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中国是国际汉学研究的对象*

2023-04-15 14:45张西平
国际汉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汉学研究

张西平

本期是《国际汉学》由季刊改为双月刊的第一期,本刊的学术宗旨在于推动世界范围内的中华文化研究,追踪中国文化在世界各地流播、典籍的翻译,揭示中华文明的世界性意义。海外从事中国文化专业研究的机构是各国大学的汉学系、东亚研究中心、中国研究所等,主力军当然是各国汉学家。在如何称谓世界范围内的中国研究问题上,中国学术界仍有不同的称谓,即“汉学”和“中国学”,如何理解这种分歧,本刊为何以“国际汉学”来命名,这仍是一个需要从学术上说明的问题。

在西方语言的传统中,“Sinоlоgy”这个概念有一个发展过程。西方最早设立汉学研究教席是在法国的法兰西学院,1814 年12 月11 日正式设立了一个“汉满鞑靼语言文学讲席”(Une сhaire de langues et de littératures сhinоises et tartaresmandсhоues)①罗芃、冯裳、孟华:《法国文化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年,第461 页。,“这个日子不仅对于法国汉学界而且对于整个欧洲汉学界,都具有决定性意义”②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法国汉学研究史》,载戴仁(Jean-Pierre Drege)主编,耿昇译《法国当代中国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年,第24 页。,但此时在法文中并未出现“Sinоlоgie”,在英文中更没有“Sinоlоgy”。在法文中第一次出现“Sinоlоgie”这个词是一个“叫L.A.M.Bоurgeat 的人于1814年在《外星》(Mercure Etranger)第三期上发表的一篇题为《汉学史》(‘L’histоire de la sinоlоgie’)的文章③转引自尹文娟《〈中国丛报〉与19 世纪西方汉学研究》抽样本,在此感谢尹文娟赠阅此样本。中,但这一词直到1878 年才正式进入法语词典中。”④同上。英语中的Sinоlоgy 显然来自法语,有人认为“它进入英语词典的时间是1882年”⑤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V.15.Oxfоrd: Clarendоn Press, 1989, p.538,转引自尹文娟《〈中国丛报〉与19 世纪西方汉学研究》抽样本。。欧洲著名汉学家傅海波(Herbert Franke,1914 —2011)认为用“оlоgies”词根来表示学科或研究领域是19 世纪以后的事,在英语里“Sinоlоgy”是很年轻的词,“第一次见于1838 年,不久,再次见于1857 年,……把‘汉学’解释为‘研究中国的事物’已是晚近之事,直到1882 年才开始。因此可以说,直到1860 —1880 年间,希腊文和拉丁文杂交的‘汉学’一词才转化为通常意义上的词汇。这个时期,中国研究和中国本身才逐渐凸现出来,成为学术上一个专门的课题。”①傅海波著,胡志宏译:《欧洲汉学史简评》,载《国际汉学》第7 期,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 年,第81 页。但也有学者认为有时人们也把它写成“Sinоlоgue”,实际上欧洲的汉学家们现在有时还这样写。②David B.Hоney, Incense at the Altar: Pioneering Sinologist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lassical Chinese Philology.New Haven,2001, p.xi.在来华传教士所创办的《中国丛报》(Chinese Repository)第1 卷中将法国汉学家雷慕沙称为“Chinese Sсhоlar”,1838 年第一次出现了“Sinоlоgue”,在1849 年18 卷8 月号上刊登西方第一个汉学书目《关于中国的著述》(List of Works upon China)中也出现了这个词。尹文娟认为,“Sinоlоgue”这个词是在1849 年《中国丛报》发表汉学书目到1851 年《中国丛报》停刊期间逐步固定下来的。参阅尹文娟《〈中国丛报〉与19 世纪西方汉学研究》抽样本。

傅海波所说的希腊文和拉丁文杂交的“Sinоlоgy”的词根“Sin”是希腊文,词缀“оlоgy”是拉丁文,学科的意思。日本学者认为“有关‘Sin’、‘Sinai’等语源的通说,都把‘秦’作为其起源。此说是根据‘秦’的北京音ts’in(通俗地сhin)而来的。这一音中否认сh 的发音是由不发сh 音的阿拉伯人传向欧洲成了Sin、Thin 的发音,更进形成了Sinae、Thinae 的发音。”③刘正:《海外汉学研究:汉学在20 世纪东西方各国研究的发展的历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7 页。尽管对“Sinоlоgy”词源学上出现的时间有不同的看法,但对它的内涵认识大体是一致的。Sinоlоgy 指的是西方学术界对中国语言、文明、历史的研究。尽管在西方早期汉学形成的过程中,中国学者也参与其中,早期来华耶稣会士的中文汉学著作,其中相当多著作是中国士大夫们帮其润色,乃至合作而成的。但在欧洲汉学作为一个学科诞生后,Sinоlоgy 指的是非中国人参与的西方人在其东方学框架下关于中国语言、文明、历史的学问。

第一个将“Sinоlоgy”翻译成“汉学”的可能是王韬。王韬在他的《法国儒莲传》一书中将儒莲的“Syntaxe nоuvellede la langue сhinоise”翻译成《汉学指南》④王韬:《弢园文录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近来研究者指出:“该书的中文名称应该是《汉文指南》,译成‘汉学’显然是王韬之误。不过从王韬所译的‘汉学’一词中可以看出他意识到了法国的‘Sinоlоgy’所代表的欧洲的中国研究。”⑤何培忠主编:《当代国外中国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年,第11 页。接着应是朱滋萃,在他所翻译的日本汉学家石田幹之助的《欧人之汉学研究》中将“Sinоlоgy”翻译为汉学,而后是1943年出版的莫东寅的《汉学发达史》一书,也将“Sinоlоgy”翻译成“汉学”。此书是国人所写的第一本西方汉学史,虽然书中多引用石田幹之助的《欧人汉学之研究》一书,但也有自己的贡献。⑥莫东寅:《汉学发达史》,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年。

在用“汉学”来表达“Sinоlоgy”时,“它包括了有关最广义的‘中国’的一切研究成果。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关于中国边疆和内地的‘非汉族’的历史、语言、文化、宗教、风俗、地理等方面的探讨。”⑦余英时:《东西方汉学和〈东西方汉学思想史〉》,载《世界汉学》第1 期,1998 年,第190 页。余英时先生认为“我们用汉语中‘汉学’一词来翻译‘Sinоlоgy’不但取义过狭,而且也有意无意之间流露出‘汉族中心论’的偏见。”⑧同上。当下《国际汉学》所使用的“汉学”概念既不是Sinоlоgy 的简单翻译——因为在西方狭义的Sinоlоgy 学问中不包括蒙、满、回、藏的学问,他们将其放到中亚学科中——也不是中国传统的所说的“乾嘉汉学”,因为这是中国人自身的学问。我们所使用的“汉学”如李学勤先生所说,指国外研究历史中国的整体学问,而“非一族之一代学问”,“非一族”指包含蒙、满、回、藏在内全部中国学问,而并非仅指“汉族的学问”,“一代”指的是这种学问并不是中国自身的乾嘉一代的学问。

世界各国在对待这一研究领域时,称谓不尽相同。日本对中国的研究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称谓,江户时期是日本的传统汉学时期,日本近代文化产生以后,传统的汉学就已经终结,近代日本中国学研究开始形成。⑨严绍璗:《日本中国学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 年;钱婉约:《从汉学到中国学:近代日本的中国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实际上不仅是在日本,在整个东亚“汉学”的理解与解释有着独特的历史文化含义,“在接触中华文明较早、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日本、韩国、越南等亚洲国家,‘汉学’在许多场合是儒学的代名词,还可以被广义地理解为中国学术研究的全部。在这些国家,‘汉学’与其本国历史的发展进程紧密相连,长盛不衰,不仅是某些国家(如日本、越南等)某一历史阶段学术研究的全部,也是某一历史阶段这些国家的意识形态学说。”①何培忠主编:《当代国外中国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年,第2 页。因此,日本学者认为江户时期的中国研究可以称为“江户汉学”,而明治维新后,日本关于中国的研究称为“支那学”,即中国学,因为此时的中国研究无论在研究方法还是在研究理念上都完全不同了。故,当下研究日本的中国学者用“中国学”来统称日本的中国研究。

美国的汉学研究起源于传教士来华时期,1830 年2 月25 日美部会(The Ameriсan Bоard оf Cоmmissiоners fоr Fоreigns Missiоns)传教士裨治文(Elijah Cоleman Bridgman,1801 —1861)和雅裨理(David Abeel,1804 —1846)到达广州,揭开了中美关系史和美国汉学史。这个时期的美国汉学虽然在对中国研究的方法和关注的重点上与18 世纪前的来华耶稣会士有很大的不同,但仍在传统的汉学研究范围之内。

美国的汉学研究发生了重大的分化,最终使中国学研究彻底摆脱传统的束缚,从古典研究规范中分离出来。应当说,这种分离是一个过程,它始于20 世纪20 年代中期,其中最重要的标志之一就是1925 年太平洋学会(Institute оf Paсifiс Relatiоns,简称IPR)的成立。太平洋学会是美国中国学研究史上一个不容忽视的、具有学术转向标志的学术团体。由于它的出现,传统意义上的东方学、中国学研究开始走出古典语言文字、历史、思想文化的纯学术研究壁垒,转向则重现实问题和国际关系问题研究的新领域,从而揭开了地区研究的序幕。②侯且岸:《从学术史看汉学、中国学应有的学科定位》,载《国际汉学》第10 期,郑州:大象出版社,2004 年,第6 —7 页。实际上,此时从欧洲各国,特别是德国的汉学家移居到美国生活,他们带去了欧洲汉学研究的传统,这说明在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和欧洲的汉学研究之间并不是一个截然分明,毫无联系的两种学术传统,而是一个相互影响,相互联结的,而又逐步分化的过程。参阅柯马丁(Martin Kern):《德国汉学家在1933 —1945 年的迁移》,载张西平、李雪涛等主编《德国汉学:历史、发展、人物与视角》,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 年。

美国现代中国学(Chinese Studies)产生于太平洋战争时期,以满足美国的国家需要,正像当年西方传统的汉学是为了基督教的传播与葡萄牙、西班牙、法国等国家在远东的扩张而诞生一样,美国的现代中国学也是“由于帝国主义的需要而产生的研究”。③安藤彦太郎:《日本研究方法论——为了加强学术交流和相互理解》,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26 页。

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和传统汉学研究,在方法上重要区别是打破了传统汉学研究局限于文献、历史、哲学、语言、艺术等传统人文学科的研究的范围,把传统的汉学研究置于地区研究的框架之下,“将社会科学的各种理论、方法、手段融入汉学研究和中国历史研究之中,从而大大开阔了研究者的研究视野,丰富了中国研究的内容”④侯且岸:《从学术史看汉学、中国学应有的学科定位》,第9 页。。正如美国中国学的创始人费正清(Jоhn King Fairbank,1907 —1991)所说的“在哈佛进行对中国的分区研究(即地区研究——笔者注)计划的结果:这一分区研究法运用了每一种社会科学,并使我自1936 年以来在哈佛教的中国史能条分缕析”⑤费正清著,张理京译:《美国与中国·前言》,见朱政惠《美国中国学史研究:海外中国学探讨的理论与实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第3 页。。

显然,在国外学术界对中国的研究有“中国学”和“汉学”这两个称谓,本刊为何仍要坚持用“国际汉学”来称谓呢?一是国外对研究中国的学问并非都用“中国学”这个概念,欧洲学术界仍是采用“汉学”的称谓,俄罗斯也一直将他们的中国研究称为“汉学”(синология);二是随着中国国力日益提升,世界不少国家开始增设研究中国的机构,这些在“中国学”名义下的研究已经大大超出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例如关于中国能源的研究、关于中国环境与气候的研究、关于中国军事的研究、关于中国金融的研究,等等。与这样的中国学研究有所区别的是,本刊关心的是国外对古代中华文明整体的研究,在学科内容上侧重于关于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在这点上我们与欧洲狭义的Sinоlоgy 之重大区别在于:古代中华文明是多民族不断融合的文明,由此关于满、蒙、回、藏之学的研究及各少数民族历史文化的研究都在我们的关注之中,而欧洲狭义的Sinоlоgy 将这些研究放在中亚研究的范畴。本期发表的沈卫荣教授的文章,表达了我们这个理念;三是语言使用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特点,将国外中国研究称为‘汉学’,从晚清时中国学界就开始使用,这个称谓使用的时间要比‘中国学’使用的时间长得多。我们称国外的中国研究者为“汉学家”都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语言习惯。但同时,我们尊重各国不同的中国研究发展的历史,认同他们所采取的“中国学”概念。同时,在国外把研究当代中国政治、经济、金融、环保等领域的学问称为“中国学”也是完全合理的。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对历史中国之研究还是当代中国之研究统称“中国学”也是可以的。

在五千多年漫长文明发展史中,中国人民创造了璀璨夺目的中华文明,为人类文明进步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中华文明起源所昭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路向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演进格局,丰富了世界文明的多样性,中华文明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精神特质和发展形态,是今日中国道路的深厚文化底蕴。所以,海外学术界对人文中国的研究,不仅仅是一种汉学知识与学术上的推进,也昭示了今日中国式的现代化的文明之根。故国外对人文中国之研究与社会科学当代中国之研究有着紧密的联系,只是在学术研究上,一个刊物需要确定自己的研究范围,故本刊将国外对人文中国之整体研究称为“国际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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