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苏,尚 烨
(内蒙古科技大学包头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阴山文化作为一种区域文化,既有草原文化特色,又与中原文化交融。经历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冲击碰撞、多元文化融合、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阴山文化谱系。其中山西祁县乔家经营的“复字号”商号是典型代表之一。
阴山山脉横亘内蒙古中部及河北北部,东西绵延1 200 km,西段为杭锦后旗的狼山,中段为乌拉山、大青山、灰腾梁山,东段为坝上高原的大马群山。以阴山山脉为横轴,阴山地域主要包括今呼和浩特市、包头市、鄂尔多斯市、乌兰察布市、巴彦淖尔市。值得注意的是,古今地方行政建制不同,如清中期的伊克昭盟包含今乌海市、鄂尔多斯市,察哈尔都统辖区包含今呼和浩特西、乌兰察布市、冀晋北部分地区,加之游牧民族活动范围广,阴山文化的影响进一步延伸,如今乌海市大部、阿拉善盟东部、锡林郭勒盟西部、冀晋陕宁北部都在其中。
阴山山脉不仅是农耕区与游牧区的自然分界线,更是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汇聚区。如《史记》记载黄帝“北逐荤粥”,后荤粥与夏为邻,交往密切。《诗经·小雅·出车》载:“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天子命我城彼朔方。”(1)“城彼朔方”意为周军在朔方筑城,防御猃狁。《诗经·六月》载:“猃狁匪茹,整居焦获。 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薄伐猃狁,至于太原。”由猃狁的活动范围可知西周时期“朔方”大概指今呼和浩特南、陕北及陇东一带。西周时期,阴山地域已出现城镇。春秋战国时期,阴山地域民族与中原诸侯国的经济交往频繁。西汉时期,与匈奴互开“关市”,准许百姓互市贸易。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治经济互动进一步加强。“后鲜卑大人轲比能复制御羣狄,尽收匈奴故地,自云中、五原(2)云中郡,治所云中(今托克托县),沿袭西汉旧址,辖境约当今内蒙古黄河东北拐弯处以北,包头市以东,呼和浩特平原地区。五原郡,治所九原(今包头市麻城古城),袭西汉旧址,辖境包括今鄂尔多斯东北部达拉特旗、准格尔旗东部、包头市黄河沿岸一带。以东抵辽水皆为鲜卑庭。”[1]831阴山地域轲比鲜卑政权出于实力扩张考虑,与曹魏结好,遣使送马,遣返魏人还居代郡、上谷,被魏封为附义王。隋唐至明清时期,阴山地域与内地经济互动愈加紧密,商业文化发展繁荣。受行政建制、地理环境、人口分布等因素影响,阴山地域成为游牧经济与农耕经济的汇聚区,但从阴山文化视角看,阴山地域更是两种文化的交融地,阴山地域商业文化底蕴深厚。
文化感知需要物质媒介。近代阴山商业文化繁盛之际当属清中期至民国初期的旅蒙商时期。旅蒙商以阴山地域的归化城土默特左右两翼为重要集散点,与库伦、恰克图、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唐努乌梁海等主要贸易地的牧民进行贸易。“土默特左右两翼地广四百五十里,袤四百三十五里,周径千余里。东至察哈尔镶蓝旗,南至边墙。西至乌拉特东公旗,北至达尔汗贝勒旗,东南至杀虎口,西南至鄂尔多斯准格尔、达拉特两旗,西北至茂名安并沙尔沁河岸,东北至四子部落旗,所谓四至八道也。”[2]9以包头为代表的商业贸易城市在阴山商业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包头,蒙语为“包克图”,意为“有鹿的地方”,原为土默特右翼所属牧地,位于蒙古部落中心,地理位置优越,陆路、河运便捷,清代便有“塞外水旱码头”之美誉,是蒙古各部落与西北各省进行皮毛、牲畜、药材、粮食等贸易活动的主要集散地。包头地区是感知阴山商业文化的重要物质媒介场所。
阴山地域幅员广阔,自然资源丰富,吸引旅蒙商来此开展贸易活动,如在包头开展主要贸易活动的“复字号”商号就是阴山商业文化的重要物质载体之一。“复字号”商号可追溯至清乾隆年间。当时正值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人口迁徙事件之一——走西口。晋陕地域“土满人稠,耕农之家十有八九,……家有余丁多分赴归化城营谋开垦,……分其丁壮于口外,实养其老幼于家中也”(3)参见方戊昌,方渊如.忻州直隶州志·风俗物产篇[M].光绪六年刊本.。随着由中原迁徙的人口日益增多,阴山地域的土地得到大面积开发,农耕经济逐步发展,游牧经济与农耕经济相辅相成,生产力快速发展。山西祁县乔贵发在阴山地域的萨拉齐厅创办的“复字号”商号逐渐发展、壮大,最终成为阴山地域乃至全国极具影响力的商业实体。“复字号”商号的发展推动了阴山地域的经济发展、民族融合,对阴山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乾隆二年(1737年),山西祁县乔贵发先至萨拉齐厅后转包头村(4)萨拉齐厅,雍正十二年(1734年),清在归化城西的萨拉齐(今包头市土默特右旗萨拉齐镇)置协理笔帖式,办理该地蒙汉事务。乾隆四年(1739年),置协理通判。乾隆六年(1741年),隶归绥道。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改为理事厅,并将善代协理裁撤并入。同治四年(1865年),改设同知。光绪十年(1884年),改为抚民同知。乾隆二年(1737 年),晋、陕、鲁、豫等省发生严重灾荒,大量流民、手艺人、商贩来到“口外”谋生,“包克图”地区在人口骤增、村落渐成的背景下,凭借通往外蒙古及西北地区商道的优越地理位置、频繁的晋商旅蒙贸易推动,被清廷设置为“包头村”。从事草料生意。乾隆二十年(1755年),乔贵发联合山西清徐县秦肇庆在包头村东街开设“广盛公”商铺,经营粮食、酒、茶叶、丝绸、杂货等。嘉庆元年(1796年),乔贵发之子乔全美改“广盛公”为“复盛公”,主营黄豆,迅速发展。咸丰初年(1851年),乔全美之子乔致庸接手,“复盛公”商号逐渐走向鼎盛,最终成为全国闻名的商业巨擎。
环境是人类生存的物质基础和文化创造的历史舞台。地域环境影响商业实体的发展。地理位置、自然资源是阴山地域文化形成的物质基础。
2.1.1 自然资源丰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南北朝民歌《敕勒川》客观描述了阴山地域的自然资源,草原广袤,以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为主,全年日照充足,特别适宜畜牧、旱地经济作物(玉米、马铃薯、黄豆等)、制盐等产业发展。“就往籍考之,厥为盐、马与谷三者而已,历代相沿,至为重视。”[3]562阴山地域自然资源丰富,农业与畜牧业发展较好。特别是包头,北靠阴山,南临黄河,处于河套平原中心地带,地势平坦,土层深厚,土壤肥沃,小麦、玉米、黄豆等作物产量高,适宜此类经济作物相关产业发展。乔家以做豆腐、生豆芽起家,以开设草料铺谋发展,逐渐成为阴山地域的商业大户。阴山地域丰富的自然资源为“复字号”商号的兴盛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2.1.2 交通便捷
阴山地域是交通要冲,自古就是北方各民族政权竞相争夺的重要地区之一。以包头为例,交通便捷,明末至清中叶大多为驼运,向北至蒙古乌兰巴托,向南抵达晋陕,向西可通宁夏、甘肃、青海、新疆,东进可连接华北平原,由察哈尔、河北、热河直至天津海口。至晚清时期,包头商业地位愈加凸显,货物吞吐量大增,为进一步提升商业效益,平绥铁路建成投入运营。“山西、包头镇濒临黄河,水陆绾毂,东通归化城,西通新疆古城,西南通甘肃、宁夏等处,向来行旅皆由包头以赴归化,今欲使甘肃土产各物畅销他省,必须有轻快之火车铁路与河埠相接,始能利商运而广招徕。……将来展筑蒙古及新疆之路皆可以此为始基,是一举而数利具备。”[4]1559-1560包头河运亦便捷,旅蒙商河运码头主要有托克托城南河口镇码头和包头南海子码头。道光三十年(1850年),因河水大涨,黄河改道,托克托城南河口镇码头被淹,仅存包头南海子码头,同治十三年(1874年),包头南海子设官渡,愈加凸显其河运地位,顺黄河而下的船舶大多改在包头南海子码头停泊,黄河中上游的皮毛贸易集散逐步向南海子码头集结。此时包头已经成为连接中原与大漠南北、华北与西北的交通枢纽。便捷的交通条件带动经济发展,包头成为北方金融市场价值较大的城市。乔家抓住机遇,逐渐由实体商业向金融业过渡,同治三年(1864年)设复盛西钱庄,光绪元年(1875年)大德兴租包头巴氏家族海宝包头西街路南开业,光绪三年(1877年)设广顺长、长顺恒钱庄,光绪十九年(1893年)设法中庸银号。据《包头史料荟要》第5辑,至1927年,“复字号”商号旗下复盛公、复盛全、复盛西等钱庄合计资本为白银10.5万两,由此“复字号”商号成为全国闻名的商业巨擎。
文化具有时代性,同一文化在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的内涵。“复字号”商号成为全国闻名的商业巨擎的首要原因是乔家把握了近代阴山商业文化中蒙汉相融、携手繁荣的时代内涵。
2.2.1 紧随旅蒙商潮流
旅蒙商是明末至20世纪50年代末活跃在北部蒙古草原地区从事贸易活动的商人、商号、商帮的通称[5]。旅蒙商是阴山地域重要的商人群体,是推动阴山地域经济发展、促进民族融合的重要力量,对阴山地域乃至全国产生了深远影响。清代,全国人口快速增长,中原地区耕地资源渐趋紧张。“晋边西北乌兰察布、伊克昭二盟蒙古十三旗荒地甚多,土脉膏腴,自应及时开垦,以实边储,于旗民生计,均有裨益。”[6]244出于维持基本物质生活考虑,晋、陕等地的汉族移民“走西口”到阴山地域开荒种田。随着人口的大量迁徙,阴山地域市场的商业价值不断提高,内地的商业资本不断向阴山地域延伸,出现了大批深入草原地区与牧民进行商品交换的旅蒙商。阴山地域作为旅蒙商商品交易的主要地域,聚集了大批商人并形成潮流。旅蒙商潮流成为阴山商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祁县乔贵发为“复字号”商号的兴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2.2 适应城镇化、多产业发展
在旅蒙商潮流推动下,阴山地域的商业迅速发展,原分散的居民点出现聚集现象,并先后出现或大或小的商业集镇。阴山地域由最初单一的农牧经济模式向多元的城镇经济模式过渡,商业蓬勃发展。以包头为例,有“转运业九家,以皮毛、粟粮、药材等为大宗,……杂货业五十四家,销售一切布匹糖味等货,……食酒业十三家,……药材业十五家,……京缎货业十家,……此外尚有小商号五百余家,经营各种零星杂货,总值约六十余万元”[7]210-217。同时,蒙汉百姓的生活圈被逐渐打破。“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始置三座塔厅,设理事同知,以管辖五旗,保护汉人。民、蒙之交涉,始之厅而不之旗。”这种蒙汉分治的管理制度出现松动,集镇逐渐形成。此时,“复字号”商号迎合城镇化,实现多产业发展。如因人口迁移,西脑包成为蒙汉贸易交通要道,乔家“从世居这里的蒙古人巴图尔家族租用了一大片土地作菜园、盖店铺,开设了专供旅蒙商队需求的草料铺,兼营蔬菜、豆腐、豆芽生意”[8]16,及时调整经营模式,扩大经营范围。
文化融合是民族文化在文化交流中以传统文化为基础,吸纳外来文化,促进自身发展的过程。民族交融促进了阴山地域文化的多元一体,而“复字号”商号的兴盛是阴山文化多元一体的集中体现。
2.3.1 相互需求、融合发展
自古以来,阴山地域不仅是山北畜牧业与山南农业的分界线,还是两种生产方式的交汇区,更是草原文化与中原儒家文化的交融地。受地理环境、生活方式、民族观念等因素影响,蒙古族相较汉族不善商业经营。“蒙古人对于商业之观念,不甚注意,此皆由其本身生活之关系所致也。盖蒙古人生活之简易,五口之家,有牛羊数头,即可维持矣。因是,则蒙古内地之商业,几为汉人所独占也。”[9]11阴山地域的商业活动大多由中原旅蒙商经营,蒙古族涉足甚少。随着民族融合,特别是大批中原汉人“走西口”迁居于此,蒙、汉融合,物质需求增长,经济互动增多。阴山地域的蒙古族“其食物平常以莜面、小米为最普遍,白面、荞麦面次之,副食以山药为大宗。至晚秋腌咸菜、烂腌菜,亦与汉人同”[10]641。如前所述,中原地区对阴山地域的土地资源、经济作物、马匹等亦有强烈需求。乔家以此为契机,在乔致庸的带领下进行产业扩张,增设商号,增加经营种类,逐渐由较单一的农、畜初级商品扩展至皮货、马匹、钱庄等多个经济产业领域,使“复字号”商号实现多产业繁荣发展。
2.3.2 蒙儒相融、人和治商
阴山文化的发展过程与草原文化和儒家文化碰撞相融过程一致。蒙汉百姓在阴山地域共同生活,文化渐趋相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逐渐筑牢。因语言环境不同,早期来到阴山地域的旅蒙商人必须熟练运用蒙语。如“复字号”商号的掌柜、伙计“不但学习一般的商业知识,还要学习蒙语和蒙古族的生活习惯,学习饲养牲畜的知识,练习骑马和看牲口口齿的技术等”[9]11。文化相融体现在语言交流、日常生活中,如商号在药包上必须“用蒙、汉、藏3种文字注明药名和效用”[9]94。文化相融在潜移默化中进行,“复字号”商号融会草原文化的同时,亦将中原儒家文化进一步发扬,典型代表首推乔致庸。乔致庸融入儒家宽厚仁义的精神,倡导以儒治商。“首重信,次讲义,第三才是利。”“人弃我取,薄利广销,维护信誉,不弄虚伪。”“和睦乡里,扶危济困。”立足阴山地域实际,将儒家文化与阴山地域商业需求相联系,蒙儒共治,最终获得成功。
“复字号”商号的成功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而“人和”最重要。 1) 对内维和。主要体现在不断完善身股制度。“复字号”商号内部除去有财股的股东外,其他人员分为二类:有身股人员,一般是掌柜、任职长且有贡献的伙计;无身股人员,大多是初入商号的学徒,待满年限出徒后,根据业务水平和贡献大小评定身股。商号内掌柜与伙计大多为汉人,远离故土,旅蒙经商,艰辛不言而喻。早期年底分红中身股与财股一般为三七分,即有财股的股东分红比例远高于掌柜及伙计,身股人的分红更少。商号及时完善身股制度, “银股十四股,身股十七股,身股比银股还高出三股”[11]62,此举提高了身股占比,将员工分红与商号营收紧密结合,调动了员工积极性,促使“复字号”商号欣欣向荣。2) 对外亲和。“复字号”商号取得成功的核心要素是群体精神。“复字号”商号非常重视“相与”(同乡之间互称相与)作用,通过讲义气、讲相与、讲帮靠等方式,协调关联商号的关系,减少不和因素。
“复字号”商号的兴盛与其所处地域的阴山文化紧密相关,与6代人的苦心经营紧密相关。从阴山文化发展角度看,“复字号”商号的兴盛是阴山地域旅蒙商奋斗历程的缩影,是阴山地域商业文化长期繁荣的必然结果,是阴山地域民族交汇的具象表现。优秀文化是商业繁荣的重要助推力,阴山文化促进了阴山地域的商业发展,强化了阴山地域各族人民的文化认同感。阴山文化融会北方草原文化和中原农耕文化的精神内涵,兼收并蓄、博采众长。不同文化在阴山地域互相影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渐趋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