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苜苜(河北)
冬天的群山像中年人宽厚的脊背,褶皱的脸上到处是岁月的痕迹。我爱看冬天的群山,树木闪身,露出岩石或土黄色的山体,灌木和杂草有不同的灰色,那种灰色,土黄色,深褐色有十几种,每种都带着自己的表情,拥有自己的语言,沉默也是语言,寒冷的北方,它们仿佛英雄般的存在。
远山是水墨剪影,只有轮廓和曲线,只需要轮廓和曲线。只有馒头,面包,牛羊,火车,女人侧身躺着,豹子仰面,爪子向内勾着,只有冬天,群山的曲线和轮廓才更近,直逼到我的眼前。
长城在群山上,像一列火车,要开到天上去,这似乎也不难,它碰到晚霞和日出的时候,就捎它们一程。而滚到一半,停在半山腰的白色方形巨石,仿佛是谁的房子突然倒了,里面的人还在睡梦中就被定格,魔法消失时他们才会醒来,巨石才会继续滚动,世界将变得全新,树木起身跳舞,河水变成真正的银河,直立起来,一批新生命涌出深山。
新坟和旧坟之间,谁在日夜走动?冬天它们藏不住干枯的脸,它们失去水分的双手和红肿的脚跟,踏雪而来,它们其实只是风,只是风就够了,在靠近村庄的山坡,树林里,梯田上,风伸出左手,打扫干净小路和树枝落了灰尘的脸。
那丹霞色的山脉,是雄性的,高大,神奇,气派,仿佛烈焰燃烧一阵后,捂在胸口,不再舍得燃烧,也不肯熄灭,只是等,一等再等,等他心目中的小鹿来,也不让心跳出来一群小鹿,它保持着激烈的期待和守望,那雄性的身体,象征着尊严,热爱,不屈,胜利,勇敢……
另一边的山仿佛能看见大地母亲的阵痛和分娩过程,流血和流泪使山那边一片火红,使一座山像一个逆子,不愿降临人世的孩子,迷宫,扭曲,“乱石如乱世”,峭壁似利刃,陡坡似流言,他让母亲失血失语昏迷,变成匍匐在地的万亩良田。
它像一支笛子,横在山间。它是大山中间的隧道和桥梁,火车经过隧道时,发出的轰隆轰隆的声音,群山听到了,回应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松涛和劲草的欢呼声。
是的,我爱冬天的群山。我能看见山里有许多国字脸的人和宽脊背的人,他们呼风唤雨,能让大地充满生机。但他们总是隐身,只吃草和露水,他们的脸有时回到大山中,身体留在原地;有时他们的身体回到大山中,脸变成一只小鹿的脸,留在树后面。
我一再路过你们,大山,我是你们中间的一员,你给我无法言说的归属感,你的沉默就是回答,你的无言就是爱的箴言。
时间划过僵硬的手指,时间跑在历史的后面,时间轻轻越过红尘往事,时间是永远的敌人,它的背上刻着精美的文身,头上戴着不经意开着的鲜花,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载它的是一列无轨列车。
我要记录时间的几宗罪。它差强人意,不受任何人支配,无论你献媚与它,还是施暴与它,它都坦然接受,从不反击,并不受任何伤害,相反,此时,它还会为你受伤的身心疗伤,它飞快地舔过你的伤口,让伤口结痂痊愈,让你有一种烟熏和麻醉的感觉,然后你就不觉得伤口疼了。从而你开始信任和依赖时间,继续向它打开心扉,敞开更深一层的伤口。
它粉饰太平,即使世界末日来临,它也决不打乱行走的脚步的节奏和分寸。即使山花烂漫,梨花带雨,李木含春,它也不会侧目看上一眼。即使漫漫寒冬,它也决不少走一里路,决不抄近道,更不需要烤火取暖。即使炎炎夏日,它也决不打一次盹,偷一次懒,不吹风,不乘凉,不看一眼冰柜中的清凉饮品。
它思维缜密,无懈可击。人类可以把时间分成无数段,用以计时等各种用处,但它还是会自动连接起来,仿佛是一只有几条命的蚯蚓。而整块的时间其实并不存在。虽然能用连续的物质变化的度量来衡量时间,但谁也不能把一小时和一分钟抱在怀里,谁也不能让昨天的时间和明天的时间手拉起手。时间抽象而具体,面善而内心冷漠。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时间和空间是人们认知的一种错觉。
时间滴滴答答,轻松而活波,心跳扑扑腾腾,笨拙而乏力,慢慢地,慢下来的是扑扑腾腾的心跳,永远在路上银铃般歌唱的是时间。时间滴滴答答,雨水泪水纷纷落下,时间滴滴答答,只有雪花能替我回答。
打败时间得用上上好的体力,健全的智力和雄厚的财力,以及神来的运气。月球绕地球转,地球绕太阳转,地球自转无一不是时间的铁证。要打败时间,就要像河水逆流而上,就像要在黑夜睁着眼睛,或要走一条无人走的路,最后累死在夸父曾奔跑过的路上,如一匹忠诚的汗血宝马。
对抗时间的腐蚀,只有用轻视它的存在,忘了时间那个家伙,来寻一丝心里的平衡,逻辑上的闭环。不要企图打破时间的平衡,破坏时间的连续性,否则就等于给自己套上了时间的枷锁,并卖身与它或与它逢场作戏。
汤姆·潘恩说:时间比理性创造出更多的皈依者。于是,时间白白流后逝,人们依次皈依于时间,就像我们大多数人皈依于学府,皈依于家庭,皈依于艺术,皈依于光明和脚下的土地。于是,我自动放开时间的手和脚,即使自己病入膏肓,也不让时间面带一丝病容。
一觉睡到自然醒,已经好久没有用闹钟叫醒时间了,其实再躺上一会儿也没有关系,也不用想今天要面对什么。此时,时间又奈我何?
可我们总是在敌人面前败下阵来。
我们就是时间的手和脚。我们的速度就是时间的速度和成本。
诗人刘年说“酒杯里的时间,是我唯一的敌人”。
我们也可以没有敌人,试着和时间握手言和。
睡眠是多么香甜的事,如果你睡眠很好,那恭喜你了,睡眠是多么简单扼要的事,它从属于你的需求,不枝不蔓;如果你睡眠质量很差,那你麻烦了,睡眠是多么难以捉摸的事,它甚至发力在否定你的白天。
而睡眠的三尺床榻之内,除了爱人,除了呼吸,就剩下梦境了。而梦是什么,是高贵的轻衣使者,是提着灯笼的小天使,是离经叛道的过客,是高深莫测的玩家,还是打家劫舍的风月。
如果说村里的小河可以代表故乡与命运的支点,那儿时家中的木板床当然可以代表梦的上游平缓的河滩以及青绿的草原。而梦里所有的路口似乎都通向童年的乡间小路。
男人最是嗜睡的动物,鼾声响起,命运合上手掌心,把自己交出去,交给月亮,只身,不带行囊,交给梦的黑衣节度使。现实世界没有一丝光亮的时候,梦的世界竟可以这样灯火通明。
女人是浅睡的动物。自己的鼾声只会把自己惊醒,而不会惊动近在窗前的明月夜。游离在精神和身体之外是不很安全的事情,即使在梦中,女人也更善于保护自己和自己的梦,善于拒绝异梦世界的惊扰,及时给噩梦划上粉红色句号。
因此,你无法进入我的梦,盗走我梦里的桃花。我也无法进入你的梦,在你的梦里穿行,即使我穿隐身衣,夜行服,也盗不走你怀里的古旧陶瓷瓦罐。
爱做梦是多么贪得无厌的事情。特别是白日梦。在梦中我习惯用芝麻开门,而不是用手。天堂、地狱随意行走,而不是用脚,没有门,就走窗户,扒门撬锁,开关种类很多,电视的开关,历史的开关,画卷的开关,艺术的开关,水龙头的开关,唐朝的,苏轼的,不锈钢的,岭南的,琉璃的开关。目光可以边走边避开人流,思想可以顺势而为,一句话可以换两座古代城池,一首诗和半亩方塘换一池浮萍。
而梦醒时会发现,洞口自动关闭,修仙不成,闲云野鹤不成,湖水深蓝,天空没有浮云,不知是谁说过是因为地上的羊群太多,天上的白云(很像梦的东西)无处落脚,只好自动消失。
爱做梦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大车小车一起赶,风马牛一起上路。并且都上高速公路。都追赶闪电和时光的流萤。穿过历史的隧道,穿过雷同的画面,思绪的风、雨、云、雪都跟着后缀,那后缀是梦的芽苞。
梦是什么,是不是地球引力在起修正作用,我们会不会把梦做到外太空。宇宙是不是一个最大的梦幻,为什么爱做梦的人甚至在白天的路上追赶夜晚梦的脚步,走错路,甚至叩错门扉。而哭泣的声音和姿势绝对是真实的,无论梦里梦外。
我策划不出你的梦,只好装饰你梦的窗户和门楣;梦中我寄不出我爱的明信片,只好强行安插在你前风挡玻璃上;我梦中的人面桃花,依旧在千年乱石岗上笑春风。
蒋方舟说,睡眠是一种众生平等。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史迪高说,做梦是学习的重要环节。坎伯说,神话是众人的梦,梦是私人的神话。梦自己说,我能千年不醒。我说,梦若有根,人就有二次生命,那我在哪一个路口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