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江
(韶关学院 韶文化研究院,广东 韶关 512005)
澹归(1614—1680)俗姓金,名堡,字道隐,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曾在南明王朝任兵科给事中,兵败国破后,落发为僧,投天然函昰和尚门下。他作诗曰:“脱身事三宝,厉怀拔五浊。此生已再生,凉风豁烦熇。”[1]320完全以出世者的洒脱开始了“新”的生活。然澹归主持丹霞山后,决意把它创建成弘法的大道场。为获得营建所需的钱、粮等物质,他不得不再次走进“入世”的“烦熇”——以积极有为的心态,忍辱负重的精神,切实可行的营建手段,将荒山草野的丹霞山建成与南华寺、云门寺相鼎峙的著名丛林,也因此招致世人许多误解和非议。
一
顺治十八年(1661),南明遗民李充茂(字鉴湖)将他与其兄李永茂购得的丹霞山施舍给澹归建丛林道场。澹归对营建丛林道场的意义有很深的认识,他说:“吾法于佳山水建道场,聚十方之僧,上者明心见性,次亦持戒修善,起教于微渺,止邪于未形,不可谓逊于义学。既无富贵禄位之藉,行乞檀越,养诸衲子,居处衣食,各使给足,以得安心学道,不可谓逊于义田。”[1]263他认为建丛林道场与建书院学馆可以相提并论,都是为了“起教于微渺,止邪于未形”,只是前者收养僧侣衲子,后者培养儒学之士。
澹归得丹霞后,不忘与李充茂的初约,营创决心很大,营建目标很明确,就是把丹霞山建成与南华寺、云门寺相鼎峙的道场,让丹霞山成为曹洞宗弘法圣地。他立下誓言:“会当乘宿智,建我南华宗”[1]342。并多次表露自己的心志:“便拟梵刹崇修,与云门、曹谿鼎峙”[2]228,“若(丹霞)道场遂立,敢谓与曹谿、云门鼎分三足,为岭表梵刹冠冕。今释薄愿如斯”[2]294,“使今释以少善根,成此丛席,令丹霞作大师子窟,与曹谿、云门鼎峙而三,此岂寻常营建者可比耶!”[1]93然而他也清醒认识到,自己将面临重重困难,必须有不寻常的举措和毅力,“非毕此一生精力、集诸内外护财法二施,未易成办”[2]294。为了“集诸内外护财法二施”,他不得不走出清静的修持之地,走入喧嚣的尘世之间。
一般说来,维持禅林的经济收入,不出于“自生”和“外来”两大渠道。所谓“自生”渠道就是来自寺院的田产,或是自给自足、以农养禅的收入,或是以寺院的田地租给佃农收取地租。所谓“外来”渠道是指官府的赐予和民间的施舍[3]。像南华寺(建于南朝梁代)、云门寺(建于南汉时期)这样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寺,根基雄厚,广有田产,“外来”和“自生”两大收入渠道都很宽裕。澹归营创的丹霞山与南华寺、云门寺相比,可谓有天壤之别,当时的丹霞山是座荒野山林,僧舍尚且没有,更不用说田产。两手空空的澹归要营建丹霞山,就意味着他必须纯靠“外来”收入——官府的赐予和民间的施舍。他就必须与官府打交道,到民间四处化缘。
初到丹霞山的澹归面临双重压力。他面临的第一重压力是建造寺庙需要大量钱财劳力。当时丹霞道场的主体建筑别传寺尚在澹归的规划中,还没有一砖一瓦。然而澹归为别传寺制定的建造规划却非常完整宏大:“菩萨之道,上至三宝,下及众生,一有挂漏,名为缺陷。是故舍利塔不可不建……毗卢遮那如来像不可不造,殿不可不建……藏经不可不置,阁不可不建……阿罗汉阁不可不建,像不可不造……戒坛不可不建……饭僧田不可不置……普同塔不可不置……韦驮殿不可不建……地藏阁不可不建……宝胜阁不可不建”[2]63。这有多少“不可不造”“不可不建”“不可不置”的工程啊!要完成这些工程得需要多少钱财物力啊!而所有的这一切都等着两手空空的澹归去奔波运筹。
他面临的第二重压力是维持丹霞僧众生存所需的生活物质——被服粮米。自康熙元年(1662)至康熙十九年(1680),民族矛盾依然存在,社会动荡不安,许多遗民士子流离失所,无以为生。禅林成为遗民逃禅、士民逃难的政治庇护所。澹归营建丹霞,四方僧众及逃禅之士,闻风而至,所谓“四方风闻,瓶笠云集,堂室几不能容”[4]233。他曾说:“一山二百人,止是澹归一人募缘,每月讨得百金,尚不济事。”[1]209而这二百人只是丹霞常住僧,其间往来云游的僧人信众,又何其多也。尽管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开支,对澹归来说也多一份负担,但澹归并没有因此而限制前来投靠的僧众。特别是康熙五年(1666),其师天然和尚前来住持丹霞道场,为扩大天然派系的影响,壮大丹霞僧众队伍,澹归更是来者不拒。他说:“予曩为丹霞募饭僧田,仅以二百人为率,常自悯其狭劣。诸佛祖说法度生,惟恐其有限量,辅弼丛席者,以诸佛祖无限量之心为心,不敢作限量。永明之众二千余,沩山一千五百,黄檗七百,云门诸大老各不下五百。以吾师天然老人之道法,而谓其座下仅二百人,此予之罪也。今丹霞之众日盛月增①当时丹霞僧众约三百人。(见《丹霞乞布疏》,《徧行堂集一》卷9,第248页;《募五百僧锅偈》,《徧行堂集一》卷15,第381页),予益用内愧。夫程力荷担,或不同科,则供养限量,可谓力穷。”[2]234丹霞僧众日益增多,他维持丹霞道场生计的压力就更大,然而为了维护其师天然和尚的威望和声誉,他只能勉力担荷。
二
澹归为营建丹霞山,百般筹划,不辞劳苦,历尽艰难。他以坚忍的“入世”精神,奔走于粤赣大地,争取官府的赐予和支持,寻求檀越的施舍和捐赠。康熙四年(1665),他给丹霞山原山主李充茂的信中说:“三年来,虽名为住山僧,却时时穿州撞府,沿门抄化,忍辱耐劳,庶几不负开山舍山、郑重付嘱之意。”[1]185-186表明自己不忘初心,不违初约,不顾清名令誉,不辞劳累困苦,但凡能募得钱粮物质,他都要去试一试,闯一闯,能得一份算一份。
“我为丹霞倦奔走,化人遣出维摩口”[1]378,“为怜衣食疲奔走,难道空门无独守”[1]361。为了筹募钱粮,澹归奔劳化缘,胼手胝足,运水搬柴,躐州过郡,送往迎来,人事轇轕,五官并用[4]217。如他往东莞、惠州一带化缘:
薰风垂五两,急桨浮西江。回首念丹霞,道远心愈长。薄田佐饘粥,三征烈如霜。善护问灵山,夙诺安能忘[5]309。
丹霞山僧众只能靠饘粥度日,他心急如焚。当初营建丹霞的夙诺,在他心中一刻没忘,鞭策着他艰难前行。再如《将还丹霞留别孝山兼呈石鉴兄》:
终岁倦奔走,余心长悄然。空山岂无事,不敢理归舷。落枕出残梦,荒鸡愁曙天。欲语恐惊众,月上晨星连。惨惨透窗白,遥遥两地悬。太守念我行,老去忧来煎。借此小除夕,为我酬生缘。生缘何足酬,且以支穷年……[1]339
诗歌抒写他终年化缘,然化缘不足,岁末还不能回山,只能继续前行。其时为岁末小除夕,刚好是他的生日,南雄太守陆世楷送给他生日礼物,他却把生日礼物化为丹霞僧众急需的吃用。
《岁暮还山》也是写近年底了,自己还在外化缘,因所得钱粮不足,愁思丹霞僧众何以度年,自己焉能安心还山,只能继续募化:
一岁尽何处,我知人不知。鸡声野岸阔,驴背夕阳迟。客枕落残梦,村春生远思。分明归后事,愁绝未归时[1]426。
丹霞山风景优美,然而澹归却很少有时间在丹霞山享受山水之乐,“丹霞百丈峰,左右绕松竹。八年劳缔构,不得经月宿……旧年停归舟,新年图远游。我有永劫怀,岂为一时谋。生老与病死,视若云俱浮”[1]345。谁不向往闲适的生活呢?更何况是性耽山水的澹归。但他不得不出山筹谋丹霞营建所需物资,没有达到目标,便不能还山歇息,“更作还山计,全乖出岭谋。阿谁不会狎闲鸥,争奈从来坐煞木兰舟”[6]262。澹归还有一首自我调侃之词:
十载丹霞,没两载、偎松倚竹。全受用、穿州撞府,抗尘走俗。游客生涯诗与字,丛林大计钱和谷。也不消、辨取浊中清,清中浊……[6]295
词抒写他无法享受“偎松倚竹”的丛林生活,为了“丛林大计”,他“穿州撞府”,常年奔波于尘世之中,以谀辞媚语周旋于官宦富户之间,换取丛林所需的“钱和谷”。他知道会因此而背上了献媚无操守的恶名,为人诟病,为清流所不齿,但个人声名的清浊远不如丹霞所需物资重要,既已出家为僧,声名是身外之物,他也没必要去“辨取浊中清,清中浊”,就让世人说去吧。
为争取民间的施舍捐赠,他亲手撰写《募谷疏》《乞衣疏》《乞米疏》《乞油疏》《乞盐疏》《乞布疏》《乞豆疏》等告疏文字,向众檀越倾诉丹霞山上急需各种生活物质。他还组织了一批得力的僧侣化缘团队,写诗写词为他们外出化缘鼓气壮行,并致信他所认识的地方士宦,请他们为化缘僧侣提供方便和帮衬。对民众檀越的施与,澹归不论多少,都表示感激。特别是兵燹灾害之际,小小赠馈,尤见施主的一片向佛之心。如康熙六年(1667),天旱粮荒,南雄米贵。祖秀庭馈白米一盘,供白粥之用,其孙继馈一盘。澹归作《虞美人》以表达诚挚的感谢:
黄粱升合明珠斗,抵死休开口。西江看不见枯鱼。人没黄粱我也没明珠。一盘白粲精于玉。紧火熬晨粥。生憎病鹤把人欺,且得翁孙同调赋缁衣[5]443。
澹归知道靠民间的施舍,也许可以维持丹霞僧众的生计,但绝对解决不了营建丹霞道场所需的巨资。要解决这个大问题,必须得到官宦的支持,“大抵三宝事,全恃王臣,若宰官有才力,身当其任,凡可主持,当为加意,此则灵山付嘱所共赞仰也”[5]266-267。因而澹归总是想办法接近他们,与他们周旋,讨好他们,伺候他们,邀请他们前来丹霞山观光。他们高兴了,就能从府库中给丹霞山拨付钱粮,所以但凡有官吏来游丹霞,他不仅“不敢不俟”,而且担心“俟候不着耳”[1]113。
实在营资紧张,澹归不得不放下脸面,“厚颜”向掌握钱粮的官员强索。如他向刘秉权(台抚)告援:“某病后衰损,未能力疾驰驱,且时事纷纭,无处遣化,坐断空山,百费俱匮,而舍利塔工又在急切相煎之际,每念及未完债负,芒刺在背,欲于此日未死,见其填充,庶可瞑目耳。若蒙再赐手援,或少或多,悉听裁择。极知近日公费颇繁,支持不易,闲僧无状,屡有干渎,惟恃知爱,复值无聊,不禁絮聒,尚容谢罪也。”[1]165
“丹霞走化人,空翠眩山坞。且教饭满钵,未遣鱼生釜。口门吸西江,愧我不复吐”[1]388。对衙门官吏的赐予,澹归不讲客气,全部笑纳。然后捧上一番溢美之辞作为回赠。既然是溢美之辞,就不能苛求坐实,免不了夸大粉饰,甚至至阿谀奉承。如他颂扬番禺知府彭襄春雨堂曰:
一持此雨应桑林,点点欢生王者心。再持此雨告孺子,东山净洗流言耳。三持此雨作长川,济得江河万里船。四持此雨洗兵马,干戈毒尽归风雅。五持此雨鸣天鸡,城空贯索登淳熙。六持此雨洒幽谷,涧碧山青高士足。七持此雨霑穷鱼,西江激水驰锋车。八持此雨起病暍,左桮右扇资王略。九持此雨收群龙,明珠系项安朝宗。十持此雨酬宝月,法流遍地津梁阔[1]368。
这番滔滔不绝的谀词,把彭明府的春雨堂描写得如同东海龙宫,使得彭明府心花怒放,但能接济他,肯定会大方出手。
对一些富足殷实的官宦人家,澹归靠为他们写寿词、墓志铭等,用夸饰不实之辞赚取不菲的润笔费。如《华萼行寿王三水力臣》极写王力臣出身奇异,具不世之才;上天听其遣唤,群盗闻之云散:
君不见,紫府真人下碧霄,五光烂熳吹云璈。又不见,学士前身主怀玉,后身十号齐金粟。异才间出各有神,碌碌岂走风中尘。丹穴锦文飞鸑鷟,梵天宝玉琱麒麟……君侯下车旱魃骄,精诚未觉天门高。四郊自写银河水,群盗如吹利器毛……[1]369
澹归知道他这类文字必遭人指责嘲讽。他说:“在家人骂我,不合为因缘僧;出家人骂我,不合为文字僧。因缘文字,僧中之下流也”[2]9。但他要承担丹霞山繁重的营建支出,只能如此,他曾说:“予尝有超然远引之怀,甫弄笔,即牵于世事之险阻,旋披缁,复夺于大众之饥寒,钵底风尘,囊中楮墨,酬酢虽多,登临盖寡,即欲闲居道古,致力歌咏,㧕又难之。”[2]169澹归所作的这些阿谀奉承之辞正如其法兄阿字所言:“夫祝嘏之文,不夸诞则人不喜……日与人事相接,方苦作此等诗文,厌之如厌五色粪,然不能深相告语,亦只随手作去。作去后,耳热面赤,弥日而止。”[7]
三
澹归“日为丹霞作化主,在十字街头伸手讨钱”[1]177。他似乎不以化缘为耻,甚至调侃化缘乞讨是佛门维持生计的不二法门,“建立这讨喫的法门,是大解脱门,是大安乐门,是大自在门,是大寂灭门,是大智慧门,是无量百千三昧门,是无量百千陀罗尼门,于做叫化子一时甘心处立地成就。”[2]69并作诗云:
乞食吾家法,形劳心自安。深山无绝路,闹市亦空观。秋稼村村足,春风面面宽。随机知省力,添取一灯寒[1]428。
实际他内心很矛盾,他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他过去为官时清廉奉公,视钱财如粪土。但现在为了营建丹霞,只能违心募化,积攒钱粮。友人沈仲方列他入《逸民录》,他连忙推却:“出家学道,本非专为高尚。弟执役法门近三十年,强半穿州撞府,为十方充化主,绝无高尚行径,若任兄虚加褒赞,不自辨白,欺世盗名,义所不敢。”[5]285
他的愿望是丹霞道场早日营建成功,便早日脱离这屈辱的行乞生活。他对挚友曰:“弟营建丹霞,穿州撞府,计期断手,尚需二年,然后一锡五湖,随缘放旷”[1]179,“常住料理未备,更奔走二三年,稍可息肩,则一瓢一笠,飘然远去,决不老喫丹霞饭、死葬丹霞地,是衲僧本色行履耳”[1]182。
康熙十六年(1677),丹霞道场营建基本完成,他即决意辞去别传寺住持。他在给友人信中说:“丹霞一坐具地,是弟半生心光所凝注,即今不住丹霞,交付与乐说敝法弟……弟料理丹霞道场,只是菩萨道中极小一事,然决不敢如龌龊辈,讨得些钱粮,便是自家养老长子孙之计,惟念念为阐扬佛法,成就修行,公之此道中贤者而已。无所与焉,亦非向人讨好名目。”[5]272澹归卸下别传寺住持后,随即出岭去浙江嘉兴请藏经,心情感到无比的轻松和畅快:
出路明明是,蹉跎只未能。一朝成决绝,如翼会骞腾。荷担无今古,安居有废兴。梅关尔何事,气象独崚嶒[5]342。
从此他再也没有乞援,断绝与官府的交往,不再接受世人的馈赠,现出其本来铁骨铮铮之“本色”面貌,他说:“道人行履,不但随缘,亦须循理。弟向在粤东创造丹霞,穿州撞府,身充化主,盖是义所当为。今孑然一身,相从衲僧数辈,片衣口食,只合安分,若分外奔竞,即是义不当为。”[5]291在请藏经途中,“于半塘圣寿寺困于钱财而不开因缘之口,不投一刺于贵人之门,以至端午节无钱买角黍,与侍者一行人,竟难尝节物滋味”[8]116。他请得藏经,遣人送回丹霞山,自己滞留在江浙一带,贫病交加,有人劝他开荤强身袪病,然而他无钱开荤,只能作诗自嘲曰:
清斋老病得公怜,宽假聊从方便传。若遣猪羊来馈药,先教鱼蟹不论钱。空囊赚我已多年。(存西劝我稍开石首等类,予笑语侍者:“吾非不解食肉,但无钱耳。穷之能成就人如此。”)[5]388
康熙十九年(1680),澹归病逝于浙江平湖。他在去世前吩吩道:“吾生平以畜积为耻,今所存资斧之余,并随身衣单书籍,别有板帐。除吾别有支分外,俱现前侍者均分,此僧法也”[5]225。那些认为澹归的归宿并不淡泊,晚年拥有大量寺产,“肥汉可啖”[4]68的论调,是完全无视事实,是对澹归人格极大的污辱。
澹归诗文集中留下了许多歌颂新朝的诗歌,以及为新朝大吏所作的颂圣诗、祝祷文,受时人嘲讽。特别是他为平南王尚可喜写了许多赞美之辞,更是受到世人指责,其中最让人诟病的是澹归为尚可喜撰述了《元功垂范》①关于澹归撰编《元功垂范》,何方耀《澹归金堡与〈元功垂范〉关第考辨》论之甚详。见《悲智传响——海云寺与别传寺历史文化研讨会文集》,中国海关出版社,2007年版。,以及《代寿平南尚王》祝寿诗:
手捧金轮问老臣,曾瞻紫气识真人。人侯代印知为善,大树忘言叹绝尘。名世独当五百载,臷民同享二千春。海波不为天风动,洲岛乡云日日新[6]140。
故邵廷采曰:“堡为僧后,尝作圣政诗及平南王年谱,以山人称颂功德,士林訾之。”[9]全祖望诗云:“辛苦何来笑澹翁,遍行堂集玷宗风。丹霞精舍成年谱,又在平南珠履中。”[10]陈垣云:“今所传《遍行堂续集》卷二,有某太守,某总戎,某中丞寿序十余篇;卷十一,有上某将军,某抚军,某方伯,某臬司尺牍数十篇,睹其标题,已令人呕哕”,“尤有甚者,结交贵游,出入公庭……则不如即反初服之为愈矣。”[11]吴天任云:“书中于平南语多颂扬,以方外作此,遂为士林所訾。”[8]90
然而,澹归这些谀文颂辞,并非出自他真正的内心,他并不想为藩王大吏扬名立万,正如上述所言,他想得到这些藩王大吏的捐资和支持,以遂营建丹霞之初志。指责澹归的士人,可以说没有设身处地为澹归着想,没能了解澹归真正的苦心初志。在他们的心目中,澹归应该过着身体力行的农禅生活,“足迹不履城隍,竿牍不近豪右……日惟随众作务”[12]。他们认为禅门应该继承怀海大师“百丈清规”,农耕自食是禅门应有的生存之道,澹归却与农禅传统相违背。事实上,过农禅丛林生活,必须要有三个先决条件:一是僧众至少有居住之所,寺庙没有大规模的营建修造;二是必须有饭僧田,僧众们有实施农禅的场所,才能劳有所施,劳有所获;三是僧众不能太多,靠他们的双手可以自给自足。澹归营建丹霞时,这三个条件都不具备,而以不守农禅丛林制度责备澹归,不亦难乎!
还要指出的是澹归是南明重臣,也就是新朝的要犯,虽说遁入佛门,清王朝可以不再追查,但像他这样显山露水,迎来送往,结交八方,甚至在丹霞山营建道场。如果没有得到平南王尚可喜、总督大司马周有德、巡抚御史中丞刘秉权等清廷重臣的认可和支持,是绝无可能的。怎样才能接近他们,得到他们的许可,戴“罪”在身的澹归只能靠他的文笔,违心写一些颂扬藩王重臣的诗文,以此换取自己所需的保护伞。
然世人却是以“遗民之金堡”来衡定“苦僧之澹归”,没有换位思考本已“出世”的澹归在营创丹霞道场时何以反常地以“入世”的方式立身行事。只有澹归自己知道世人对他的要求不切实际,苛求过高。他曾作诗自嘲自解道:
贪夫不分财,烈士不分名。我亦两不分,而俱无所成。真俗各取舍,俯仰虚权衡。达人如幻观,可否无留情。择胜崇精蓝,与物谭无生。无生不可谭,悦耳非希声。随缘消起灭,即事酬将迎。于吾复何有,庶此期空行[1]326。
澹归率真与务实的“入世”精神必然且最终会得到世人的理解与同情。与他同朝的王夫之说澹归“名位、利禄、妻子皆不系其心”[13]。仁化知县陈世英高度评价了澹归对佛门的贡献:“丹霞地接南华,澹公首为开创,以奉天然和尚,道风广被。嗣后继席,济济仪矩,奥义深旨,与青原、南岳相垺。”[14]叶恭绰称他:“于宗门未遂为宗匠,特其人风节行动,皆不平凡,以视鱼山、无可,殊无多让。”[15]今人段晓华说:“历来有论者不屑于澹归的走州撞府,唱酬奉迎,以为于其节操清名有损,澹归因此多受争议乃至毁贬。殊不知以一残病人之力,要想在乱世中生存拯溺,谈何容易!澹归仅凭笔墨诗文换取山中生存之所需,养活僧众,自己从无分文积蓄。兵乱时,丹霞山实际上成了僧侣的避难之所。风烛残年,劂刻《徧行堂集》,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换取‘丛林抄化资粮’,‘尽是化主一片梆铃声’……以天下苍生为念,便不以名节自居,不恃隐遁为高。”[2]4-5这些话不是溢美之辞,都是中肯的评价,可谓深得澹归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