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避免的命运
——对顾城诗歌《一人》的解读

2023-04-15 16:14张兰韵
星星·散文诗 2023年8期
关键词:李英女儿国花束

张兰韵

一 人

顾 城

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

他是清楚的

在呼吸中 在他长大的手掌里

在他危险安心的爱的时候

它不是黑夜的猫 看你

海水走近公路

不是黄昏时一点点亮起的灯火

车把光没进海底

它是最新的种子 花

婴儿在血中啼哭

它是明亮的鱼 生动的火

照亮你在无人的一刻

这是一条宽广的大路

你避开一切 像玩

又是车 重新开始

春天推你 轻轻推 你过去

谁也不知中止玫瑰

刀 剑 一些灿烂的火药

能敲钟 唱歌 熔化玻璃

在它停止走动的桌上

我所做的仅仅如此

拿起轻巧的夜的酒杯

你们真好 像夜深深的花束

一点也看不见后边的树枝

人们熟知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对于一字之差的《一人》却评论甚少。《一人》写于1991年7月的新西兰激流岛,彼时李英刚好上岛与顾城、谢烨共同生活一周年,顾城的理想“女儿国”也成立一周年,诗中充盈着美梦成真的满足与欢欣,却也潜藏着宿命难逃的危险和幻灭。

其实在开篇第一节,诗人就将故事结局告诉了大家,“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或者我们可以将它看作是一语成谶,事态注定会按照寓言般的论断向前发展,而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从第一行泛指的“他”到第二行特指的“他”,仿佛镜头从群像拍摄切换为人物特写,“一人”出现在了读者眼前。这样论断式的开头简单又笃定,承载着全诗的意旨,其后所有的部分都是对它的诠释。他是在哪里清楚的呢?“在呼吸中,在他长大的手掌里/在他危险安心的爱的时候”。可以说,在每时每刻,在随手掌长大而逐渐延长的生命线里,在爱与被爱的时候,他都能感受到命运的流动与走势。三个句子由短到长,话语力度也由弱至强,带领读者抽丝剥茧地去寻找命运的真相。而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他对爱的形容——“危险安心的爱”,两个并不融洽的词语在这里并置,暗示着这样的爱虽然让人安心,但其实也存在危险。

第二和第三节分别以否定与肯定的形式,向我们揭示了命运如何作用于生活。“它不是黑夜的猫 看你/海水走近公路/不是黄昏时一点点亮起的灯火/车把光没进海底”。联系第一节,这里的“它”就是指命运,它并不是黑夜里的旁观者,也不是遥不可及的灯火,“它是最新的种子 花/婴儿在血中啼哭/它是明亮的鱼,生动的火/照亮你在无人的一刻”。在诗人眼中,命运是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存在,它不会沉默着将人拖进孤寂黑暗的海底,只会在无人的某一刻雀跃地照亮你。

第四节“这是一条宽广的大路/你避开一切 像玩/又是车 重新开始/春天推你 轻轻推 你过去”。联系写作背景会发现,这些逻辑上似乎不太连贯的语句背后暗含作者本人对其生活的看法与憧憬。顾城与妻子谢烨在1987年去国离乡,定居新西兰激流岛,并将那里视作自己世外桃源的理想国,像游戏生命般避开了他所抗拒的一切 “你避开一切 像玩”。作者在这里切换视角,将人称换成了“你”,与“一人”对话,让读者更近地观察这“一人”的生活状态。情爱心理异于常人的顾城,对女性有种偏执的迷恋和崇拜,他曾在采访中说:“我感到了永恒女性的光辉,那时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来表达我的感觉,永恒的女性有一个光辉使我们的生活和语言有了意义、有了生命,就像春天使万物有了生机一样”(《顾城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51页)。访谈中对女性与春天的表述,正可作为诗句中“春天”的注解:它是红颜知己李英的到来与定居,是他心目中两个女人娥皇女英般的和谐共处,更是心心念念理想“女儿国”的实现。那时,顾城的生活像是一辆车,身边的两个女人如同春天一样,将这辆车推向了宽广的大路,一切仿佛重新开始。

到了第五节,诗人跳出原本的思路,开始自由地联想。玫瑰、刀、剑、灿烂的火药,这些意象随意拼贴在一起,十分散乱;敲钟、唱歌、熔化玻璃,这些行为没有主体,相互间也没有逻辑联系。奇妙组合的意象与毫无关联的行为共同构成令人迷乱却又可感可知的场景,我们难以理解诗人在写什么,但又似乎能捕捉到一丝丝情感,或许他要表现的就是自我意识本身,是他充斥着浪漫、斗争、快乐、悲伤的复杂心理状态。

在最后一节,作者又将人称进行了转换,当“我”出现时,意味着诗人从审视自身变成了直接行动,主体身份得到强调。而此时“我”做出了一个动作,“拿起轻巧的夜的酒杯”,向“你们”致意。前面已经提过,“你们”指的就是纠缠在顾城生命中的两位女性:谢烨和李英。“但最使顾城醉心的还是英儿和雷在一起生活的和美场景。他看到她们在一起行走,就好像看见了童年的梦幻”(顾城、雷米《英儿》,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页)。沉浸在“女儿国”梦想成真的欣喜中的顾城,对这两位女性发出了深情的赞美:“你们真好 像夜深深的花束/一点也看不见后边的树枝”。

可是,在现代社会复刻娥皇女英注定是一场有违伦理的幻梦。顾城的爱情乌托邦从一开始就带着宿命般的悲剧意味,在安心的花束后边还有危险的树枝,它只是暂时被掩盖,并不会消失。1993年,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又出现在了小说《英儿》的开篇中。如果说《一人》时期诗人还陶醉在美好的幻梦里,那么1993年随着英儿的离开,这场梦走向了破碎与毁灭,最终与“深深的花束”“后边的树枝”迎面相撞,像“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那样。

“童话诗人”顾城在诗歌创作和日常生活中都践行着他的“童话法则”,任性沉醉在虚构出的精神世界中,但真实生活远比童话残酷得多,他建造的桃花源不过是无所凭依的空中楼阁,经不住世俗人间的风吹雨打。当幻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直至不可调和时,作为理想国的捍卫者,作为宿命的殉道者,顾城最终决定与它们同归于尽,这亦是诗人不能避免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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