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 者:星星诗刊杂志社编辑李斌
受访者:孙苜蓿
李 斌:苜蓿是你的笔名吧?谈谈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些事情吧。比如这个名字的意义,它的来历。
孙苜蓿:孙苜蓿是笔名。在我的家乡,这种草很常见,长在田埂上。在刚刚接触诗歌的时候,取了这个名字也是信手拈来,没想过赋予特别的意义。后来发现苜蓿草是诗歌中的常见意象,比如狄金森《荒原》中“要造就一片草原/一株苜蓿一只蜂/再加上白日梦”,王维也有诗“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对我来说,它并不代表什么,然而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笔名的意义和我的写作高度契合,苜蓿是很普通的草,我也是草根写作者。
李 斌:你是从何时开始写诗的?为何走上写诗的路?
孙苜蓿:2005年9月,我从皖西南的一个小镇来到六安上大学,在这之前,我一直写小说。当时在那所普通的二本高校,有一个文学社团,叫做“河畔”,我加入以后,有人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写诗,直到2006年5月份的时候,我尝试诗歌写作,就这样开始了。
那所高校在六安市的月亮岛上,环绕小岛的河叫淠河,就是水利史上淠史航工程的那条河。连接小岛和外界的路,叫云路街,河面上的桥叫云路桥,因为岛上桃树很多,春天桃花夭夭,岛又名桃花岛。
这些地名、路名、河流的名字,于我的诗歌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我就是在那样一个地理坐标上,写了近四年的诗歌。
李 斌:故乡和童年经历是一个写作者重要也是真诚的体验,你的诗歌中多有体现。故乡和童年给你的创作有何影响?
孙苜蓿:我是舒城人,这里是周瑜的故乡。我在舒城县山七镇长大,在那一直读完高中,那里是个有山有水、生态很好的小镇子,近二十年来,也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我的诗里有很多关于故乡和童年经历的内容。跟很多乡野的孩子一样,童年混沌而过,熟悉的是草丛里的蚂蚱、雨后山林里的蘑菇和秋收后稻田里的遗落的稻穗。我的诗歌所讲述的事情很少有虚构的。诗歌需要真实的、坦白的情感,它来自于日常生活。故乡的草木和童年生活是我诗歌写作的底蕴。
李 斌:写诗多年,你觉得自己的作品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孙苜蓿:自己谈自己的诗,很难讲,因为跳不开那种熟悉感。我起初的诗歌里面灵气的成份多一点,抒情多一点,后来逐渐褪去了这种灵气,语言变得平实,比如《八月》《浮生记》这样的诗歌。所以写了这么多诗,最后也只有那么一两首可以再读。
李 斌:写作于你而言重要吗?
孙苜蓿:于我而言,是生活中的不平衡让我开始写作,当时,在文学的世界我熟悉各路作家,在现实的生活中却宛若一个傻子。伴随着多年的写作,内心的怅然若失感却越来越深,诗歌把生活的表象一层一层撕开,提笔的每天彷佛都在发问,内心的终极宁静它究竟在哪里?
尽管带来更多的疑问,但在完全沉入写作的那个阶段,你会觉得写作很重要,是构成自我的全部成分。在停笔之后,你会觉得生活中有比写作更重要的事,生活本身是重要的。
写作是自省,是避难所,但并不是唯一的方式。
李 斌:你的诗歌很多首读起来都有一种阴郁的气质,能否以一两首诗歌为例,谈谈你对自己诗歌的认知?
孙苜蓿:2009年的时候,我还在学院,即将面临着毕业和就业这一系列事情,这个阶段也相当于人生的一个分叉口,也是非常困惑的一个时间点,不知道以后的路在哪。事实上我从高中阶段之后的求学等,基本上都是个人的选择,自己承担后果,没有任何人来给任何建议,或者帮助。所以,现在回过头来看,作品几乎无一例外都有那种沮丧的氛围,提出了很多疑问,也没有解答。2009年,魔头贝贝来六安,和河畔诗社有短暂的接触,我很喜欢他的《相见欢》。
《夜色中的佩德罗》就是那个阶段写的,“我熟悉的生活,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和后来《八月》里第一句“所有的事情都将就未就”,其实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都是处于一种很压抑的、没有答案的,又很中庸的阶段。这种没有答案的写作,可能一直持续到现今,只是在后来的写作中,偶尔被隐藏了。
李 斌:诗歌在你的生命里占什么位置呢?
孙苜蓿:一个重要性被隐藏了的位置。我很长时间不写诗,但我总感觉到它就藏在哪里,有时候会突然蹦出来。我不知道下一首诗是怎样的、在哪等着我。如果我写不出更好的诗,那我就不写。我知道那个时刻没有到来。
李 斌:你觉得诗人的形象应当如何?或者说做一个诗人,应当具备怎样的品质?
孙苜蓿:写诗从来不是一种职业。也不足以表明个人身份,所以,何来形象?一个写诗的人和走在大街上的任何一个人的形象没有分别,他没有职业套装。
诗人的品质也应该就是一个人所该具备的品质吧,既然写诗只是我的肤色。而一个人,或说一个好人应该是怎样的呢?我说他该良善、宽容、爱邻如己……
李 斌:每个人对诗歌阅读取向都会有所不同。于你看来,好诗有什么特征?能结合自己的阅读体验谈谈吗?
孙苜蓿:刚刚写诗的时候,我为宇向、雷平阳的诗歌着迷,他们的语言平实、简洁,现在读起来也很喜欢。就是这样的诗歌,完全弱化了语言的功能,就剩下了诗歌本身的力量,读起来清晰明朗。语言只是工具。最怕读到一堆词藻的堆积,那些在遣词造句上花功夫的都不会是好诗歌,好比造房子,再好的砖没有好的设计那也只是一堆砖码在一起。诗歌的灵魂重要而不是它穿什么衣服。
所谓简洁,并非单纯语言的简洁。口语倒是简洁,但口语诗不全都是好诗,诗歌的简洁更在于思想上的简洁,即不要小情绪,不要表达的情感云里雾里,让人读后找不着北。我读到过的一些特别具有“学院气质”或“学术风”的诗歌,那样的诗歌读起来特别累人,给读者模糊的印象,即读不懂。而一个让人不明白的诗不可能是好诗的,所以要写让人明白的诗歌,否则就白写了。
排除掉不清晰的诗歌,我还要重提诗歌的三类,我只能用比喻做“评论”“镜子诗歌”“针尖诗歌”和“利剑诗歌”。在其他地方我也提到过,镜子诗歌即读后不疼不痒无感觉无印象,它只交代给读者一个镜中的景象。它可以是真实的,但它更是平常的。平常的事物处处可见,何必再到诗歌中寻。针尖诗歌,即是这面镜子打碎了,碎玻璃戳疼你了,好似被针戳——一点疼,不会疼很久的。然后是作者有力量把打碎的镜子聚合了,形成一把利剑。诗歌没有废话,没有小情绪,如利剑刺向读者,这种诗歌展现出宽容的力量、爱的力量。说了这么多,无非就好比我们更加欣赏那跌倒了又重新站起来的人,用一句常见的话说,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本质之后仍然热爱它。
李 斌:什么样的语言才是真正的诗歌语言?当代汉语诗歌应该在语言上做怎样的探索?
孙苜蓿:只要是发自内心的语言,都可以是诗歌的语言。我觉得当代汉语诗歌应该放弃在语言上的探索。汉语诗歌研究可以接着探索语言与诗歌本身的关系。诗歌是一种情感的自然流露,它需要语言,但不需要语言的堆砌,语言只是工具。有很多漂亮的工具但我只是要做一张漂亮的椅子,我只需要那锔子锤子等,我还不需要相机。我是说只要是合适的。有很多人写诗追求语言,那喜乐的华美的忧伤的辞藻成了他的诗歌,但那不是诗歌,那只是语言集锦。我遇到的最喜欢的诗歌,都是用我的舒城方言在我脑子里经过的。
这是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一些小小的想法。这种提法,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被自己推翻。但我始终坚信,好的诗歌,气息很重要。
李 斌:你曾经借用帕斯的话——“诗歌是对生活的纠正。”表达了自己的诗观。那么,你觉得诗歌与生活,它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
孙苜蓿:诗歌是发问,而不是写下答案。诗歌是从生活来的,其他的文体,其他的艺术都是从这粗糙的生活来的。我不赞成王尔德的“为艺术而艺术”,写作一旦脱离生活,就走向了虚空。帕斯的这句,我认为它是说,诗歌一直是在让读它的人清醒,或向上。当然恶俗的诗歌只能让人更恶俗。
李 斌:除了写诗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艺术爱好?你觉得和诗歌之间是否有共通之处?
孙苜蓿:我练习瑜伽已经近两年了。这种古印度六大哲学派别中的一系,历经5000多年的演变至今,我称之为生活中的平衡术。
如果写作是与自身大脑的对话,那么瑜伽则是与身体的对话。于我而言,它是让你掌控自己的身体,而前提是你了解每一处骨骼、肌肉、筋膜,你了解呼吸如何将气息运送到身体的各处。原本的身体可能僵硬、笨重、紧张、失衡,而长期正确的练习,带来的是一个全新的身体。而这身体是你宁静、强大的内心的宫殿。
前屈代表臣服,后弯打开心胸,倒置让你冷静,平衡需要专注,支撑带来勇气。没有比瑜伽更身心合一的练习了。而这一切的基础是呼吸,气息将外界与自身连接起来。呼吸能到哪里,体式就能到哪里,呼吸带着我们走得更远。
写作时睁开眼,清醒着;练习时闭上眼,好像只剩下自己。瑜伽和写作,都是拿来审视自身的工具。
李 斌:你对现在的生活和写作状态满意吗?描述一下你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孙苜蓿:每个中国文人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每个桃花源又都是类似的:一壶清茶,一扇篱笆,一本好书。都有这种归隐的愿望,又都不能如愿。桃花源只能建造在心中、在笔下。“我们的诗歌总要在收尾处转化成日常戏剧”,现实中,像诗歌一样生活是很艰难的,任何人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