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妈妈是妈妈

作者简介

林特特：北京作协签约作家，《读者》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罗辑思维·得到APP讲师。著有百万级畅销书《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以及《仅记住所有快乐》《如何成为社交高手》等多部作品。曾获第二届国家“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奖。

秋秋和妈妈的关系不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们之间的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

秋秋的童年，乃至少女时代，妈妈的角色都是缺失的。小时候，秋秋由姥姥带大。从幼儿园大班起，她上的就是全托，接着小学、中学，直至大学，她过的都是集体生活，她和妈妈能见面的日子，仅限于周末和假期。

事实上，连周末、假期都不能保证，因为妈妈的工作实在太忙了，而她的爸爸是军人，常年在外地，有限的休息日秋秋还要远赴外地看爸爸。可想而知，父母相聚的时间，一家三口能待在一起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在外人眼里，作为父母，尤其妈妈给秋秋失于陪伴的补偿已经够多了，包括但不限于最优越的生活条件。只要秋秋想得出，妈妈没有不满足的。围着蕾丝发套的洋娃娃、全城仅一件的连衣裙、限量版玩具、大热明星的签名唱片……以及，妈妈能力范围内能给她选择的最好学校。进入高二后，秋秋的理科变得薄弱，这对于她是沉重的打击，而妈妈得知后，“远程遥控”为她在学校旁单独租一套房，动用一切关系找一对一家教，数理化各一上门辅导，那价钱不用问，一定不菲。

“你爸爸妈妈对你真好。”同学们羡慕地说。

“你妈可是城内出名的女强人，你不能给她丢脸。”历任班主任都如此交代秋秋。她后来才知道，妈妈虽不在她身边，每个班主任却都被妈妈电话沟通过。

秋秋对妈妈的情感很复杂，她先是渴望妈妈的陪伴，求而不得后，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拒绝妈妈偶尔“良心发现”的陪伴和示爱。除非必要，她甚至不愿承认是妈妈的女儿，她不止一次地说，甚至在作文中写道，“我宁愿我妈不识字，皮肤粗糙，穿着土气，只要能每天和我在一起”。

然而，真实的秋秋妈，和不识字、粗糙、土气毫无关联。真实的妈妈，永远光鲜靓丽，妙语连珠，得体优雅。一次，校长通过秋秋请她的妈妈来学校作报告，秋秋在校长尊重的眼光中才意识到妈妈的成功和口碑。那天，妈妈发言结束，场上掌声雷动，秋秋也跟着鼓起掌，她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妈妈感到骄傲。

或者因为一对一家教，或者因为随了妈妈的好强，秋秋读了一所好大学，后来出了国。回国后，第二年结婚，第三年生孩子，与此同时，妈妈退休，爸爸也退休了。

一家三口，不，很快是六口，秋秋又生了个孩子。四口人加上父母，统统住在一块儿，一个小区一栋楼，门对门。

小时候，秋秋期盼的日日夜夜来自父母的陪伴，变成成年、成家后，令人窒息的密不透风的围剿。

是的，是围剿。

虽是门对门的两套房，但妈妈像住在秋秋家里。说是帮忙照顾孩子，怕请来的阿姨乘人不备对孩子不好，妈妈给秋秋家到处装上了摄像头，可监控的却仿佛是秋秋本人。

“你怎么半夜才回家？”

“你晚上几点睡的？我看你凌晨还在冰箱里找吃的。”

“你们小夫妻昨天又吵架了？你俩吵了十四分三十二秒！”

以上是妈妈的责问。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这句是秋秋的愤怒和疑惑。

“我看得见监控！”妈妈振振有词。

监控之外，还有对育儿的干涉。

“然然不能光学舞蹈，还要学点跆拳道防身！”然然是秋秋的闺女、妈妈的外孙女。

“欣欣幼儿园的外教，英语發音不够标准，我去和他们园长谈谈，这么下去可不行，耽误孩子！”欣欣是秋秋的儿子、妈妈的外孙。

事无巨细，从穿衣打扮到假期去哪儿玩，甚至是坐飞机还是高铁，妈妈管得太宽太多太细了。

秋秋的丈夫有意见，秋秋何尝没有！秋秋的丈夫于一个周日起床去洗手间，赫然发现丈母娘已经在家里，正指挥阿姨上上下下打扫犄角旮旯，他扭身回卧室，问秋秋：“你妈更年期吗？还是从来都这样？”

“哪样？”睡眼惺忪的秋秋打个哈欠。“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你，全方位服务你，你和你的一切都要在她眼皮子下？”丈夫说。

“不！”秋秋一骨碌翻起，碰巧她刚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十三四岁，在寝室因为一点小事儿被室友排挤、冷暴力，她发烧了，喊“妈妈”，喊“我渴”，所有人都装听不见，不肯帮她倒哪怕一口水。梦的下一个场景是幼儿园门口，那会儿她和儿子欣欣此刻一样大，妈妈答应这天会来接她，她苦苦等着妈妈接，可等到天黑，仍不见妈妈人影，老师叹口气，带她回了自己家。

秋秋被排挤，发烧没水喝时，妈妈在俄罗斯进货；秋秋被老师带回家时，妈妈出去签合同，把接她的事忘了。

诸如此类的事儿，成长过程中有太多太多，简直不知从哪件提起，秋秋第一千零一次向丈夫控诉，“在我妈心里，我根本不重要，我没有挣钱重要，没有她的公司重要！我的一切都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纯粹为了满足她的控制欲！她退下来了，没人管了，所以天天要管着我……”

听着秋秋情绪激动的控诉，丈夫倒有些不忍了。他深知成长过程中母亲的缺席，是秋秋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他劝秋秋，看在如今的陪伴，尽心尽力帮他们照顾小家的份上，原谅妈妈，放过自己吧。

放，必须放；放，只能放。

只是，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让秋秋和妈妈差点决裂。她在单位忙活，想起家中的儿女，她打开手机看监控，发现妈妈和女儿然然待在客厅里。她戴上耳机，想听祖孙俩在说些什么，没想到，她听见妈妈对然然说，“然然，你叫姥姥一声妈妈吧！”然然没理会，妈妈又说，“来，叫姥姥一声‘妈妈，姥姥给你冰淇淋吃！”“‘妈妈！”也许是看在冰淇淋的份上，然然竟然喊了。

“乖然然！”只见妈妈激动地将然然搂在怀里，亲了又亲，颠颠地跑去冰箱，弯腰打开冷藏室，取出一只冰淇淋递给然然。

秋秋心头一紧。先是想，我妈的控制欲太强了，她是想和我抢女儿吗？而后不由得担心，我妈是病了吗？

她求助心理医生，在医生建议下，找了个理由，带妈妈去咨询。医生在场，秋秋问：“为什么让然然喊你妈妈？她是你的外孙女啊！”

昔日女强人的妈妈，完全没有口若悬河、出口成章的旧时风采。良久，妈妈嗫嚅着坦白，“你小的时候，我都在外面忙，顾不上陪你。现在老了，可以陪你了，你也不太需要我，轮到你忙了。我只能好好帮你照顾孩子，帮你分担些，其他做不了啥。”

“妈，我知道，”秋秋抿抿嘴，她心里不是没有愧的，面对妈妈她总是不耐烦，“可是，和让然然叫你‘妈妈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记不清你像然然这么大时什么样子，也不记得被小女儿喊‘妈妈是什么感觉，有时候，看然然，就觉得是你……”妈妈低下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她答应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

秋秋主动去抱住妈妈，这是成年后的第一次，希望不是唯一的一次。

她整个人松弛下来，在妈妈怀里像个七岁的小女孩。固然，妈妈欠她一个时刻能陪伴左右的年轻时代的妈妈，可她也欠妈妈一个，无限温存、软软糯糯、全心依赖和爱、没有怀疑和愤懑的女儿。

妈妈的心里不是没有她。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