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桦(江苏)
我惊悚于海边的芦花——
一匹布,白中藏紫
水淖落下、鸟翅扑起
粟色的天空凸现在水中
像我郁积于心的苦闷
谁能将它完整又很好地表达
海边的芦花,要走到什么地方
我看它都觉得费力
盐蒿草在滩地上生长!它深啊
秋风吹过整整一个季节
你搬不走它,搬不走
我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热血
农历十月,丹顶鹤已从北方
飞来。海边滩地的芦花
它白中藏紫,我紧盯着它
紧盯着尚未剔净的秋天的白骨
月光因为大地而放低
因为大地上的草和树枝,而放低
因为流水清洗的鸟鸣,因为
一只仙鹤高扬的脖颈,而放低
让那只仙鹤的红顶变黑
让那黑,在鹤之丹顶上停留
它悄无声息,它一动不动
夜的寂寞,被一棵大米草的草尖放大
月光下的滩涂
它阴阴的,它打不起精神
像我年迈的外祖母
拼尽一生没能提住的那口气
月光,它要将那口气
收住,并且提起来
推迟到几十年以后,推迟到
一个只有我才熟悉的位置
海边鹤场的月亮,让我轻声地
说出:十月飞白的芦花似海
它的上面,涛声的上面
那只鸟的翅膀真沉
如我的心,它高悬在半空
巨大的鸟羽覆盖过秋天
一阵长风将它慢慢收紧
一声鹤唳又使它缓缓下沉
它会披什么撕裂?带走?
海边广大的鹤场
比鹤场更大的海滩
比海滩更远的潮声
秋天,谁的咳嗽带着血
谁的胸膛又将飞过一把刀
我说不清。只是月亮
将一直把我脚下的土地照耀
一朵葵花,停在河流的拐弯处
停在季节不可知的地方
它模仿我的声音,模仿夜半时分
那一口黑糊糊的热血
说不清它在目送着,抑或是挽留?
我只是想象:一朵葵花
它怎么会盛开成一记沉雷
——一具乱石堆砌的坟墓
远方就是大海!
就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另一面
七月奔腾的涛声,那沉闷的
雷霆,就要挤破我的血管
一排波浪,它无法找到更前面的
波浪,在一条河的拐弯处
向日葵顽强地站立着
为我指引一条通向远方的路
我写下:秋天,丹顶鹤从北方飞来
洁白的羽毛比以前更白
它飞翔,翅膀擦过大地
结实的影子,被早晨的阳光断开
它将用歌声引领滩涂上的百草
和繁花。盛开,或者凋落
它将在寒冷的冰雪中活过又一个冬天
并让翅膀将大地遮盖
雪会在一个夜晚悄悄落下
众鸟的翅膀会被北风带走
唯有它用歌声拍击飞扬的大雪
拍击雪后静静照落的阳光
它最终还会从雪地上飞起
在四季的中间,或者更高处停留
阳春三月,我记得它歌唱着
飞走的模样——头顶着一团火
洁白的羽毛,比去年更白
要暂时停下我的书写
仿佛向日葵,低下自己缓慢的头
要站起来,注视大树突然中断的年轮
要找到一把直达天空的梯子
用风,眼泪和哭泣
将那道锈蚀的闸门打开
要留住一条河,已经到了入海口
突然回转过身子。
它并非为了返回
就这么站着,站在岸上
站在一排落叶飘零的树下
那芦苇上发黑的水渍
我因此知道了流水内心的固执
沉默,不是要你不说话
它要的是你表明的一种态度
像一堆杂乱的石头,不必
时时说出自己是从山上滚下来的
像一颗颗星星,从来
不需要说出曾经经历过黑夜
风,总能在草地上找到一处
小小的斜坡,并且安下身来
小小的斜坡,委婉、隐约
像我诗歌中的抒情:不明显
不直接,却总是那么意味深长
坡地的最高处,往往
就是星光最低的地方
做在这里的梦比什么地方的都沉
长在这里的草比什么地方的都嫩
想到它,就感觉到绿色的汁液,在流淌
一滴流水,到此为止
而我,就在这最高,也是最低的地方抒情
蘸着春风,我写下这样一行字——
“在滩涂,我看见一只小鸟
正用柔软的羽毛,在绵延的草地上
拓出一个个小小的盆地”
小小的徐曼的盆地
芦苇的绿,比羽毛和歌声更软
从此,我看见小鸟
在此相聚、恋爱、安家
过它一生最平静的生活
而另一些人,头也不回地
就从这片小盆地的旁边走过
夏日黄昏。滩涂上的景物
沉入黑暗。青蛙的叫声传来
它忽轻忽重、忽短忽长
整个日子显得古怪
大片大片的灰椋鸟,它的翅膀潮湿
从远处的林子,飞向更远处的林子
我听不见它们的声音
听不见脚下泥土的声息
养鹤人,他在复堆河上走着
他驯养的鹤群早已经飞远
他就这么来回走着,他相信
最终,他能听见那熟悉的叫声
青蛙的叫声有一阵没一阵
让人猜不透它们真实的想法
只有我在这片草地上沉思,
萤光闪亮的诗句,正隐进黑暗的深处
灰椋鸟是大海永不陨落的尘土
是万顷滩涂秘而不宣的语言
尤其在黄昏——晚霞尽散
只有它们把自己留在了天空
我亲眼目睹了它们的飞翔
听见雷霆,听见一万头野牛
突然被一小片草地收住
一颗秘密的种子从高处落下
它停住——它在大海上生根
目光的高处,长着多年不死的羊齿植物
它饱含热泪,饱含着生命的阴忍与孤独
它是大海的,也是陆地的
它正和我一起,尽力挽留
白天最后的光亮
它还留住了我的诗歌
——大海仅有的阴影
让它在树林和滩涂的更高处展开
比梦更深、比夜更暗
它阴郁的鸣叫
将把大海的心思穿透
三月到四月,大片的芦苇
从远处,一直不停地绿过来
那凌空而至的大片的绿
软泥中,初生的新笋稚嫩
去年的芦苇软沓,但它们
都绿得理直气壮,又断然绝决
东风正渐。长长的叶子
绿成春天厚厚的嘴唇
说出鸟的快乐和叶子的幸福
而阔垂的耳朵,紧贴在青草的背面
我在倾听着:肥硕春天,绿色
以怎样的节律,向前方——移动
倾听春日的大地惊雷
倾听夏日的哗然暴雨
那芦苇地和玉米林的上空
山洪一样奔泻而来的暴雨啊
我在六月里追寻过它们的脚步
秋天,一团鸟粪落在芦苇的肩头
荻花纷扬,最终
茫茫成冬日里的大雪
我就是这大雪的儿子、滩涂的儿子
从辽远的地方跋涉而来
久久地站在这一片土地之上
我,就是这滩涂上一把平常的泥土
我的手已堵不住这箫孔
我逐步松动的牙齿已经关不住秋风
一行大雁在早晨飞起
又在黄昏沉落渐渐地隐没:
这夜晚,这一场紧迫的风中
虚拟的箫声总不会那么直接
比如我年近四十的青春已不明显
一场霜过后就真正进入了秋天
我从此所做的一切,都将
被称作:挽留
像芦苇摇晃那最后的几片叶子
像风匆忙地扯住风
黎明的天空,那不断闪耀的星辰
这笛孔,这静静流动的箫声
可我怎么能分辨出这场秋霜
怎么能留住这场薄雪的爱情
在一块干净的石碑上写下:
“秋风在你的呼唤声中怆然消逝,
十一月,我年过五十,人届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