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泉(西南大学)
再也不可能收到父亲的来信了,但最近父亲却走进我的梦里了。父亲说,他在那边接待了我的岳父,他的老伙计。
喊我时不带姓的是我的父亲,喊我时连名带姓的是我的岳父。四年前,我的父亲走了;四年后的上个月,我的岳父走了。都在七月,一位是七月初,一位是七月底。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是岳父唯一的女婿。
我0 岁到18 岁与父亲的交道更多;30岁到48 岁,与岳父的交道更多。我的两个18 岁“公允”地分别给了我的两个爸。
父亲在我的老家接待过我的岳父一次,岳父在北京我内弟家接待过我的父亲一次。两亲家“会师”时,一见如故,叙不完的家常,尽管各自所用方言不完全能通。
父亲和岳父都能喝点酒,都只喝白酒。只是父亲成年后一直到患重病,都是嗜酒如命;岳父饮酒但不嗜酒。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父亲醉醺醺的样子;我很少看见岳父喝酒,岳父偶尔端杯时,我会陪他喝一两盅。我一向反对父亲喝酒,却很乐意陪岳父小酌。
我依稀还记得父亲背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情形,那个时候我常常坐在父亲的肩头,正如降央卓玛《父亲》所唱的那样。据说我上小学之前父亲经常罚我跪,我做错了什么,父亲都是用罚跪的方式来惩罚,但是上学之后再也没有享受这个“待遇”了。我上小学五年级时,父亲因为他自己开的二手(准确地说是“n 手”,n 大于或等于2)老旧拖拉机在作业时出车祸,左腿粉碎性骨折。当时为了省钱,父亲不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动手术),而是去了离我们村十几里地的一家私人骨科诊所就诊,这家诊所采用了传统的保守治疗法,医生指挥几个壮汉接骨,不打麻药,用绳索捆上父亲的双臂和另一条腿,使其固定,同时还安排三个壮汉分别硬按着,另两个壮汉在医生的指导下配合医生使劲拉那受伤的腿。父亲当时的那个痛啊!如此,骨折了的腿骨还是没能接好,父亲的腿骨也就“将错就错”地错位后半辈子了。此后大约一年,倔强的父亲就丢掉了双拐,协助母亲下地干农活了。
我上初二时,刚丢下双拐的父亲常常微瘸着送米到我读书的学校,一般两周一次,用父亲送来的米换食堂的饭票,供买饭用;我整个中学阶段,因为家里穷买不起食堂的菜,就每周从家里自带(或父亲送米时带上)母亲在家腌制的咸菜,从家里带的只能是咸菜,一般用罐头瓶装着,放到书桌下面,若从家里带新鲜菜则无法加热也无法储存,很快腐烂。成年后重读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我不需要了解任何背景材料,常常泪雨婆娑。父亲微瘸的背影啊!
父亲一生艰苦朴素,并且十分重视对子女的教育。虽然父亲不会说“身教重于言教”,但切切实实是这么做的,是那种润物细无声式的“身教”。1993 年9 月8 日,是我上大学本科新生报到的日子,父亲送我去学校。为省钱,父亲决定坐火车去。我们父子俩清早出发,先坐汽车去县城,然后在县城排队购票乘火车去省城,在省城再换乘从省城到学校所在城市的火车,这样一路折腾过去,晚上十点左右到达目的地。本来,从老家到学校是有直达的长途汽车的,后者便捷得多,父亲此前也向在县城长途汽车客运站工作的熟人打听过。但是,坐火车比乘汽车要便宜得多。到了学校,安顿好我之后,父亲跟我说,他去学校招待所住。次日,我一大早便起床了,父亲却已站在我宿舍外。听门卫大爷说,我父亲硬是在宿舍门口坐了一整宿,父亲将省下来的住宿费塞给了我。
父亲平素除了爱喝酒、抽烟之外,身体一直硬朗。直到父亲被查出重病前,有一两个月,父亲自己主动藏起了酒杯。父亲喝了几十年的酒,但从不挑酒,相对而言,父亲更爱喝那种最普通的散装白酒。正如父亲常抽那种最便宜的香烟,我偶尔给父亲买一两条相对较贵的烟,父亲要么和他的老哥们分享,要么拿到小卖部换成更便宜的,一条烟换四条或五条烟。此时的父亲十分惬意,此种快乐极像我小时候从父亲手上接到几根老冰棒的情形。
父亲在家较少做家务,平常有点大男子主义,家务活儿主要是母亲做。难忘父亲在洗洗刷刷上给我的“惊喜”。有一天,我们下午下班回家,一走进厨房,顿觉眼前一亮,有些时日没有清洗处理的油烟机、灶台等几乎一尘不染,锃亮锃亮。再一看,父亲正在另一个房间拖地,热火朝天挥汗如雨。其实,父亲做家务活不做则已,做起来则十分给力,我们每次回老家的前一天,父亲总是会协同母亲把我们的房间整理得窗明几净。
我工作以后,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到车站去接我,实在去不了车站,他就在公路边接。不曾忘,风雪交加的晚上,父亲在公路边坐着自带的小马扎,旁边放着两双水鞋,我的和妻的,父亲等候我们回家。
我们小家庭结婚后一直“丁克”着,我印象中父亲从未唠叨此事。父母老两口自然是十分巴望着抱孙子,看着村里的老伙计们一个个都含饴弄孙,父亲不是“威逼利诱”他的儿子,而是选择了十分深沉的理解和宽容,抑或是某种意义的尊重和更深层次的爱。
除了对子女的爱,父亲还十分孝敬老人,我外婆最欣赏他这一点。外婆晚年生病后,在我们家生活了一段时间,期间父亲给予了她老人家无微不至的照顾。外婆晚年腿脚不利索,父亲就把外婆背进背出;外婆想吃新鲜鱼,父亲就千方百计去河里捞。
在家里,父亲尊老爱幼;在村里,父亲待人接物真诚、豪爽。村里谁家需要搭把手,父亲随叫随到,即使手上正在忙着自己的活儿。父亲有一个绰号“老师傅”,这倒不是说父亲在业务上如何精湛、有多深的造诣,主要是赞美父亲助人为乐意义上的“好为人师”之誉。
父亲豁达宽容。2013 年底,父亲骑摩托车被一农用车带倒,肇事农用车司机赶紧下车,要送父亲去医院,父亲被扶起后自觉无大碍,挥挥手说:“师傅你走吧。”随后,父亲在母亲的搀扶下就近去了一家卫生院,小腿缝了12 针!
父亲一生主要的时间和精力都在和土地打交道,早年曾在县河沙场做过几年工人,后来一直在家务农。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在大队里当过赤脚医生、农技员,协助伯父唱过皮影戏。改革开放以后,开过拖拉机,当过修补锅碗瓢盆的铜匠(这一技能是我家的祖传),但主要工作仍然是修理地球。
岳父与父亲的个人履历、性格有所不同,但他们两位都正直、善良、朴素、襟怀坦荡、与人为善、疼爱子女。这些是我们子女的弥足珍贵的精神遗产,《诗·小雅·蓼莪》有云“无父何怙”,可以告慰父亲和岳父在天之灵的是,我失去了爸但不会失志,我所可依靠的是父亲和岳父永存的精神品质,是爸对我的十分深刻的积极影响。
岳父当过17 年兵,随后转业到地方,在政法系统工作直至退休。岳父廉洁奉公、刚正不阿,在业务上精益求精,深得领导和同事的好评。革命工作几十年,岳父从未为自己为家人谋半点私利,我内弟(岳父唯一的儿子)的“遭遇”即是明证。内弟各方面条件相比较于同龄人都出类拔萃,上个世纪90 年代中期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在岳父的严重“不作为”下硬是没能进入体制内工作。
第一次见着岳父是在北京。那时岳父还十分硬朗,刚退休不久,花白的头发背梳着,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我那时喊他伯父,去时不久,我即听见他和我内弟打电话说“你姐姐的同学来了”。那次返回杭州时,穿的是岳父的秋衣,因一路上火车空调太冷,从杭州去北京时,在火车上全身冻得打哆嗦。那秋衣暖和!
据妻说,最后和岳父说上话的人是我。在电话里,我每喊一声爸,爸就大声答应一声。在喊爸、爸不能答应我的日子里,我的思绪常不自觉地回味十八年来的一个个瞬间。例如我陪伴岳父岳母侄儿去湖南韶山、山东青岛、陕西西安和延安、四川都江堰等地之情形历历在目。记得在青岛的海滩游览时,我们都在享受美景,岳父却在关注别人喝完后扔在沙滩上的矿泉水瓶子,年近七旬的较为富态的岳父弯下腰把那些随意扔下的空瓶子一个个捡起来,然后又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一个细绳子把这些空瓶子捆起来——附近并没有垃圾桶,老爷子捆起来后方便提,离开沙滩时老人家提着七八只空瓶子,最终把它们放到了垃圾桶。岳父爱管“闲事”,在外地做客时这样,在自家门口更是如此,我们曾经住的单元楼没有电梯,岳父便经常自封“志愿者”,把整个单元八层楼的楼梯扶手擦得干干净净。
平时岳父最爱听我读书给他听,岳父每次都听得十分认真,一听就是两三个小时。即便是后来老人家因病表达不清了,仍然听得十分专注入神,真的是全神贯注,听的过程中偶尔还有互动。常常是岳父坐在躺椅或藤椅上,我找个小凳子坐在侧,有时为了避免老人久坐,我就提议休息一下,每当这个时候他老人家都明确表示休息可以但不可以停止,即必须是“待续”,一会儿得接着讲。休息时,老人常常颤巍巍地给我倒杯水,这种情况下,我一般不劝止,往往默默地接过老人手上的水杯。岳父酷爱军事,自然特别爱听军事领域的故事,尤其是军事历史方面的,老人百听不厌。
岳父做得一手好菜,每次回家,岳父都会张罗一桌好菜。岳父最拿手的是做蘑芋、炒辣椒面、炖腊猪蹄。岳父还经常做卤猪肚或卤牛肚、清炒藕片,那是他的女儿最爱吃的。岳父的左手的食指因公致残(食指被截去了三分之二),案俎操作时有不便,但岳父仍经常性地抢着“接管”厨房。
我从没见过岳父抽烟。听说岳父年轻时抽烟,后来硬是凭借钢铁般的意志戒了。岳父55 岁时患上了高血压,从此阿司匹林等陪伴起这位老铁道兵。在患脑梗前,这位铁道兵每次去北京儿子家或黄石女儿家都会背五六十斤的老家特产。除了“背”,我还清晰地记得岳父能“扛”。岳父第一次见着他的孙子的时候,便硬是一口气把他的孙子扛了四五百米(抱不动,只好“扛”)。那个爱不释手啊!
岳父晚年经常不得已住院,住院时一直都很要强,能自己动手的事,都会竭尽全力自己去做,且每次出院之后,又是一精神矍铄的老战士。
我常常梦见父亲,昨天新梦见了岳父。梦中的父亲和岳父,健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