倮 倮
母亲的信
是一双布鞋
一针一线
母亲在红辣椒和高粱秸的屋檐下
在拥挤着破棉鞋和萝卜干的火炉旁
在蝙蝠穿梭群鸡归笼的夕光中
用浸过血和泪的麻线把暮色和烛光
密密麻麻纳入鞋底
连同故乡低低的鹧鸪天
细雨洗亮的鸟声
一并寄来
在这出门开车进屋开空调的城市
在这打着饱嗝伸着懒腰喊累的城市
在这亚麻色头发和鳄鱼皮鞋狞笑的城市
我读这封无字的信
感觉到一千座村庄呼啸而来
一千朵火焰在我心里燃烧
我脱下皮鞋穿上布鞋
躁动的城市顿时安静下来
我在一双布鞋里找到了自己
梵净山往北二十余公里
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庄
颓败的小木屋,杂草丛生的小径
鸡鸣狗吠也是零星的
几个偶然路过的城里人
饥饿的手机疯狂地咔嚓咔嚓
嘴里不断哈出惊叹号
当逡巡的摄像头遇见
一个在农田里劳作的老妪
(她好像土地里长出的庄稼)
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路旁
刚好一个老汉担水经过
他取下叼在嘴上的旱烟袋
细小的眼睛里漾起笑容
焦黄的牙缝里挤出两句话
她93岁了,是我堂姐
我今年90岁,虚岁91岁
迟疑的合影饱含谦卑和敬畏
一幅乡间水墨画瞬间生成
此时,带着泥土香味的风
从身边掠过,吹起被折叠的土地
照片中的老人安详、富足
就像田野的一部分
该以怎样的语言来形容这样一个下午
它以绚烂而缓慢的方式降临
如碧绿而清澈的耒水
用青草香味的普通话说着欢迎词
我沐浴着汉语的光芒,面对
怪石嶙峋的意象,和山风凛冽的语言
心中充满惶恐,像一个迷路的乞丐
突然闯进一座金碧辉煌的汉语庄园
散淡的燕子山,神似一个诗人
朴素地站在微寒的秋风中
我忐忑地站在他旧居的讲坛上
试图说出魔幻的由来
那些文字的小精灵从魔袖中跳出来
跑得漫山遍野都是
它们的奔跑,充满着欢喜的战栗
我想问:是谁让这个下午的时光
流逝得比之前更加缓慢
故国、故土都在脚下,却仍然如一块漂木
漂在天地洪荒之间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我感觉
曾跟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左奔右突?
燕子山用腹语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