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和
1983年,贞姨39岁,邻里有人说她48岁,有人说33岁,问她,说39岁。第二年问她,还是39岁,第三年邻里也不问了,知道她还是39岁。
自从赵三搬到公园里5号后栋做了贞姨邻居,情况就有了变化。他先是给她起了个绰号39,也不知有意无意,反正听话时,谁提起贞姨,他就反问,是那个39吗?干吗叫她姨?不把她叫老把自己叫小了?大家一听,有理呀,于是,很快,39就叫开了。初一,邻居们相互拜年,赵三给贞姨拜,作了个揖,自我介绍说,在下年已39,请问在上高寿?其实赵三才30,看上去还不到30。贞姨一愣,狠狠盯了赵三一眼,甩身就走。从此有人问岁数,贞姨就不说话,把这人当作赵三,用眼睛盯。
每天上午10点,只要是好天,邻里人都会在公园里5号到跑马场的路上看到贞姨。她牵着一条小狗,京巴,全白,毛色很纯,穿一双黑色高跟皮鞋,跟又细又尖。这种高跟鞋福州没有,是香港姐姐寄来的,跟贞姨脸很不相称。贞姨努力走得好看,大约年轻时真的很好看,一步一扭的,但因为没有屁股了,所以那该有屁股的地方就鼓不出来,一凸一凸变成一凹一凹,很煞风景。但看贞姨脸上表情,跟年轻有屁股时一样,照样有风有情。
她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圆圆的一圈,辫子上缠着红头绳,有时是绿头绳,或紫头绳,有时就干脆红绿紫三色一起缠,谁也没看见过她真的头发。有一次,半夜来了封电报,邮差敲她家门,半天才开,贞姨披着睡衣,露出没化过妆的半张脸,邮差简直认不出是她,刚好一阵风过,把她睡帽吹掉,后来邮差对人说,她头上光光的,没有一根头发。
这话很多人不信,又不是七八月台风天,半夜怎么会刮风呢?既然没有刮风,她睡帽怎么会掉呢?但不管怎么说,关于贞姨,又多了个话题,住在公园里的人就怕没话题,一有话题,饭都吃香了。
谁叫她是老处女?老处女嘛,就是被人当菜吃的。
贞姨长得细皮嫩肉,白白的,透明的那种白,不能涂脂抹粉的年代就不知道了,有邻居看到她在家里偷偷化妆,反正一开始能涂脂抹粉,她就抹了,眼圈画得很黑很黑,看上去眼睛没有了,就看到眼圈,像熊猫一样,穿一件全色旗袍,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总之,跟她头绳的颜色一样。
公园里5号原来是贞姨家的房产,前后两栋二层红砖洋楼。贞姨父亲是资本家,一九五几年前栋楼一层加后栋楼被“改造”,贞姨家只剩下前栋楼二层,上了楼梯看到一扇很厚、很重、暗红色雕着花纹的大门,就是她家了。
前栋一层住了两户人家,也都是有学问的,一个是小学先生,老婆在电器厂工作,两个男孩子;另一个在税务所工作,老婆在街道工作,三个男孩子。孩子小,都还不到10岁,经常满屋子满楼梯乱跑乱叫。贞姨看得头昏眼花,用毛笔字写了一张纸条,字很大,竖排,贴在一层楼梯口——请不要大声喧哗。
但没有人理她,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没看懂,或者是看懂了没有理会。
于是贞姨学会了叹气,只要孩子们一跑一叫,贞姨就打开大红门,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二层楼梯口重重叹气,一边叹气一边往楼下走,声音很大。孩子们一看到贞姨出来,就四处逃散,不见了,贞姨就上楼回到房间。但等贞姨不见了,孩子们就又跑出来,又跑又叫,贞姨只得又从房间出来,又叹气,又下楼,孩子们又逃散,这样一来一逃,多的时候一天会搞七八次,捉迷藏似的。孩子们不烦,贞姨好像也不烦。她从不骂孩子,只是叹气。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呢?老处女的心思,饮食男女,谁会知道呢?
贞姨上下楼经过的时候,碰到邻居了,也跟他们招呼,如果是男的,就点个头,是女的,也说话,但仅限于天气,也就一两句,今天下雨,或,今天好天,或,下午会下雨……那时候,谁家都没有电视机,只有贞姨家有台收音机,每天都可以听到天气预报。所以老婆们早上都很愿意碰到贞姨,贞姨也天天清晨下楼,说今天下午下雨,老婆们就不敢把洗好的衣服晒到外面去了,说好天,老婆们就高兴,就不用担心下雨了。她们回去告诉老公孩子,老公孩子们也根据贞姨的天气预报,决定上班上学带不带雨伞。有时候天气预报错了,老婆们不会抱怨气象台,而是抱怨贞姨,贞姨今天又说错了,害得我把衣服晒在外面;或,带了三天伞了,雨一天没下;等等。
但下次见了面,又好像都忘了,还是会认认真真听贞姨的天气预报,照她的话做。
贞姨懂不懂大家把她当作天气预报老婆们不知道,但只要有一天清晨没看到贞姨下楼,她们就好像天气不对了,好天看上去也像是要下雨了。
有一次,为了感谢贞姨的天气预报,小学老师老婆煮鱼丸时,多煮了两个亲自送上楼去给贞姨,但被贞姨婉谢,说不吃鱼丸。事后学给税务所老婆听,税务所老婆也觉得不送不好,做年糕时切了两片,用油煎好,送上楼去,也被贞姨婉谢,说不吃年糕。两个老婆就觉得奇怪,这么好的东西她不吃,她平日吃什么呢?
贞姨有个走做的大嫂,每周来三次,替贞姨洗刷打扫。有了个机会,税务所老婆就旁敲侧击向大嫂打听,贞姨在家吃什么。大嫂是岭后人,老实,说吃螃蟹。天天吃吗?天天吃。一天几只?一天一只。其实大嫂并没看见贞姨吃螃蟹,只在垃圾里看到螃蟹壳,虽然蟹壳很多,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每天吃两只螃蟹呢?当然只能一只,一只螃蟹要十来块钱,够她一家十几天的伙食费了。大嫂没见过世面,她想象中的有钱人,就是一天吃一只螃蟹。吃鱼吗?吃。吃什么鱼?马鲛鱼。垃圾里的鱼尾巴是大嫂没见过的那种,她觉得应该是她平日买不起的马鲛鱼(那时天然黄花鱼比马鲛鱼贱)。吃肉吗?税务所老婆更加好奇了。吃吃,跟我们一样吃,一天的肉骨头有这么多,大嫂用手比画,做了个山的手势说。她一个人能吃这么多肉,还有鱼、螃蟹吗?
是呀是呀,比我们一家五口人吃得还多。大嫂说。
消化不良才吃得多吧,税务所老婆说,看她瘦的,一定拉出去了……学给小学老师老婆听,一定是。谁说的?我忘了,好像是托尔斯泰,有钱人大多消化不良。小学老师老婆说。是是。税务所老婆应和着,得出这样的结论她们都满足了。
后栋住四户人家——赵李孙钱,他们跟前栋一层两户人家有来往,其中税务所老婆跟钱老婆关系最好,就把有关贞姨的各种闲话传给钱老婆听。
这个贞姨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钱呢?钱老婆问。
她父亲是资本家呀。税务所老婆说。她头脑里的资本家,个个都是有钱人。
可公私合营后能留下多少钱呢?就算有,这么多年坐吃山空,还能剩下多少?
她是华侨,天天收到香港寄来的东西。你看她穿的旗袍,那是普通人家有的吗?
钱老婆这才想通了。有钱人都是华侨。是华侨有钱就不奇怪了。
后栋四户人家的厨房连在一起,钱老婆就把话传给其他三个老婆听,大家虽然羡慕每天吃三只螃蟹的生活,但由于消化不良,所以吃了也没用。再说,一个人吃饭多没劲,她一定羡慕我们呢,团团圆圆,合家欢好。李老婆说。你们是吃有钱人家的醋——只有赵三老婆泼她们冷水。
本来几户人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贞姨叫小姐嘛,不妥,不像过去,可以不受年龄限制叫女士小姐,那年头小姐变坐台了。叫大嫂也不对,叫大妈就更不对了。后来还是小学老师厉害,发现邮箱里她的信封上写着贞姨女士收几个大字,就让孩子们这么叫了,为了方便,自己也这么叫了,老公们听了,也学着叫了,传出去后,后栋人也都这么叫了。没有一个人知道贞姨到底是名字还仅仅是一个称谓,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暧昧一点儿更好。老处女本来就是暧暧昧昧的,令人费解的一种存在。
贞姨本来不喜欢狗。有一天到柴中医家去看诊,贞姨在门口随便挑了一双看上去最漂亮的拖鞋换上(福州很多人家习惯,进屋要换鞋),客厅里没人,椅子上躺着一只狗,看到她进来,狗坐了起来,朝她摇尾巴,圆鼓鼓的小身体,然后跑到她脚边嗅了嗅她的脚,跑到外面衔了只拖鞋来放在她左脚边,又跑出去衔了只拖鞋放在她右脚边,然后去咬她左边脚的拖鞋。贞姨朦朦胧胧知道它的意思是让她换拖鞋,也觉得好玩,就换了,两边都换了,狗把拖鞋衔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妇人,穿着她刚才穿过的拖鞋进来,狗又不干了,跑到外面衔了两只拖鞋放在妇人脚边,咬妇人拖鞋。妇人好像不懂狗意,就没搭理,狗朝妇人叫。贞姨就说,它叫你换鞋呢。妇人一愣,才换了。狗又把拖鞋衔到外面。等贞姨看完病出来,发现中医老婆穿着那双拖鞋,她就懂了,把刚才的事说给中医老婆听,中医老婆说这是她的专用拖鞋。
这狗太乖了,什么狗?
京巴。
她叫什么名字?
桃桃。中医老婆说。
桃桃是女的。贞姨不说公的,说女的,也没用疑问句。她断定桃桃是母的。她不喜欢公狗,想着就讨厌。
对。母的。中医老婆说。她不喜欢贞姨用女这个字,好像她跟桃桃一样了。
女的。贞姨又说了一遍。她也不喜欢中医老婆用的母字。母,太难听了,母,不对应着公吗?她这一辈子,就没用过公母这两个字。
中医老婆不回答了,她不是一个喜欢纠缠的女人。
桃桃,桃桃……贞姨叫着,蹲下去摸它的头。桃桃很安静,任她摸,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她,好像看了她已经有几百年了。贞姨一下喜欢上它,那眼神,像某个人的,贞姨没觉得它是只狗。以后又去中医家,只要发现那双拖鞋在,她就要故意穿上,等着桃桃来咬她。以后不看病贞姨也去中医家看桃桃了,开头还隔两三天,后来就变成天天去,再后来就变成一天两次了,每次都说我看看桃桃就走,但哪里是“就走”,看了就走不了了,她给桃桃买好吃的东西,给它洗澡,带它散步。中医老婆觉得贞姨把桃桃当女儿了,有一天就对她说,干脆你把桃桃抱回家吧,我们想了到你家去看它。
中医老婆给贞姨看桃桃的血统证明,上面写的是英文。桃桃是纯正的京巴犬,市价要好几百块,贞姨想留下钱,但中医老婆没要。
贞姨高高兴兴地把桃桃抱回家了。她嫌桃桃名字土,就给它换了个名字,叫娇娇。小时候妈妈叫她娇娇。她喜欢这个名字。
中医老婆一次也没来看过娇娇,她又养了只大狗,叫毛毛,贞姨连最后一点儿担心也没了。
孩子们可喜欢娇娇了,后栋的孩子们也跑到前栋来看娇娇了。
贞姨不让他们摸娇娇,却喜欢他们围着娇娇团团转。
听到孩子们的声音,贞姨会故意抱着娇娇下楼,孩子们看到娇娇,就涌到贞姨身边,叫娇娇名字,好可爱地说,七嘴八舌问,娇娇吃饭吗?睡觉吗?吃不吃肉?无论什么问题贞姨都会一边摸娇娇头一边回答。
摸一下都不行吗?一男孩问。
不行。贞姨说,舔可以。谁想让娇娇舔手?我们娇娇很乖,不会咬人的。停了一下,贞姨又说。她喜欢看孩子们像乞丐一样伸出手,等娇娇赏赐一舔。
有三个大胆的孩子伸出手来,其中一个是赵三女儿。
贞姨说,你们谁先?
我先我先……孩子们叫。
你们剪刀石头布吧。
结果赵三女儿胜出,伸出手让娇娇舔。娇娇边舔边发出嗯嗯舒服的声音。怎样怎样?旁边的孩子们问。好痒好痒,真好玩!赵三女儿说。
我也来我也来,孩子们看到赵三女儿没事,胆壮了很多。
一天三个,就刚才那两个,其余等明天。贞姨指挥说。
娇娇跟孩子们玩的时候,孩子们也不闹了,当然,这是贞姨觉得。
贞姨不让其他狗走近娇娇。别人家的狗,她认不出公母,要是爱上了娇娇可怎么办?其实,那时候养狗的人家很少,整个仓山找不到两三只京巴,公园里一只也没有,但贞姨还是担心,她相信全世界的京巴公狗都会爱上娇娇。
跑马场门口有个厕所,墙上砖砌出很多洞,虽然有女厕所,但没人用,进出厕所的全是男人,散发出一种气味,贞姨觉得臭死了。臭与不臭见仁见智,娇娇可能就觉得香了,进了跑马场就老想往厕所方向跑,贞姨硬拉着它强往另一个方向走,娇娇老是回头,常常就变成屁股朝前脸朝后了,还汪汪汪朝厕所方向叫,很像里面有什么似的。贞姨很生气,硬拽它,有一次脖子勒出血了,就心疼起来,想它大约是看到自己看不见的什么了,就叫公园里11号的裁缝师傅做了一条长长的带子,红绿紫三色相间,跟绑在自己头上的颜色一样。进了跑马场,就把带子放开,让娇娇往厕所方向跑,自己不跟过去,走闻不到臭味的反方向。带子很长,有十几米,贞姨眼睛近视,看不远,只是隔两三分钟拉一下绳子,感觉娇娇还在就放心了。
早上,跑马场通常没有人,虽然偶尔会有一两个进厕所的男人,但贞姨知道,那是不碍事的。
娇娇通常玩个十来分钟就跑回贞姨身边了。等的时间,贞姨就把带子缠在腰上摔手,这是中医教她的,说摔手可以增强全身血液循环。她每天摔五千下,摔完大体娇娇也回来了。
有个星期天上午,贞姨摔完手,遇到一个熟人,又说了一些话,没见娇娇回来。她拉了带子,紧的,说明娇娇还在。又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娇娇影子,她觉得奇怪,担心起来,就一边收带,一边顺着带子方向往厕所走去。
很快,她就闻到臭味了,但还没有看到娇娇,厕所前面不远围着几个男孩子,有个老头在对孩子说什么,她看到娇娇的带子从一个男孩的脚边穿过。
你们在干什么?贞姨突然感觉到危险,失态了,大声叫起来。
一个男孩朝她看过来,用食指抵住嘴巴,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
贞姨冲上去,看到两只狗尾巴贴在一起,一只是娇娇,一只也是京巴,发出嗯嗯嗯难听的声音。
贞姨气昏了,冲进人圈,去拉娇娇,想把它们分开。但分不开,两只狗紧紧粘在一起。
不能动,快放手,老头叫道,狗会死。
贞姨听到死字,手一软,但还是不肯松手。老头过来把贞姨拉开,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跟你说狗会死。贞姨突然转头朝老头狂叫,放手,你拉我干什么?老头松开手,嘟囔了一句什么,贞姨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我的娇娇我的娇娇……好像自己跟娇娇一起上了刑场。
这一刻,两只狗分开了。贞姨一把抢过娇娇,指着对她摇尾巴的狗,厉声问,这是谁家的狗?
几个男孩都指着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男孩。
男孩看着贞姨的脸,突然抱起公狗跑了,几个男孩都嘻嘻笑起来。
他住哪里?
公园里5号。一个男孩说。
这不是在一个院落吗?怎么没见过?贞姨说,你们谁带我去他家,我就给谁十颗大白兔奶糖。
我带我带。男孩们纷纷举手。
进了公园里5号,贞姨让孩子们在前栋楼下等,进去给娇娇洗了个屁股,擦了身体,才从洋铁罐里抓出一把奶糖,有十三四个,下楼了。
一群孩子拥着贞姨朝后栋走去。
贞姨进去的时候,赵钱孙李四家人正在吃饭。四张饭桌摆在大厅,饭桌间就隔几步。
没有公狗的影子。贞姨看见白衣男孩坐在靠里面左边的饭桌前吃饭,边上一男一女,看上去像他父母。
贞姨也不招呼,直接走到男孩饭桌边,问男孩说,那只畜生到哪里去了?
什么畜生?发生什么事了?看似父亲的男人问男孩。大厅里的人都认得贞姨,知道她这个人有怪癖,不好惹。
男孩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说呀,那只畜生到哪里去了?贞姨眼睛盯着男孩,提高了点儿声音,不看父亲。
整个大厅没有一点儿声音,吃饭的停住筷子,吃完饭站起来想走的又坐了下去。
你先坐下,有话慢慢说。看似父亲的男人说。
今天是要好好说清楚……贞姨傲慢地瞥了男人一眼说。
你说的畜生要指的是京巴,那你找错人了,京巴是我的。它名叫苏里。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贞姨背后传过来。
公狗是赵家的。赵家住二楼,当家人叫赵三,在附近电器厂上班,供销科科长,老婆是工人,在附近服装厂上班。
知道女儿常常跑到前栋看娇娇,赵三就托做狗生意的朋友到广西弄了一只京巴回来。赵三家养过四只狗,都是公的。他给京巴取名苏里,纪念惨死的第一只狗苏里。
你认就好,贞姨朝赵三走去,一字一板地说,你家的京巴……她讨厌赵三,死也忘不了他初一给她的难堪。
苏里。赵三打断贞姨的话。
你家苏里把我家娇娇强奸了,你看要怎么处理?贞姨厌恶地说。
强奸?你是说我们家苏里强奸了你家娇娇?赵三怪腔怪调地大声重复贞姨的话。
大厅里,刚才紧张的空气一下散了,有女人扑哧笑出声,男人们不方便笑,因为是有关强奸的话,但脸上露出笑意,有男人不知道娇娇,老婆就小声解释,于是也会意了,笑了。
就是。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理?贞姨一脸严肃。她没听出来赵三话里的怪味。
嗯,这样吧,我看有两种处理方式……赵三沉思了一下,装作严肃地说。
你说说看。贞姨根本没觉得赵三一脸的玩笑,很认真地说。
一种嘛,你看这样处理好不好,既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等会儿我去把狗窝整理整理弄成新房,买一床红毛全新毛毯铺在上面,我牵着苏里到你家隆重向娇娇求婚,你就当个现成的岳母好了……
这不行,贞姨叫起来,你家苏里干了坏事,还想占便宜,娶我家娇娇……
大厅里人们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钱医生的饭喷到桌上,钱老婆边笑边捶钱医生背,李出纳笑得呛了,大声咳嗽起来,李老婆笑得弯下腰去。
赵三皱了皱眉头,露出很为难的脸色。
你说说第二种处理方式。贞姨认真地说。
我先说了,这第二种方式对你不一定好。赵三说,这世上最不公平的就是人类,你看男字怎么写,头顶田地用力干活儿,可讨个老婆还要彩礼。几年前我是可教育好的子女,没工作,在居委会义务劳动。当时居委会养了一只大公猪,有三百多斤,全白的,浑身油光发亮,发起情来火箭都挡不住,在仓山区都出了名的,各个居委会的母猪都要到我们这儿来配种,配种费一次十块钱加一袋麦麸,每隔几天就有一个新娘来,我们那只公猪为我们居委会起码挣了……
你说这些干什么?跟京巴有什么关系?贞姨打断赵三,嘟囔了一句,但没有一个人听到她的话,大家都在等赵三接着往下说。
你不要急呀,听我把话说完,京巴是畜生,人的道德跟畜生没关系,按照畜生法则,你娇娇要付我苏里配种费……
你胡说八道。贞姨叫了起来。
我早说了,要按第二种方式,畜生的方式来处理,对你不利。我看还是按人的方式处理好,你等一下,我叫苏里下来,今天回来我不见它,就知道它做了坏事躲起来,原来是把人家黄花闺女强奸了,这下好,岳母大人找上门了……苏里,苏里,你给我滚下来。贞姨几次想插话,赵三当没听见,一本正经地转身朝楼梯上叫。
苏里正静静地蹲在楼梯口,听到赵三的声音,一颠一颠地走下楼梯。
娇娇一眼看到苏里,挣扎出贞姨怀抱,朝苏里跑去。
娇娇,娇娇,你给我回来……贞姨叫着,追过去,但哪里跑得过狗,娇娇跟苏里已经抱在一起,含情脉脉你舔我我舔你了。
贞姨一把抢过娇娇。
看来你家娇娇对我们家苏里也有意呀,赵三打趣说。
你跟苏里一路流氓,我不跟你说,你瞧着,我会找讲理的地方说。贞姨气呼呼地抱着娇娇要走。
不要急着走,我话还没说完呢,如果娇娇怀孕生了,你得留一只小狗给我,配种费我就不要了……赵三朝贞姨背影叫。
大厅里的人你一句我一句,钱医生说,什么人不惹,去惹赵三。李老婆却有点儿担心,说,39头脑不清楚,也是惹不得的,不懂会弄出什么事来……
赵三嘻嘻嘻笑,说,我等她来找我。
第二天贞姨把娇娇关在家里,出门不带她,怕碰到赵三或赵三的狗。
贞姨住的二层有四个房间一个大厅,两个房间朝北,用来堆东西,两个房间朝南,一间是已故父母的卧室,贞姨保持原样,不住,一间是贞姨的卧室,白天贞姨跟娇娇基本在大厅活动。
大厅有四扇朝东的窗户,这种窗户是旧时西式洋楼风格,现在很少见了,有两层,里面一层是木框玻璃窗,外面一层是活动的百叶木窗,木框中间用细木板条串成百叶,放下百叶,木窗就全关上,打开百叶,就可通风。
贞姨每天一起床,不管天气多冷,第一件事就是开窗通风,让阳光第一时间晒进来。她知道娇娇胆小,不敢爬到窗台上朝外面看。
回家开门进屋,娇娇没冲过来跟她亲热,走进大厅,看到娇娇在大厅窗台上,从窗台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来回走,发出嗯嗯的声音。
对面洋楼的窗户开着,窗台上站着苏里,脸朝这边窗户叫。
两个窗户空中距离差不多五六米,贞姨愣了,看看苏里,又看看娇娇,不知道想起什么,呆呆的,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她关上百叶窗,打开百叶,给娇娇喂它最喜欢的肉干条。娇娇开头还不甘地朝百叶窗叫,但吃着吃着也就平静下来了。
这天,卫生工大嫂气呼呼地从楼上下来,看到税务所老婆,就说,干不了干不了了。为什么?税务所老婆问。那畜生到处撒尿,我怎么擦味都去不掉,满屋子都是尿骚味……卫生工大嫂说。
它怀孕了吧?税务所老婆说。
喔,对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卫生工大嫂说。
下次来清扫时卫生工大嫂跟贞姨说,你家狗怀孕了。她固执不肯叫狗娇娇,当贞姨面叫狗,背地里叫畜生,什么娇娇,比我的名字还嫩气,心里愤愤的。
贞姨一惊,怎么会?
不会它满屋到处撒尿?卫生工大嫂残酷地说。
我家娇娇不会怀孕。贞姨坚定地说。
这天上午赵三出去办点儿事回工厂,一进门就发现空气不对,几个女工看着他直笑,传达室老张说,有个女人抱着狗找厂长告他状。
赵三朝里面走去,正好碰到办公室主任从楼上下来,看到他说,你赶快上去,厂长到处找你,把那女人弄走,她坐在厂长办公室已经一个钟头了,一定要厂长处理你,说你家狗强奸了她家狗。
赵三一听就笑了。你还笑,厂长都急死了,主任说完话自己也笑了。不过,这种女人很难缠,不给她个说法,她会天天来,她反正有的是时间。厂长也弄被得哭笑不得。
赵三说也是,眼睛一转,主意就来了,他朝主任耳朵说了几句话,就朝楼上厂长办公室走去。
厂长办公室门口挤了好多人,都在听贞姨说狗。贞姨蹬着高跟鞋,穿红色旗袍,站在一群满身油污的工人面前,喋喋不休地已经说了起码十遍,跑马场的事,赵三家的事……开头只有两三个人听,后来人越聚越多,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有人嘴巴里骂赵三,看似同情贞姨,但心里都在笑她。但贞姨不懂。她不会玩笑,她把天下的事都当成认真的事。
你们说,你们说,这是不是流氓行为,贞姨说,他家那个苏里,跟他家主人是一路货色,都是流氓……
哈哈哈哈,是流氓流氓……一片喧哗声。
赵三来了。突然有人叫。
大家给赵三让出一条路。
我找你们领导说了,领导一定会处理你的。贞姨紧紧地抱着娇娇,对赵三说。
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下班后我带苏里到你家向娇娇求婚……赵三说。
大家就等着看赵三会怎样回应贞姨,这下满足地哄堂大笑起来。
厂长,贞姨大叫,你看赵三还这么说,你要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赵三,你正经一点儿。厂长说。
我什么时候不正经了?赵三很委屈的样子。
你给这位女士道个歉。厂长说。
我为什么要道歉?她才要道歉,我们家苏里才一岁,是童男子,她家娇娇已经三岁,谁知道是不是处女……
大家,包括厂长都笑了。
这时候,保卫科科长老宋带着两个民兵走进来,主任朝厂长耳朵说了几句话。厂长点点头,说,鉴于这位女士的说法,跟赵三同志今天的表现,决定关赵三两天禁闭……
那我工资怎么办?赵三打断厂长的话,叫起来。
扣发两天工资。厂长说。
冤枉呀厂长,我冤枉呀。赵三大叫。
众人憋住不敢笑。
贞姨满意了的样子,抱着娇娇谢了厂长,朝外边走去,经过赵三身边时,朝他哼了一声。
贞姨走后,大家开怀大笑,都知道这又是赵三导演的一出戏。几个哥们儿学厂长声音,赵三,关两天禁闭,扣发工资。有女工边笑边骂赵三,你这人太坏,这样解闷人家。
我这不冤枉,你们怎么不说她解闷我……赵三笑了。
她又带娇娇出门散步了,只是不朝跑马场方向了,她朝仓山电影院方向走,她避开上下班时间。因为途中,要经过赵三工作的电器厂大门,她怕碰到赵三。可还是碰到了。是娇娇先发现的,她突然叫起来,朝路对面的一个男人跑去。贞姨才看到赵三。
娇娇在赵三裤腿边蹭来蹭去,不愿意离开的样子。贞姨有点儿难堪,但也没有去强拉开娇娇。
散步吗?倒是赵三先开口了。
是。贞姨说,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大约是我身上有苏里的味儿,娇娇闻到了……赵三说,少了神气的贞姨显得老了。
贞姨没有回答。她心里戳了一下,想赵三的话可能是对的。
赵三走掉了,娇娇还拼命朝他走的方向叫。贞姨停在那里,看着赵三的背影,等娇娇安静了才又开始散步。
她想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过两天娇娇还是满屋撒尿,贞姨想起卫生工大嫂的话,狐疑起来,想娇娇不会真怀孕了吧,也不懂怎么办,就问卫生工大嫂。
几个月了?卫生工大嫂问。
什么几个月?
猫三狗四,猫怀后三个月生,狗四个月生。卫生工大嫂一下子高大了,很权威地说。
贞姨不回答了,这话她不爱听,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怀孕,怎么就说生了……但越不爱听的话越葛在心里,一整天像反胃一样惶惶不安,盯娇娇肚子看,有没有大了呢?当晚做了个娇娇生孩子往生的梦,醒了看娇娇肚子就觉得大了三分,头脑开关一扭,断定是怀孕了。
不行,不能让它生下来,它会死……贞姨想。
第二天一早,贞姨带娇娇到中医家,想让中医看看(当时没有兽医),开个打胎药。
没听过有给狗开中药的。中医摇头说。
娇娇又不是狗。贞姨说。
中医知道跟她说不通了,就笑笑不说话。
娇娇不能把孩子生下来。贞姨说。
为什么不能生呢?中医问。
就是不能生,它会死。贞姨说。
会死?你认为它生孩子会死吗?中医吃了一惊。
昨晚我做了个梦……我姐姐就是生孩子死的……贞姨说,眼睛红了,话说不下去了。
你就给它开点儿药吧,中医老婆同情起贞姨来,虽说梦跟姐姐生孩子死与娇娇没半毛钱关系,但死跟联想死之间的关系女人懂。
怎么开?
你家娇娇多重?中医老婆问贞姨。
哎呀,没称过,不知道呀。
中医老婆抱了抱娇娇,朝老公说,六七斤吧,跟刚出生的婴儿差不多,你按小孩药量的一半开不就行了。
中医哪里敢开打胎药,但老婆的话不敢不听,就开了一帖安定药,说,抓三包,吃了药要打不下胎我也没办法了。
它要不肯吃药怎么办?贞姨问。
调在饭里喂。中医老婆说。
那它连饭也不吃了呢?贞姨想,也不好再问下去,知道问了也没用,拿了方子到药店抓了药回家熬好,没想到娇娇倒喜欢药味似的,闻了两下,就开始舔,两下就把盘子舔光了。
吃完汤药没多久娇娇就开始打瞌睡,睡了一个下午,贞姨守着等着它醒来。
娇娇睡了三天,连屎也不拉了,更不用说胎了。贞姨很懊恼,知道找中医也没用,打不了胎了,怎么办怎么办……怀孕,生,怎么办,这几个念头骨碌骨碌地在她头脑打转,她越想越焦虑,这两天刚好卫生工大嫂没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娇娇朝她汪汪叫,她才发现已经两天没下楼买菜,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餐饭了。
这天她下楼来。两天没听天气预报,楼下两个老婆担心她生病了,看到她,就关心地问。娇娇要生孩子了……她劈头盖脸地对税务所老婆说。
不要担心,没事的。税务所老婆看着衣冠不整脸色苍黄的贞姨,一下明白了。
可是……
这样吧,我问问赵三,他什么都懂,又养过很多狗,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税务所老婆说。
贞姨不置可否,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但税务所老婆知道她是可以了,当天就去后面楼找了赵三,回来跟贞姨说,赵三很是爽快,说没关系,先给娇娇吃点儿好吃的,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问,到生的时候如果需要,他可以过来帮忙。
贞姨嘴里不应,但安心了很多,想赵三还是个好人,虽然流氓了一点儿。
吃什么好吃的呢?贞姨问税务所老婆。
娇娇平日里爱吃什么?
午餐肉。
午餐肉当时要凭华侨券到东街口友谊大厦买,税务所老婆心里想,我连午餐肉都没尝过呢,就有点儿不平衡,说,喝点儿有营养的汤汤水水就行。
贞姨听进去了,真的到菜市场买了点儿猪骨头熬汤给娇娇吃,一次熬两天的份。
到了近两个月,有天贞姨下楼时碰到税务所老婆。税务所老婆说昨天碰到赵三,他问起娇娇,说一般说猫三狗四,但按照他的经验,不会那么长,叫贞姨要注意看,如果娇娇刨窝了,可能就快生了。
娇娇有个窝,但不睡,平日跟贞姨睡一张床。贞姨在身边,用被子圈成一圈,娇娇平日就蜷在圈里睡觉。
从前总是娇娇把贞姨叫醒,但这天没有,贞姨发现娇娇在圈里用爪子刨窝,就想要生了,赶紧下楼叫税务所老婆,说娇娇要生了。
税务所老婆一听也急了,领着贞姨一起到后楼,刚好碰到赵三在吃早饭,问清楚情况,赵三说,只是刨窝,还要一两天,羊水破了才要生。
税务所老婆一听就明白了,回去路上就跟贞姨说狗跟人生孩子一样,也是羊水先破,然后孩子才出来。
什么是羊水呢?
税务所老婆又给贞姨解释。
安心安心,再耐心等一两天,税务所老婆最后说。
话虽这么说,但贞姨不但没法安心,反倒更恐惧了,好像娇娇快要死了。她守着娇娇,一个晚上没睡好觉,娇娇一有点儿动静马上眼睛就睁开了。
到了第三天夜里,十一点左右,贞姨突然发现娇娇屁股流出水,想是羊水了,就赶紧跑到楼下叫税务所老婆。税务所老婆已经睡下了,听到娇娇羊水破了,这时候小学老师老婆也被惊动了。贞姨担心要回到楼上,但又不敢看娇娇生,小学老师老婆就陪她到楼上,税务所老婆跑到后楼去找赵三。
小学老师老婆第一次上楼,贞姨把她带到卧室,小学老师老婆没想到娇娇的窝在贞姨床上,大吃一惊,看娇娇已经生下一只了,娇娇侧身躺着,嘴里发出哼哼声,贞姨觉得它快死了。
它会不会死?贞姨问。
你出去坐着,出去,不要看。小学老师老婆看到贞姨脸色苍白,就把她推到客厅。贞姨快要走不动了,浑身颤抖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赵三跟税务所老婆来了,小学老师老婆听到楼梯声音,就出来,叫他们,这里,这里。两个人没顾得上贞姨,朝她点点头,就跑进卧室了。
又生了一只……贞姨听到卧室里传出声音。
两个老婆也是第一次看狗下崽,就围着赵三看,看下了第二只,就问生完了吗?还没,要等胎盘出来才算生完。那会生几只呢?谁知道?走吧,出去出去,还要等二三十分钟才会再出来,赵三把两个女人推出卧室。
两个老婆第一次到贞姨楼上,很好奇,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税务所老婆说,我下去弄点儿点心,赵三肚子一定饿了。
不用,我这里有现成的,贞姨说着站了起来。看到赵三来,她安心了许多,又歇了一会儿,力气有点儿回来了,从柜里拿出午餐肉,面上有葡萄干的饼干,还有巧克力。
两个女人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很新奇,也不客气,就吃了几个。
要不要拿几个进去给他?贞姨朝卧室方向看了看,好像这下才发觉一个男人正在她卧室里似的。
快,拿酒精跟棉签来。突然,传来赵三的声音。
三个女人一下慌了。
怎……怎么啦?贞姨开始发抖。
有酒精跟棉签吗?税务所老婆镇定地问。
贞姨摇摇头,又点点头……税务所老婆不懂她意思,就说我下去拿,马上跑回家,抓了一团东西上来,冲进卧室。
小学老师老婆陪着贞姨,抓着她的手。
好一阵,里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会不会……会不会……贞姨的眼睛无助地看着小学老师老婆。
不会不会,有赵三在……小学老师老婆说。
两个人不再说话,小学老师老婆听到墙上大钟嘀嗒嘀嗒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出赵三“生了生了”的声音。小学老师老婆拉着贞姨站起来,冲进卧室。
贞姨只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往里面看。她看到娇娇正在吃一条黑黑的东西。
它在吃什么?小学老师老婆问。
胎盘。赵三说。
那生完了?税务所老婆问。
完了。一共三只。赵三说。
贞姨脚一软,差点儿坐了下去,完了,总算完了。
你快进来看,娇娇一点儿没事,好好的呢。税务所老婆招呼贞姨。
娇娇侧身躺在床上,眼睛半闭着,三只没有毛、小小的东西挤在她肚子前吃奶。
娇娇当母亲啦……贞姨的眼眶湿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慢慢从脚底升上来,身体暖和起来。
贞姨要留他们吃夜宵,但大家都说迟了,明天还要上班,贞姨就拿了几罐午餐肉、巧克力和饼干往他们怀里塞。税务所老婆跟小学老师老婆推脱了一下收下了,赵三说他家里有,但贞姨一定要他收下,说要不就明天送到他家去。临走前赵三开玩笑问有没有满月酒喝,三个女人都笑了,贞姨说有的有的。
过了十来天,贞姨真的在仓山煎包店置了一桌,菜请赵三、税务所和小学老师三家人。席上赵三又说起他帮居委会大白猪配种的事,说他帮着把公猪扶到母猪身上,男人们笑得放肆了,女人们也笑,赵三老婆骂了赵三一句尽说痞话,税务所老婆跟小学老师老婆在工厂听惯了这类话,倒没联想,贞姨在心里骂了句,这个流氓,但这个骂,已经是波涛翻滚之后的风平浪静,面上还抹着一缕阳光。
第二天,贞姨把一只小狗装在一个好看的筐里提到赵三家。
赵三没把小狗留下来,怕近亲繁殖,送给了帮他买苏里的朋友。
小狗卖了得的钱,赵三没拿一分。
贞姨家有了三只狗,加上她,一共四口。她们一起下楼时,她抱着娇娇,也让孩子们逗小狗玩了。她想到苏里,以后,要是娇娇再生了孩子她还要留下来。
家里孩子越多越好,小时候爷爷的话,贞姨不知怎么这时候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