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时候把自己放心地交出
——读路也的诗集《大雪封门》

2023-04-15 13:05李卫国
星星·散文诗 2023年2期
关键词:封门大雪内心

李卫国

路也的诗集《大雪封门》,主要收录了她近两年来的诗作。共分三辑,第一辑“南部山区”下收73首,第二辑“东流去”含40首,第三辑“大雪封门”中录有4首长诗,总计117首,较为集中地反映了在新常态、新困境下的生命体验和存在之思。路也选用大雪意象,以其笼覆四野,围困封锁之力,喻指风刀霜剑般环境对个人生存所带来的威压。大雪封门,她自己也变成了茫茫雪原中的孤岛,朝向内心,面北朝南,随神思不断拓延,成为无穷和无限,用书写溢出了封门之雪的覆裹,成为了自己的女王。

路也,长在山东,地域文化对她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她曾言“豪情、直截了当与憨傻”,是山东赋予她的鲜明质地,她内心其实更向往江南,这江南更多地指向文化和心灵的。为弥合现实与理想的分裂,写作便成了中介,是平衡内心紧张和冲突的必需。所以,路也一直是把写诗当做写日记般,诗中有生活的蛛丝马迹,但凭读者捕风捉影,却找不到证据,公开和私密的难解之困,在诗中转化成了显白与隐晦的艺术之谜。她的诗,都是从切身的生活体验出发,在细微处蕴含着大的波澜,如静水流深,如秋日暖风中的烟突,如一口酒配颗花生,涩香兼存,展现了生活的本然、永恒;个人生命的有限;灵魂常在的孤独等。

《大雪封门》,相较以往的诗集,色调更为纯粹和集中,地域跨度也由环球游历骤缩为山东半岛内和南部山区,其心理超脱感,距离感及自然感反而变更强了,处方寸之地而心游万仞,滴水中见万般光华。路也的诗,质量都很均衡,或许与她较关注诗的内核有关,重技而不显技(音节、结构、韵部、章节划分等),凝缩性更强,过于口水化的诗她不做,过于高蹈的她反对,她只忠于自我的细腻之心,使诗既能起于毫末之间,微光一闪,又能扩延成宏大,深刻批判,诗力越发成熟。

《大雪封门》中,“南部山区”一辑,占了整部诗集的大部分。从路也自撰的年表看,自2016年起,她就开始了南山记的创作。组诗的打算,显示了她有意把南山写成自己一个人的史诗样的意识。受疫情的影响,使她更快地完成了“南部山区诗史”系列。一个人辗转山中,把自己放心地交给自然,与野花共呼吸,并彼此以身相许,可视作是第一辑的主题。

其中,单数量词的大量使用,值得注意。如一只樟子松木桶和南瓜(《木桶酒店》《蚱蜢在紫苑花心里》《晚归》)、一棵老柿树(《七星台》)、一轮落日(《考古现场》)、一首歌(《职守》)、一扇(《颂歌》)、一丛,一朵,一簇(《野菊来函》《紫花苜蓿》《草原》)、一个崮(《到崮上去》)、一条公路、瀑布、溪水(《走在山间的公路上》《偶遇》《山中一日》)、一眼山泉(《偶遇》《去梯子山》)、一块(《石板街》《在高铁上观日出》)、一颗(《核桃园》《远壑》)、一艘(《海滩咖啡厅》)、一封(《县医院》《邮驿》)、一丝(《岩崖》)、一场(《柿子树》)、一抹(《环海辅路》)、一粒(《端午》)、一盏(《东流去》)、一座(《黄泥小屋》《木塔》《青山吟》)、一川带花纹的石头(《彩石溪》)等。量词的无意识使用,是心境的自然投射,却触及了作为独立体的个人,在精神上如何自我安放与自处的问题。首先,人之为人,是单个,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是解决如何与自我相处的问题。即使处在人群,有家人、朋友、爱人陪伴,精神上依旧会孤独。这种群只是身体靠近,不是精神的聚合,精神上变化无定,难以一致也不必一致。婚姻家庭等组织形式,会把人从单数变为复数,但这更像是生存上的协作,原本能说上话的人,后面可能无话可说,正如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所揭示的,人一生中的不同阶段,都在不断地寻找可以说得上话的人。有意思的是,路也对结婚和分手的描述为“个人生活由单数变成双数,解体,重回单数”,实际上暗藏了她的婚恋观。《野棉花》中“因为野,单身并快乐着/不种也不收/在大地上度过无用的一生”,或许正是自身的写照。这里的野和无用并非贬义,而是不合常人期待,如学了父母所反对的中文,还成了诗人,艰难应付着人世鸡零狗碎的生活。常人觉得无用,而自己乐此不疲。这山中的点滴被笔墨记录,普通的南部山区因路也的诗而更显多姿,二者相互成就。

第二辑“东流去”,地域有所延拓,多写的是诗人去鲁东海边,跨省到山西和西北塞外等地的漂泊游历体验。东流去的是那留不住的时间,是人生进入中年的危机与丧失感。据诗人自述,因身体上的病痛以及年纪增长,精力的衰退,她试图抓住有限的机会,绝对的当下,“想把河水挽留”(《东流去》),她拥有最多的便是行李箱,护照也是保护得最好的东西,以备一个人随时出游。那颗势如破竹的心“一直朝向而永不抵达终点”(《末班高铁》)。虽然只剩一个人“越来越孤零”,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因为地平线,白云,风和大片初开的野花“一朵一朵全都爱我”(《草原》),我实际上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随着路也进入中年,对时间的感受更加强烈。她不断地出行,也是个人经验累积的过程,给诗歌带来了更为鲜明的沧桑感。中年意味着失去,首先是父母步入晚年,自己身上也有病痛,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好友甚至已经去世,《航班经停西安》一诗,写的便是自己的大学同学王亚田,不堪病痛折磨,自杀而去“用自由落体的方式杀死体内的绝症”。在散文《那年秋天的阳光》中,路也还回忆了大学时,她与王亚田毕业实习时,分在一个组里的相处时光。此后,自己几次来西安也都是他接待,但不料斯人已去,进而发出了“人生苦短,而今已到中年/你比我大两岁,却注定比我年轻”的感叹。死亡是每个人的终点,终将会到来,就像百川,逝者如斯夫,终归大海一般。路也的至交好友不多,位于海滨的佘小杰是一个,二人相识很早,相知也深,有时二人一起出发到大漠,“两个女子来到塞外/靠喝啤酒和吃羊蝎子建功立业”,有时在省内一日之约,“我坐高铁奔驰一千里,你走了五百里/相约烟台,直奔秦始皇养过马的岛”,让有限的生命得到更广阔的伸展,认为“如果不能活得更长河更好/那就争取活得更多”。面对大海,感受它的天长地久,像一个双肩包,把自己也“托付给了苍茫”。此外,这一辑,还收录了几首行旅到国外的诗,如到莎士比亚的故乡埃文河畔,到坎特伯雷等,但占比小。东流去,正是对时间和永恒的哲思,也是对生命归宿的叩问。

第三辑中,主要收录了4首长诗,分别是《从此》《在肇源》《海风吹》和《大雪封门》。《从此》主要写的是自己与过去告别,彻底地放下和转向,重新出发。从此“只独唱,不合唱;只清唱,不伴奏”,从此“藕断之后,丝不再相连”,从此便“是陌生人,比世上所有人都陌生”,这次的告别是西出阳关,不再相见。《在肇源》,则写在松嫩大平原上,感受北国之秋,“一群灰雁从稻田上空飞过……准备南下”,这里还是完颜阿骨打的肇基王绩之地,“完颜阿骨打的根,静止不动”,配合秋日,更有历史沧桑之感。

《海风吹》中,海风吹得我“仿佛生出了超现实的翅膀”,不禁激起了诗人的玄思,屈原有天问,路也在这里则是海问。问风来自何处,什么形状,谁在驱动它,问海则海底到海面有多少层,天与海互相映照。而“我”的安全感来自“空旷和广漠”,来自“无人”,在无人处,人生才得以重启。除了自然的喻象,我的体内“也有一个大海”,还有“一个天空”,我的灵魂里有飓风,那是情思在跳荡。诗人试图超越现世的有限,直达永恒,期待“那高处得力量……将我救拔”。海风吹来,所有的困顿,被吹成了辽远和空无。

《大雪封门》一诗,则涉及人与社会、自然、他者、自我等多重关系的思索。白茫茫的大雪令人想到《红楼梦》,它遮盖了大地,均了贫富,过去的繁荣都消逝不见了,渺小有限的个人,在永恒的自然之力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大雪封门,人被围困,退至内心,而幽灵般的病毒也在冬季与大雪合力,死神亦尾随而来,脆弱的生命如卵击石,令人惊惧。人与人之间不自觉地拉开距离,口罩之下,心门也同封锁,计划都泡汤,一切只为了活。漫天白色充塞天地,满得装不下,飞舞旋转,足令‘世界失明’,我被大雪关了“幸福的禁闭”,有时会感觉到“形影相吊/孤单到四围空气透明/瞥见自己的灵魂”,外边的雪,新的接着旧的,在不断莹莹地燃烧,我内心也在酝酿着一场大风雪,时事艰难,内心的那个我越来越凸显出来,并“怀揣最苦涩的宿根/在围困和重压下,冒死发芽/顶风作案开花”,并引述鲁迅的话来表达自己的立场,“从来如此,便对么?”,对习以为常的事充满着怀疑的精神,直面人生的背面,不愿被定义,被设计,而是顺随着人生本然的不确定与不可能。在这围困之中,我积蓄着力量,依然透出一抹亮色,大雪终会消融崩塌,而雪下的根块将放出胚芽。

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把自己放心地交出,毫不设防,内心充盈,成为自己的女王,不仅是第一辑,也可以看做是对整部诗集的集中概括。

猜你喜欢
封门大雪内心
沉管临时端封门结构水密施工技术
大连湾海底隧道端封门方案优化分析
大雪宜进补 冬至大如年
内心有光,便无惧黑暗
异型沉箱钢封门封仓安装技术的应用
箱涵式沉箱浮运安装施工技术
做一个内心有光的人
大雪
下大雪了
原来占据你内心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