更为中华民族的发展贡献良多。在该进程中,翻译作为文化交流媒介,促进了满族自身发展格局的形成以及多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
满族著姓②家族翻译事功的变迁深刻体现了满族与汉、蒙古、藏、朝鲜乃至西方民族文化吸收、借鉴、融合的历史脉络。著姓家族的译者们展现了高度的文化自觉,内观本族、外达天下,在其努力下,以语言为表征的文化通过翻译得以传递,为文化认同、民族融合提供了新的方式与契机。本文钩沉八大著姓家族的翻译事功,并以此为切入点剖析该时期的民族文化融合进程,有利于镜照当代、跨疆越界,为翻译找寻到新的历史定位与价值构建,把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想内核。
满族的文化自觉,即满族能清晰地认识到“自我”与“他者”的辩证关系;对本民族文化进行理性审视的同时,了解和认识其他文化,处理好本民族文化与外族文化的关系等。满族著姓家族的翻译事功就体现了这种民族文化自觉,并有力地推动了民族融合进程。
早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出身著姓家族的赫舍里·额尔德尼和觉罗·噶盖就根据努尔哈赤“用蒙古字,谐女真音”的指导原则,创立了满文,为之后满文与其他民族语言的互译提供了可能。满文的创制和颁行成为翻译汉族文本的必要条件和因素;它反映了女真族对中华文明的继承和创新,促进了满族与其他民族的交流沟通。
天命元年(1616年),女真族首领努尔哈赤于赫图阿拉(今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西老城)称汗,建立“大金”。后金政权与明朝和蒙古等势力长期对峙。为适应新形势需要,女真族迅速团结,以高度的文化自觉学习借鉴中原汉文化。当此之时,著姓③家族译者充分利用自身的语言优势,游走于不同民族之间,进行口译或笔译活动,促进女真族与汉族及其他民族的融合,客观上推动了女真族逐渐由游牧部落走向农耕文明。
努尔哈赤册封部分臣属“巴克什”以鼓励翻译等文化建设。据《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下称《通谱》)记载,该时期被赐号为“巴克什”④的有13人,其中9人来自八著姓。以赫舍里氏为例,赫舍里·希福与赫舍里·额尔德尼都被赐号巴克什,任职文馆。文馆设立于天聪三年(1629年),负责管理翻译典籍、记注政事。据载,皇太极“分命满汉儒臣,翻译记注,欲以历代帝王得失为鉴,并以记己躬之得失焉”[1]。著姓家族中,瓜尔佳·罗硕、瓜尔佳·刚林、钮祜禄·库尔缠应召入文馆,“命记注时政,备国史。”[2]此外,一些文化素质较高的著姓子弟又相继应召入文馆,从事翻译汉书等文化事业,有利于女真族与汉民族文化的交流和学习。
此外,著姓家族译者们奉命出使外交场合。以赫舍里氏为例,天聪二年(1628年)索尼曾受命前往科尔沁蒙古,利用蒙文绥服土谢图额驸奥巴⑤。天聪八年(1634年),额尔德尼奉命迎察哈尔归附之众,他利用蒙文进行协调,成功接收了察哈尔部众五千户二万口[3]。他经常跟随皇帝征讨蒙古各部,因为熟悉当地的土俗、语言、文字,“宣传诏令,招纳降附,著有劳绩”[4]。希福也曾多次出使蒙古诸部,编户口,定旗制,以译事维护了皇太极和后金的威信,表明了后金对外藩蒙古的统治权威和决心,增进了外藩蒙古与后金的联系及文化融合。
再以他塔喇氏为例,他塔喇·英俄尔岱是清初名将,天聪八年(1634年),英俄尔岱持国书前往朝鲜征收粮草,但遭朝鲜仁祖李倧的拒绝。幸而他精通满语、汉语和朝鲜语,翻译沟通双方的意见和诉求,经多次交涉,朝鲜方才提供粮草[5]。此外,他还多次以劝降、安抚、宣谕、赏赐、问候等方式,缓和了清朝和朝鲜之间的紧张局势。他向朝鲜展示了清朝的军事实力和文明风貌;与朝鲜人民进行互市、互赠、互教等,促进了女真和朝鲜两个民族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
天聪九年(1635年)皇太极改国号为大清,为了区分女真民族和其他民族,改女真族为满洲族,即满族。当时大臣多为满蒙旧臣,汉文化程度不高,因而催生了较大的交流与翻译需求,满族著姓家族译者多衔命从事翻译。
崇德年间,皇太极命赫舍里·希福“将辽金元三史,芟削烦冗,惟取其善足为法,无足为戒,及征伐畋猎之事,译以满语缮写成书”⑥。《辽史》《金史》《元史》三史译成后,希福被称赞为“历事三朝,忘身奉国,天下大计,实多匡裨。”[6]皇太极还曾谕文馆诸人曰:“今宜于辽、宋、金、元四史内,择其勤于求治而国祚昌隆,或所行悖道而统绪废坠,与夫用兵行师之略,以及佐理之忠良,乱国之奸佞,有关政要者,汇纂翻译成书,用备观览。”⑦《辽史》《金史》作为少数民族编纂的史书,也为后来满族编写《清实录》等史书提供了借鉴。三史中涉及其他北方少数民族王朝政权的兴衰和文化,它们的翻译在客观上也增进了满族与其他民族的交流。
顺治元年(1644年),清军入关后,民族关系进一步复杂化⑧。为维系统治地位,促进社会局面的稳定,统治者采取了诸多措施缓和民族矛盾,满族著姓家族译者的翻译事功也有了新的发展。
顺治三年(1646年),朝廷刊印了满文本《洪武宝训》(又名《洪武要训》),这是清入关后翻译的第一部汉文典籍。顺治七年(1650年),清入关后翻译的第一部汉文文学作品满文本《三国志演义》刊印。其中,满族著姓译者都参与且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清世祖实录·顺治七年四月》记载:“辛丑,以翻译《三国志》告成,赏大学士范文程、刚林、祁充格、宁完我、洪承畴、冯铨、宋权、学士查布海、苏纳海、王文奎、伊图、胡理、刘清泰、来衮、马尔笃、蒋赫德等,鞍马、银两有差。”其中苏纳海出身著姓他塔喇氏,被授弘文院学士,才识明敏;刚林出身著姓瓜尔佳氏,除总校对《三国志》满文译本外,还奉世祖命翻译《洪武宝训》,校对《辽史》《金史》《元史》的满文译本。《三国志》和《洪武宝训》都是汉族的经典典籍,分别反映了三国时期和明初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情况。值得一提的是,《通谱》记载的清初内三院大学士有13人,其中有7人属于八著姓。由此可见,当时著姓在民族文化翻译与交流中的重要地位。他们的翻译事功体现了清朝对汉族文化的尊重和借鉴,有利于增进满汉民族之间的了解互信。
由满族著姓家族译者参与的翻译事功来看,满族在明清交际时期展现了较高的民族文化自觉,并主要与汉、蒙古、朝鲜等民族密切往来。满族和汉族的文化融合在一定程度上服务于其入主中原、巩固统治的政治需求;由于后金政权所处东北这一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满族与朝鲜等族往来密切;此外,蒙古族与满族由于亲缘相近、地缘相接、文化相亲等因素,文化交融也颇为频繁。
文化边缘通常是指与主流文化相对应的弱势、不发达、少数、非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化。文化中心则是与之相对的概念,即在一定的文化范围内,具有主导地位和影响力。文化边缘和文化中心都是动态且相对复杂的现象。明清交际时期,满族文化相较于汉文化仍属于边缘状态。康雍乾三朝是清朝的鼎盛时期,形成了多元的大一统国家与多元而又统一的语言环境,民族融合再现盛况。满族文化为了取得认同,做了诸多从文化“边缘”走向“中心”的尝试⑨。满族对汉族的文化认同也在这一时期加深。因此催生了更多翻译需求,满族著姓家族译者依然事功卓著,赓续了翻译传统与民族文化血脉。
八大著姓中,赫舍里氏作为显赫的文学世家,家族译者翻译表现最为突出,该家族的几代人皆能娴熟掌握蒙古、满、汉等多种文字。康熙时期,赫舍里·牛钮被统治者评价为学问翰林第一,受命总管《易经》由汉语译为满语的翻译事务。《易经》的翻译说明满族对于汉族典籍的吸收学习已不局限在政治型文本,而更多关注到汉文化的思想内核。《康熙朝实录》记载了索尼和索额图的翻译功绩,他们参与了《大清一统志》⑩等地理文书的制定和翻译。此类官修地理总志的编纂与翻译,有利于清政府全方位掌握全国各种信息;但更为重要的是延续了元、明两朝编纂一统志的传统。修纂一统志不仅可宣示清朝的治理权,更阐明了朝代前后接续的继承关系。体现了满族对于汉文化的吸收借鉴,是文化认同的又一有力见证。此外,索尼曾任吏部启心郎,负责消除满汉大臣间语言隔阂,加强满汉沟通[4]。赫舍里·嵩祝则参与了《四库全书》《康熙字典》等重要文化工程的编纂和翻译。他精通满、汉、蒙古、藏四种文字,曾经为康熙和雍正翻译过西藏的佛经和历史书籍,也曾经为西藏的活佛和喇嘛们翻译过清朝的法律和政令。赫舍里氏希福一支的子孙也有很多担任低品笔帖式,负责翻译、记录档案等工作,包括硕色的曾孙马哈达、元孙灵柱、明伦(候补),希福的曾孙中海、玉海等[3]。从赫舍里氏家族的翻译事功可见,满族与汉族的文化认同进一步加深;且出于统治需要,满族与藏族间的交往日益频繁。
著姓钮祜禄氏中人才辈出。自康熙年间,家族就参与了《大清律例》《大清会典》的汉文和蒙文编纂工作。据《通谱》记载,钮祜禄氏额亦都一支的多名后代任职于四库全书馆、八旗志书馆、经史馆、会典馆、国史馆、实录馆等部门,其职位上至总裁,下到纂修、译官等[7]。如,陈泰参与了《康熙字典》的编纂及翻译工作;法喀参与了《康熙大典》的编纂及翻译工作;德麟在乾隆年间充八旗志书馆翻译官;德龄在雍乾时期先后担任了一统志馆、八旗志书馆、经史馆和武英殿总裁,为纂修史志与翻译尽力尤多;成裕曾在玉牒馆事上,充方略馆译汉官,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兼方略馆纂修[7]。从钮祜禄家族的翻译事功中可见,清代官方所需翻译的文本众多,涵盖国史、八旗志书、会典、实录、四库全书等,翻译类目数量多、覆盖范围广,侧面也反映出当时民族交流的需求之盛。
著姓舒穆禄氏中,舒穆禄氏徐元梦历仕康雍乾三朝,精通满汉翻译,参与了《明史》《清世宗实录》《三礼义疏》《古今图书集成》等重要书籍的编纂和翻译。“凡翻译经书,不经公手定,于文义或毫厘千里。”[8]康熙曾认为当朝学翻译者,无能过之。徐元梦曾因将世宗驾崩的祭文翻译得甚是敬慎,而被补授内阁学士。但雍正四年(1726年),因翻译奏章出错,被吏部议罪,革除署理大学士,并移交刑部重处。其孙舒赫德曾任国史馆副总裁、三通馆副总裁、国史馆四库全书清字经馆总裁等,以善译称;席禅、通古等曾任笔帖式。家族成员在翻译、修书、文学等方面皆有成就。从舒穆禄氏家族的翻译事功中可见,在当时的文化认同背景下,翻译极受统治者重视,满族著姓家族译者需要为翻译不当承担过失;译者也通过改汉姓等展现了对其他民族文化的认同。
著姓觉罗氏中,觉罗氏顾八代兼通满汉,究研经学。康熙朝时,他衔命将《小学》译成满语,日日进呈,之后康熙亲自批阅改定,前后历时三年,著有《清文小学集注》。大学士兼军机大臣鄂尔泰,将《四书》翻译成满文,另参与翻译了《钦定八旗则例》《中枢政考》等。此外,统治阶层爱新觉罗氏的翻译行为体现出延续性特征。以《四书》《五经》的翻译为例,康熙下令翻译《四书》,以满汉合璧的形式刊刻颁发;雍正出于宣传忠孝思想的目的,对《孝经》进行译编;乾隆为提高御制满译儒学经典的质量,又亲自发起、过问、参与了对《四书》《五经》的再翻译。由此可见,当时满族对于汉族传统文化的学习是一个由浅入深、不断深化的过程,客观上推动了民族间的政治文化认同。
著姓纳喇氏中,和珅曾经参与了《钦定热河志》的编纂和翻译工作,这是一部关于清朝重要避暑地热河(今河北承德)的地方志,用满、汉、蒙古、藏四种文字编写,反映热河地区的民族多样性、文化特色及地区治理政策,对民族融合具有重要意义。纳喇氏胡锡布一支的文化翻译水平比较高。据《通谱》记载,胡锡布一支第二世蒙固尔岱为笔帖式出身。第四世至第六世,该家族很多成员都是监生、官学生、廩生出身,并考取翻译科。如,第四世常钧为雍正四年(1726年)丙午科翻译举人,第五世那沾为乾隆十五年(1750年)庚午科翻译举人,第六世常枚由廩生考授礼部笔帖式书,任皇太子讲官。从纳喇氏的翻译事功中可见,当时满族著姓家族译者多通过科举步入仕途,从事翻译相关岗位。翻译科举作为有效的选拔人才路径,促进了当时民族文化认同意识的养成。
从著姓家族的翻译事功中可见,满族尝试逐步从文化边缘走向中心,在吸收借鉴其他民族文化的同时,提升满族文化的影响力。据《清高宗实录》记载,乾隆朝“通译四方,举踵来王……稽之往牒,实为未有之盛事。”除蒙古族外,满族也与藏族、回族等保持了良好的关系。满族的民族文化认同,中华文明的影响力、凝聚力、感召力在康雍乾三朝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现。
清代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的大一统王朝,其立足国家层面设立的翻译机构、语言政策及翻译人才培养制度反映了当时民族翻译与国家治理间的互动[9]。满族著姓家族译者服务于清政府,他们的翻译活动在一定程度上需实现国家政治目标、价值利益,代表清政府的官方文化态度,服务于国家治理。
满族著姓家族有积极进取的一面,有效传达了清政府的官方文化态度、思想和价值观,并随着社会环境更迭与民族关系变迁,履行不同治理职能。翻译作为辅助国家治理的手段,其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四点:
一是促进民族事务治理。清代满族著姓所翻译的史书典籍之类,多记录了先朝或本朝对民族政策的制订、修正、执行等活动。如,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高宗对西藏地方的政策犹豫不决,有大臣奉旨“恭查《世祖章皇帝实录》所载顺治九年达赖喇嘛来朝事共九册,谨夹签进呈”。可见当时高宗是参考达赖来朝的情况制订西藏政策。在处理满洲、汉族、蒙古族和维吾尔族等民族事务上,《清实录》记载了大量的先帝指示,为后嗣君主提供了决策依据。此外,《大清律例》制定了“蒙古律”“西域律”“藏律”等对各民族的管理和保护措施。《大清会典》中也有“理藩院”“驻藏大臣”“土司制度”等关于边疆民族的各种制度和规定。这些典籍的翻译便于汉、满、蒙古各级官员等在了解民族政策的基础上,提出有价值的民族方略,建立稳定和谐的民族关系。
二是促进民族语言规范。这有利于各民族间沟通的便捷化与高效化。以著姓曾经参与修撰和翻译的清代实录为例,清代实录用满、汉、蒙古三种文字修撰翻译。实录中的汉译人名、地名成为清朝翻译的标准名词。如,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高宗特谕道:“如遇本朝人名,第当详考《实录》为准,不必另行译改。其从前已经办过各书,亦着一并更正,以昭画一。”此外,高宗也曾宣谕群臣道:“盛京、吉林等处乃我祖宗肇迹兴王之所。前因《皇舆全图》刊载地名不能赅备,命于《实录》内恭查,详列清单,将原图并交将军弘晌等,查明添补。”可见,在编纂《皇舆全图》时,再一次将《清实录》中所载地名作为核对的依据。
三是促进民族思想融合。清代大量儒家经典被译为满文,进而译为蒙古文及其他少数民族文字。蒙古族民众通过学习儒家经典满蒙译本,知书明理。蒙古族文人士子接触儒学典籍的学校教学内容主要为《四书》《五经》《性理》《通鉴》诸书,曾有右翼满蒙学堂学科栏内明确记载着由满文本翻译而来的《四书蒙文》。清代蒙古族要么直接研习满文儒学典籍,要么研习由满文本翻译而来的蒙文(或满蒙对照)儒学典籍[10]。因此,得益于满译儒学典籍,以儒家思想为主的思想方式、价值观念等,对各民族思想和风俗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有利于革新风俗,促进各民族间的交流互鉴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巩固发展。
四是促进中华文化与外域文化交流。1817年,法国传教士雷慕沙(Jean Pierre Abel Rémusat)翻译出版了《四书》中的《中庸》,该版本刊载有汉文、满文、拉丁文和法文,并附注释。18世纪中期,英国传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将《易经》《礼记》翻译成英文,并被奉为标准译本,在西方引起了轰动。他们的翻译都是基于或参照了满文译本。汉族经典典籍和文本大多使用古代汉语书写编纂,对于西方传教士来说较困难、艰涩。而满语文属于阿尔泰语系,具有黏着语的特点,属于音位文字类型,与西方语言有着相似之处,对于西方传教士来说,更容易掌握[11]。他们以满文译本作为中介语,将汉语典籍翻译成西方语言,便于学习并向世界传播中华民族文化,也间接促进了清朝域外国家形象的构建。
满族著姓家族也有逡巡的一面,体现了当时翻译作为国家治理手段的局限性。
一是为构建皇权正面形象,在翻译文本中进行政策性的讳饰,以迎合清王朝的政治理念、价值观和历史观。
如,努尔哈赤曾与蒙古部落首领奥巴联盟,并发誓词,《旧满洲档》和《清太祖实录》中对此都有记载。《旧满洲档》的满文原始记载“korcin i ooba taiji baru doro jafame”,其义为“与科尔沁之奥巴台吉结盟”,乾隆本汉文《清太祖实录》则改作“上以科尔沁台吉奥巴倾心归附,与结盟好”。多出的“倾心归附”一句,使原义发生改变。奥巴在《旧满洲档》中被称为“ooba hung taiji”“hung taiji”原意为“皇太子”,是蒙古大部落集团科尔沁部的首领封号,可以反映奥巴在科尔沁诸部中的尊贵地位。乾隆校订本《清太祖实录》的满蒙文本中去掉了“hung”字,汉文本也相应地写作“台吉”,以有意降低奥巴身份[12]。通过此翻译处理,蒙古和后金的地位差别愈益明显。这些翻译中出现的讳饰等行为,不利于正确展示历史客观事实。
二是部分著姓家族译者牵涉统治阶级利益,主动或被迫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
多尔衮曾命令参与编察翻译的大学士瓜尔佳·刚林等在《太宗实录》中为其武功粉饰润色。顺治八年(1651年),由于清世祖已亲政,刑部尚书韩岱等审议刚林罪状。据《清世祖实录》卷五四载,刚林“未经奏闻,擅改《实录》,隐匿不奏,罪四”;“纂修之时,遇应增者增,应减者减,删改是实,旧稿尚存,罪七。”最终他由于“谄附睿王,一切密谋逆迹皆为之助”被籍家斩首。又如爱新觉罗·班布尔善曾有心阻挠《世祖实录》的顺利纂修翻译。据汉文纂修官申涵盼记载,“忽执政者以纂修员数不足,有借才别署之请,复增数员,大率皆拔自闲曹及起废诸官也……忽执政者以实录半竣,无庸此多员为,遂罢廪给,汰职事”[13]。这表明班布尔善有故意撤销经费、裁减人员、组织不力,方便自身借实录猎封爵、讨好鳌拜之嫌。在清圣祖清算鳌拜集团时,班布尔善被处以绞刑。
纵观全局,著姓家族的翻译与清朝国家治理的双向互动巩固了满族统治地位,使其本根不摇,枝繁叶茂。翻译事功也反映了著姓翻译服务国家治理与文化建构中的得与失。
清代是中华民族形成的重要历史时期。以著姓家族为代表的满族展现了高度的文化自觉,主动融入中华文化;各民族间的文化认同进一步加深,满族文化也逐步由边缘走向中心。翻译客观上推动了民族文化融合的进程。译者的承家奉国,家族的事功积累,国家的政治需求,升华为对民族文化融合的功勋劳绩。透过满族著姓家族翻译一隅,得窥满族与中华各民族蔚为大观的融合历史。
注 释:
①“翻译是文化的建构性力量”一说由翻译家许钧提出。
②本文著姓的划分参照 《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该著作是一部清朝官方编纂的满洲八旗氏族谱牒,记载了清朝建立以来的满洲贵族和功臣的家族和事迹。其编纂始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于乾隆九年(1744年)刊印成书。书中将清代八旗满洲的姓氏划分为著姓、希姓及其他姓氏。其中八大著姓分别是瓜尔佳氏、钮祜禄氏、舒穆勒氏、赫舍里氏、他塔喇氏、觉罗氏、佟佳氏和纳喇氏。
③当时虽然没有成书《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但由于在后金时就已有这八大家族,因此本文此处及以后仍以著姓相称。
④巴克什是指有知识的文人,《听雨丛谈》载:“巴克什……乃清语文儒谙悉事体之称”。
⑤奥巴是科尔沁部首领,成吉思汗弟合撒儿十七世孙,努尔哈赤将弟弟舒尔哈齐之女嫁给他,成为和硕额驸,受封土谢图汗。
⑥清世祖实录:卷3。
⑦清太宗实录:卷23。
⑧清军入关后的民族关系状况与融合状况是有争议的话题。一方面,有学者认为清朝促进了民族融合,实现了民族大一统,且剃发易服等也是民族文化的一种交流形式。另一方面,也有学者指出清朝实行严格的民族隔离政策,如划分禁区、建立满城,防止被汉人同化,限制了各族往来交流。因此,清军入关后的民族关系与融合状况有复杂的历史背景和政治动机。
⑨这里的“边缘”和“中心”都是相对而论的。
⑩出身著姓家族的佟佳·达哈塔也参与过《大清一统志》的翻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