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嘉励 赵凤岐 姜红军
(1.内蒙古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呼和浩特010022; 2.包头师范学院物理科学与技术学院,包头014030;3.内蒙古师范大学物理电子与信息学院,呼和浩特010022)
如今的诸多科学和技术成就都归因于量子理论。 人们总会在各种场合看到量子理论的实际应用,但多数人提起“量子”时,对其理解认识不一定清晰,甚至有学者在课堂上或科普著作中对其含义有针对性的解释也不够全面。
尤其对于“量”的理解莫衷一是,众说纷纭。 有的根据量子理论中不连续性的解释将其理解成“数量”[1];有的根据量子理论的创立者普朗克(Max Planck,1858—1947)所提出的能量量子化假说而将其理解为“能量”[2];有的根据量子理论的研究范围将其理解为“微观世界中的物质”[3];还有的根据量子理论是物理学范畴下的理论而认为其是“物理量”的含义①某些大学物理课上的教师讲解,因涉及课堂版权,此处不做具体说明。。
对于“子”,有的受到物理实在论的哲学解释影响,而将其理解成实实在在的“粒子”[4];也有的根据量子理论的研究尺度将其理解为“微小的颗粒”([5],页35—36)(子弹中的“子”就是这个意思)。 上述理解因为通俗易懂,在一定意义上从不同侧面对“量子”一词进行了解释,但对其含义的解释不够系统和完整。
那么,中文“量子”概念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在汉字语境里,“量子”是如何被翻译和确定的? 本文从现代物理学发展、传播的历史进程,探析“Quantum”在西方的产生、在中日汉字文化圈的译介、接受及嬗变,以期从历史的语境对中文“量子”一词有更深入的理解,借以管窥现代物理学的东传脉络。
有学者考证,“Quantum”一词来源于拉丁文“Quantus”[6,7]。 在拉丁语中,Quantum 是形容词Quantus 的宾格形式,表示“数量”“规模”“程度”,等同于英语中的“as far as”“as much as”“as great as”[8]。
“Quantum”一词在科学领域最早出现在黎曼(G.F.B.Riemann,1826—1866)1854 年的论文中(德文题目为ÜberdieHypothesen,welchederGeometriezuGrundeliegen,中文题目为《关于几何基础的若干假设》),文中的“Quanta”指的是几何意义上的最小单元或者部分。 玻尔兹曼(L.E.Boltzmann,1844—1906)在1872 年的文章中使用“Energieelement”表示“能量单元”[9]。 维恩(W.Wien,1864—1928)在1890 年的文章中使用了“elektrische und magnetische quantum” 表示电和磁的集合[10], 在1894 年的文章中使用了“Arbeitsquantum”表示功量子[11]。 两篇文章中,维恩已经使用了“Quantum”一词。
19 世纪末,面对经典物理学中的两朵“乌云”,科学家们在其中之一的热辐射现象研究中绞尽脑汁想破解其中的谜团。 在经典物理学中人们认为,能量是连续地从黑体向外辐射的。 但是这一认识和所得到的实验数据分别在高、低频范围不能拟合。 经过研究后,普朗克于1900 年12 月14 日向柏林科学院提交了论文ÜberdasGesetzderEnergieverteilung imNormalspektrum(德文,中文译为《论标准光谱中的能量分布定律的理论》)。 在文中,普朗克假设振子的总能量具有不可连续的分割性,意味着黑体辐射的总能量只能是一些相同“部分”的和。 该文中,普朗克称这些“部分”为“Energieelement”②此处“Energieelement”使用了玻尔兹曼1872 年论文中所使用的词语,如前文所述,最初表示的是“能量单元”。[12]。 普朗克在第二年发表的相关论文中,使用“Elementarquanta”和“Elementarquantum”两个词来代替“Energieelement”[13]。 可以看出,此处普朗克借用了Qutantum 来解决黑体辐射的描述问题。
普朗克的理论假说在当时并没有受到欧洲物理学家的普遍认可[14]。 由于该理论与传统经典物理学的思想观念有强烈的冲突,以至普朗克自己也深深地陷入矛盾与疑惑当中[15]。 直到1905 年,爱因斯坦(A.Einstein,1879—1955)注意到普朗克发表的成果和研究假设,并在论文中借用“Elemetarquanta”的构词方式,使用“Lichtquant(德语)”来表示光量子[16]。 此后,英文中“Light Quanta” 对应德语中的“Lichtquant”,表示光量子,而“Quantum”表示量子(英语中,Quanta 是Quantum 的复数形式)。
普朗克认为,“Elemetarquanta”所包含的辐射能量与辐射的频率成正比,比例系数是一个常数,即现今人们熟知的普朗克常数h。 爱因斯坦赞同普朗克的能量量子化思想,并与普朗克有类似的观点,认为该思想可用于解释光电效应①按照爱因斯坦提出的对光电效应的解释,组成光束的每一个量子所拥有的能量等于这个光束的频率乘以普朗克常数。 若频率大于某极限频率,则此光子拥有足够能量来使得一个电子逃逸,造成光电效应。,即光量子的能量和频率也遵从相同的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1926 年美国化学家吉尔伯特(N.Gilbert,1875—1946)使用“Photon”一词替代“Light Quanta”表示光量子,该词一直沿用至今[17]。 可以说,普朗克提出能量量子化思想开创了物理学的新时代,而爱因斯坦对于光电效应的量子化分析无疑是这个新时代的第一次重大成功。
1895 年,佩兰(J.Perrin,1870—1942)就通过实验证明了阴极射线带有负电,并随后提出了自己的原子轨道的思想。 1897 年,汤姆森(J.J.Thomson,1856—1940)通过测量阴极射线在电场和磁场同时作用下的偏转程度证明了电子的存在,即阴极射线就是电子流[18]。 汤姆森本人用“枣糕模型”描述了原子的内部结构,但该模型对部分实验现象不能给出满意的解释。 电子的发现为人类打开了一扇认识原子级微观世界的大门,对人类的物质观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一重大成果激励很多科学家开始致力于对微观原子世界的描述,同时也为量子概念的发展奠定了基础②电子双缝干涉实验提供了量子理论研究的基本模型,推动了量子理论的发展,使得人们对量子概念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而电子的自旋也是电子所具有的量子特性。。
在词源上,“Quantum”来自拉丁语“Quantus”,而物理学中“能量(或某些物理量)不连续的分割单位”的称谓最早来源于玻尔兹曼使用的“Energieelement”表示,最终在德语中被确定为“Elementarquantum”。 同时,爱因斯坦借助普朗克的构词法构造了德语的“Lichtquant”,经过德语的构造和演变为德语“Licht Quanta”,经过德语再翻译为英语“Light Quanta”。
经过上述梳理,对“Quntum”的思想、语言的来源及其含义已有清晰的认识。 在科学思想上,“Quantum”最早产生于黎曼对于几何学的研究,后经过玻尔兹曼和维恩的发展使用,最终由普朗克的热辐射现象的研究所确定在物理学领域,其物理意义表示振子总能量(或某些物理量)的不连续的相同分割单位。 此后,由爱因斯坦借助普朗克黑体辐射能量量子化思想,提出“光量子”概念,将普朗克思想从黑体辐射领域拓展到光电效应的解释。
追根溯源,基本勾勒出“Quantum”在西方的产生领域和语言及其变化路径。 从“Quantum”概念的产生、传播过程来看,普朗克和爱因斯坦使用“Quantum”的意义就在于探索微观尺度物质运动形式和规律的时候,研究对象(能量或其他物理量)和传统物理学理论认为的连续出现不同,而是以极小且固定单位之整数倍的形式出现。
量子理论东传的第一站是日本。 与早期“西学东渐”相比,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西方科学在东方的传播周期已明显缩短。 这与西方科学的发展、东方人科学意识的崛起以及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深化密不可分,而翻译始终是科学东传的生命线。 其中,术语翻译又是现代物理学东传过程中译者不可回避的关键问题。
1905 年,爱因斯坦提出了现代物理学里程碑式的成果相对论,但欧洲科学家当时对这一革命性的思想并没有给予十分广泛的重视。 很多科学家认为,该理论难以理解,并且没有足够的实验事实依据。 然而,随着相对论所预言的结果在实验室和天文观测中逐渐得到证实,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开始将兴趣投向相对论。
在遥远的东方,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开始广泛引进西欧科学[19]。 这为20 世纪初日本科学家无缝对接西方科学孕育了有利的社会条件和思想准备。 在19 世纪末期的日本,经典物理学几乎是物理学的全部,对西方物理学最新成果知之甚少,但这一现象不久后便有了很大的改观。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日本留欧学者,尤其是留德学者,对现代物理学的东传做出了突出贡献。 其中,对量子理论在日本的传播做出最突出贡献的是日本学者长冈半太郎(Hantaro Nagaoka,1865—1950)。 他于1893—1896 年获得奖学金而赴德国留学。 留学期间,他经常去听普朗克讲授的课程[20]。 1903 年长冈半太郎独立地提出了土星原子模型,与佩兰的轨道思想类似,电子围绕居于原子中心的粒子沿一个或多个环(轨道)运动[21]。 土星模型的提出进一步激发了长冈半太郎及一批日本学者对原子内部结构的研究兴趣和对西方物理学最新发展成果的关注,这为接受普朗克和爱因斯坦的研究成果奠定了思想基础。
1910 年,长冈半太郎再次获得赴欧洲访问的机会,这是他第三次去德国学习。 在行程中,他开始思考相对论和量子理论的重要意义。 当他再次见到普朗克时,两位科学家针对量子理论的相关问题进行了更为深入的交流。 在从欧洲返回日本途中,他写了一封信给东京大学理学院“牛顿节”①“牛顿节”在当时每年举行一次。活动的组织者和参加者。 在信中长冈半太郎详细介绍了相对论和量子论对欧洲学术界产生的深远影响,并将其称为“物理学革命”。 信中还用大量文字描述普朗克关于量子理论的演讲②此时使用词语为“量子”。,此文成为日本物理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文献([22],页225—226)。 根据现有资料考察,长冈半太郎的这封信件同时也是首次将“Quantum”对译为汉字“量子”的文献。
此外,长冈半太郎在信中呼吁日本学界能积极主动迎接这场新的“物理学革命”。 以此为起点,物理学者桑木彧雄(Ayao kuwaki,1878—1945)、哲学家田辺元(Moto Tanabe,1885—1962)开始翻译大量欧洲科学思潮方面的文献和材料,如庞加莱(Jules Poincaré,1854—1912)、马赫(Ernst Mach,1838—1916)、普朗克的理论[23]。 1913 年,长冈半太郎开始兴办《新公论》杂志,该杂志的定位是“日本学术的世界地位”,其中发表了一系列日本学者的物理学研究成果,主题包括当时物理学界的焦点问题,如辐射、相对论、量子说等([24],页218)。 可见,长冈半太郎对现代物理学的东传做出了突出贡献,也是最早将“Quantum”汉译为“量子”的东方学者。
1910 年前后,有更多日本物理学家开始关注西方现代物理学的发展,尤其对相对论的最新成果给予持续的关注。 日本学者的兴趣在聚焦相对论的同时,也关注到了爱因斯坦发表的关于光量子的相关理论解释。 1909 年,石原纯(Jun Ishihara,1881—1947)开始以相对论的相关内容为主题做了一些基础研究([22],页221—224)。 1910 年,日本物理学界有多位学者前往欧洲访问,其中桑木彧雄抱着对相对论的浓厚兴趣赴德留学,其间他曾专门拜访爱因斯坦([24],页208—218)。 在访谈中,桑木彧雄与爱因斯坦交流了光量子的相关理论问题。 可以说,日本物理学者的欧洲访学是日本早期接受量子理论最主要的方式。
在日本,现代物理学在引入过程中存在诸多困难。 因为“近代科学理论所涉及的诸多概念,都自成一个体系,其他语系的移植存在困难……在现今使用的很多科学用语中,根据概念本来的意思,使用能够直接表意的汉字而造的词语,更能把握和体现科学概念的含义”[25]。 从“Quantum”在日本的译介实践来看,的确如此。 在日语中很难找到与“Quantum”对应的词语,按照正常的逻辑分析来看,有两种方式可以解决这一困难。 一是根据英文“Quantum”发音直接利用日语字母写成外来语形式,如クpeas(IX)xvi(罗马音:kuwantamu);二是利用具有表意功能且对于日本民众更加容易理解的表意汉字来表示。经过明治维新后的日语中存在大量的以汉字为基础的“和制汉语”[26]。 从结果来看,日语中选用了和制汉语“量子”,并一直被学者沿用至今。 该翻译方案与长冈半太郎1910 年写给“牛顿节”的信件中所采用的汉译“量子”完全一致。
按照“Quantum”的物理意义,在日语中将词根“quan”译为“量”①如qua(n)lity(质量)和quantity(数量)。,词根“tum”被译为“子”②这就如同electricity 被译为“电”,而electron 是电的最小单位,故被译为“电子”。,经过组合后形成“量子”(罗马音:Ryoshi)。 这一点可以从日本物理学会原会长佐藤胜彦(Katsuhiko Satou,1945— )的考证得以印证:“量子”是“Quantum”的译词,“小块、单位”的意思([5],页36)。 日本著名科普作家竹内熏(Kaoru Takeuchi,1960— )考证:“量子”写成了“量”和“子”,这里面的“子”是“单位”的意思[27]。
从上可知,和制汉字“量子”中的“量”指的是十分小的“小块”,它具有抽象的概念意义,并没有指定具体大小。 又因为“块”字字面上蕴含了个体分离的特性,所以它还表示不连续性,可以概括为离散变量;而“子”指的是基本“单位”。 从“Quantum”物理意义上看,“量子”的含义与普朗克和爱因斯坦关于量子的思想完全一致,而且也十分符合习惯使用汉字的东亚人对其含义的理解和认识。
可见,日本作为量子理论传入东方的源头地,其引入过程有如下特征:一,多位日本学者赴量子理论的诞生地德国留学访问,这些学者接受了新的物理学思想,为量子理论在日本的传播储备了人才资源,奠定了思想基础;二,翻译是日本量子力学引入的重要渠道之一,有一大批关于量子理论的译著,包括量子论、量子论与哲学、量子理论发展历史等方面,这些译著从科学上和哲学上对量子理论进行了系统译介;三,《新公论》等一批具有较高学术影响力的杂志的出现,为日本物理学家共同体的交流提供了优质平台;四,日本学者对量子学说的关注始于对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兴趣,进而了解到爱因斯坦“光电效应”的量子化解释。 20 世纪日本诺贝尔奖得主汤川秀树(Yukawa Hideki,1907—1981)、朝永振一郎(Sinitiro Tomonaga,1906—1979)的量子理论研究成果可以看作是20 世纪早期日本物理学先驱们量子理论东传贡献的最好注解。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是中国向日本学习的高峰期,当时日本大量科技文献被译成中文,许多译者原封不动地照搬了日语词汇,其中就包括“量子”概念[28]。 甲午战败,“在中国,战争的失败使得举国上下极为震动。 ……效仿日本、发愤努力、救国自强,成为清末开明官员和士人的共识。 出现了大批学生赴日本留学、广泛翻译日本书籍”[29]。 周昌寿(1888—1950)、文元模(1893—1946)、郑贞文等一批有识之士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这些留日学者接触到和制汉语后,敏锐地发现借助和制汉语能省却大量翻译工作[26]。 留日学者中,有很多人成为了当时中国近代早期的科学翻译者,为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科学译介做出了重要贡献。
据考证“在中国,有关量子论的文字最早出现在1917 年”[30]。 1917 年元旦,《中华新报》第2 卷2 号连载了蔡孑民(1868—1940)先生的演说①题目是《蔡孑民先生在信教自由会之演说》和《蔡孑民先生之欧战观》。。 同为留日学成归来的许崇清(1888—1969)随即发表了《批判蔡孑民在信仰自由会之演说并发表吾对于孔教问题之意见》一文,于9 月又发表了《再批判蔡孑民先生信教自由会演说之订正文并质问蔡先生》一文,文中提到:
若乃电气力学的自然观、量子论等、亦皆方今物理学之新路径也。[31]
这是“量子”第一次出现在中国。 许崇清曾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留学,当时长冈半太郎在该校任教,桑木彧雄、石原纯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书。 这些都为许崇清接触“量子”概念及其相关知识创造了时空上的可能性。 有理由推测,“量子”一词是1910 年由长冈半太郎从德国返回日本途中通过书信的形式首先介绍到日本;许崇清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留学而接触到“量子”概念及学说,后于1917 年由日本引介到中国。
1920 年,同样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文元模,在《学艺》杂志发表题为《现代自然科学之革命思潮》的文章,再次提及量子论:
罗伦撤(H.A.Lorentz)等据之而创电子论(Theory of electron)。 爱因斯泰因(A.Einstein)据之而创相对律(Principle of relativity)。 蒲朗克(Max Planck)据之而创量子说(Quantum theory)。[32]
可见,文元模认为电子论、相对律、量子说三大理论为当时自然科学的革命思潮,并用了很大篇幅对量子论进行了介绍,此即为第一篇在中国介绍量子理论的文献,同样以“量子”对译了“Quantum”一词。
此外,周昌寿于1906—1919 年期间师从日本著名物理学家石原纯,对量子论、相对论、近代物理学发展有了更广泛的认识和深入的理解。 周昌寿在1920 年发表了《光波诱电论》一文,提到:
光波诱出之电为值甚微,然苟言其用,恐将指不胜屈,而尤以贡献于量子论(Quantentheorie)者为最多。 量子论者,德人蒲朗克(M.Planck)所创之假说,用以解释一切辐射现象者也。 自牛顿以来,皆以辐射之性连续不断,为无可容喙之公准。 虽遇一二现象难于解释。 亦仅视为解释方法有所未当,未敢疑及此基础观念有所未当也。 蒲朗克独排众议,别唱新说。 谓辐射能(Strahlungsenergie)具有量元(elementare Quantum)。 苟达于其量元,即不能更减,无论发射(Emission)吸收(Absorption)。 其量皆必为量元之整数倍。[33]
该文是中国第一篇系统介绍量子理论的文献。 从文章的叙述逻辑看,其目的是介绍光量子相关理论,但是其中要用到普朗克的能量量子化假说。 其中,在译介过程中,周昌寿在描述辐射问题时采用了创译①所谓创译,一般是指对原来语言系统中的词汇进行编辑、重组、创造性重写、创意性重构等转述方式,以达到以准确翻译为目标语言系统的目的。的方式,而不是直接借用日语“量子”一词。 他使用“量元”对“Elementare Quantum”进行翻译,但其他涉及“Quant”的地方都使用“量子”一词进行翻译。 也就是说,周昌寿对“Quantum”“Quant”分别采用了“量元”“量子”不同的术语。
可见,早期关于中文“量子”的译介受到日本较大影响,部分学者在关注日本引介的量子论述外,同时也把目光直接投向现代物理学的发源地欧美的研究成果。 当时“Quantum”传入中国的途径除经日本翻译而来外,也有从欧美直接译介而来的论述。 如周昌寿在1920 年直接翻译普朗克的著名演讲《热辐射律及作用量元之假说》②第一届索尔维会议的主题是“辐射和量子理论”,普朗克在会议尚做了题为“Über neuere thermodynamische Theorien(Nernstsches Wärmetheorem und Elementare Wirkungsquanten hypothese) ”的报告,周昌寿翻译的就是演讲内容。。 作为创译词汇,译文中使用“作用量元”对应词汇“Elementare Wirkungsquanten”③“Wirkungsquantum”在第一届索尔维会议上是热点,如柏林帝国物理技术研究院院长瓦尔堡(EmilWarburg,1846—1931)和鲁本斯(Heinrich Rubens,1865—1922)等人做了普朗克辐射公式实验验证报告;能斯特(Walther Hermann Nernst,1864 —1941)做了关于量子在物理化学中的应用;昂尼斯(Heike Kamerlingh Onnes 1853—1926)报告了电阻的新实验发现。 会议上12 位物理学家的报告都提到对量子问题的争议性讨论。,很有针对性地对量子理论进行了介绍。 直至今日,仍然有很多学者认为“量元”的译法比较科学,如东吴大学刘源俊教授在2010 年的报告中认为“Quantum”应该译为“量元”[34]。 综合前面分析来看,“量子”和“量元”的不同译法体现了不同文化对“子”和“元”的不同理解,日语中的和制汉语“子”在此处表示“单位”之意,而中文汉字“元”本来包含着“基本”和“单元”之意。
1921 年北京大学成立物理系后,将量子理论相关内容编入《原量论》的课程中。 当时的系主任是何育杰(1882—1939)。 很少见到相关材料说明译词“原量”的来历,从他留学英国的经历来看,很可能也属于创译的一种。 部分学者习惯使用“原量”一词,如郭贻诚(1906—1994)发表的《波力学与新原量论》中,将“Quantum”译为“原量”[35]。
1928 年浙江大学文理学院成立,开设《辐射及元量说》课程①该课程主要内容是介绍量子理论相关内容。,这里使用了“元量”一词[36]。 当年,王守竞(1904—1984)先生到浙江大学任物理系主任,他宣传了新量子论[37]。 同时,他也介绍了不确定度关系等概念。 此后王守竞在报告中都使用“量子”的表述,且其他文献中很少见到使用“元量”一词。
1921—1928 年与量子理论相关的文献中多使用“量子”一词,如周昌寿发表《量子说的梗概》中再次使用了“量子”这一表述,“量子说”对应的词汇为“Quantum Hypothesis”,“量子”概念内涵的定义体现了“不连续”和“单位”的含义。 文中写到:
明白了辐射的状况,蒲郎克才更进一层,创设一个假说出来。 说是共振的能,不问是得是失,他那变化,总是骤而不渐,断而不续,好像有一种一定不移的单位。 至少也得要达到一个单位,才能变化。 这单位的能蒲郎克叫他做“量子”(Quantan)。[38]
同时期的译著和科技词汇典籍中,也大都用中文“量子”表示“Quantum”。 如1928 年钱秀之翻译美籍奥地利物理学家哈斯(A.E.Haas,1884—1941)的文章《量子通论》,其中“量子论”对应的词汇为“Quantum Theory”[39];1928 年,黄巽撰写的《量子说之端倪》中,“量子”二字对应的词汇是“Quanta”[40];1932 年的《物理学名词汇》中,“Quantum”(Quanta)被译为“量子”或者“原量”。 由前国立编译馆编订、商务印书馆发行于1934 年1 月,中国物理学会审查公布的《物理学名词》中,“Quantum”被译为“量子”[41]。 同年,当时的教育部公布的《物理学名词》中“Quantum”被译为“量子”[42]。 1934 年后,大多数文献使用“量子”一词。 由官方组织编写发布的《物理学名词》形式固定下来,是“Quantum”中译混乱状态得以平息的转折;中文语境中,“Quantum”最终以学术共同体内部规范的“量子”一词对译接纳。
从上述分析梳理可知,在早期的科学文献和译文来看,“量子”对应的词汇是“Quantum”(Quanta 或者Quanten)。 中文中“量子”一词更多受到日本科学译介的影响,使用了来自日语中的和制汉语译名;“量子”作为物理专用词汇,体现出了“小”“不连续”“单位”等基本含义。
日本的明治维新运动推动了日本科学界的持续进步,使得日本学者相对于中国学者更早地接触到了经典物理学,同时日本留学欧洲的学生带回了先进的思想和理念。 当时清政府的改革运动远远不及日本的高效,甲午战争后才有大量留学生赴欧洲和日本学习。这其中,很多人提出赴日直接采用“拿来主义”的方式提升学习效率。 梁启超、康有为等人都认为可以直接借鉴日文书籍的内容进行学习[26]。 再加上日本的文字和汉语接近,且当时很多人认为西学中不重要的部分,日本已经根据需要进行了删减[43]。 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很多科技术语采用了从日语中直接援用的方式,“量子”就是其中的典型案例。许崇清和文元模作为赴日留学生,都接触到了量子论带来的思潮,他们为国人带来了“量子”学说。 而后来的周昌寿、何育杰、王守竞为进一步译介“量子”及其思想做出了贡献。
至此可知,“Quantum”向中国的译介有东、西两条引介路径;国人最早经东来路径日本学界接触学习了量子概念及其理论;此后又独立开辟了“英国-中国”(原量)“美国-中国”(量元)“德国-中国”(量元)的西来路径。 经当局颁布的学术共同体的规范,“Quantum”最终以早期东来路径的“量子”译词确定下来,沿用至今。
随着量子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很多学者开始对该理论进行深入研究。 针对“量子”概念的理解和认识,学者们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较为具有代表性的有何育杰、夏敬农以及戴学炽(1906—?)等学者。
何育杰于1936 年翻译茵菲尔(L.Infeld,1898—1968)的TheWorldinModernScience:MatterandQuanta(中译本《物质与量子》),通过将光的波动说中的波长和量子概念中的能量进行对比的形式来解释量子理论,以便读者更深入地理解。 文中写到:
用辐射波动说之名词所表示之语,由此可移转于以辐射量子说之名词所表示之语。[44]
在介绍爱因斯坦关于光量子理论时,通过光本性的探究,提出光兼具粒子性和波动性的特性。 该译介将量子说和波动说相关联,通过对比的方法来阐明量子概念及其理论。在夏敬农《量子论之今昔》中运用了比喻和类比的方法描述量子概念,文中指出:
蒲朗克作黑体辐射之研究,所得结论是:辐射线与物质间的能力之交换并不是相续不断,而是时作时息,不是像河流,而是像落叶。 这一颗一颗的能力即近三十年来威震物理学界之量子。[45]
夏先生用河流和落叶形象地阐明了连续和不连续的概念区分,同时又以河流和落叶说明了量子概念中的“小块”之意义。 实际上,落叶同样可以被视为“基本单位”,只是在当时的文章中没有明确强调这一意义。 可以说,夏先生的文字已经把“量子”概念的理解进行了形象化表述,便于具象化理解接受。
此外,还有戴学炽在《量子是什么》一文中的代表性表述。 文中“Quantum”同样对译为“量子”。 关于究竟如何理解“量子”概念,需要找到一种能贴近人们生活,又不失物理专业权威性的解释方法。 戴先生成功地运用了归纳和类比的方法来深化人们对这一概念的理解,把量子和货币、房子、世间万物进行联系。 如文中提到:
具体点说,一枚铜元便是量子——钱的量子,一间卧室,也是量子——房屋的量子。 ……。 一件任意的事物,是不是可以叫做量子呢? 当然,当然! 可是量子还有个最小的意义,所以量子多半指最小的单位而言,愈小愈妙,小到不能再小,不能再分时最好。[46]
从这个形象的类比,可以看到戴先生对量子的理解体现了三个特点,即“小”“不连续”“单位”。 文中的表述利用人们生活中常见且关切的事物进行巧妙类比:一方面是从横向上,尺度变成为“愈小愈妙,小到不能再小”。 另一方面,从范围上讲,把“量子”的概念推广到了对万事万物的理解和认识。
随后的1933 年,戴先生在《量子的大小问题》一文中进一步澄清了理解“量子”概念的含义及量子大小的问题。 文中先从光的量子理论进行讨论,然后说到:
量子没有一定大小。 ……关于量子,我们当然有许多地方还不清楚,不过我们已经有了许多证据,保证了我们以他是存在的信仰。 我们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所知甚少;他究竟是微粒,是波浪,还是二者兼之;我们诚实依然感觉怀疑。 然而这种量子的概念,实是二十世纪物理学新观念中最大的果实。[47]
从上述文字,可以看出戴先生对“量子”概念的把握非常精准,他认为量子没有固定大小,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和具体研究的问题来确定的。 他还意识到“量子”既有粒子性又有波动性的属性特征。 此外,他也对量子理论的科学价值进行了准确预言。
通过上述梳理可知,在源头上,“Quantum”最早出现的科学领域是几何学,随后玻尔兹曼和维恩在相关领域做出了有价值的推进,进而由普朗克于1900 年最终确定下来。 此后,由爱因斯坦等人对“Quantum”一词的概念进行了延伸和实际运用,取得了卓越成就。
“量子”在不同语言文化中译介时需要正确理解概念内涵,进行深入研究和分析,再结合所面对群体的文化背景进行准确翻译。 在日本,日语汉字“量子”就是对其的精准译文,能够被使用百余年也充分证明了其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它表示了“不连续”“单位”“小”等意义。 而“量”可以理解为“小”和“块”,“子”可以理解为“单位”。
“量子”传播到中国主要是通过“日本-中国”和“西方-中国”①主要包括“德国-中国”“英国-中国”“美国-中国”三条路线。两条路径,按照先后顺序分别被译为“量子”“量元”“原量”,最后由当时的中国物理学会和教育部统一译为“量子”。 中国学者对“量子”进行译介的过程中,在准确把握概念涵义的同时,能从“量子是什么”“量子的大小”等角度,运用比喻、类比等方法对其认识和理解进行独到的阐述,这些工作为量子理论在我国的传播与发展奠定了良好的概念和思想基础。 对“Quantum”东传过程的考察,可以进一步加深对“量子”一词所包含意思的理解和认识,同时也为理解量子力学在东方的传播实践提供一个实证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