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 庆
他认为催促着万物消逝的火
才是万物的本源。他不相信永恒。
向上的路,也是向下的,他说,
善良与罪恶,永恒与毁灭,幸福与灾祸,
都在不断地交替中,如同黑夜和白昼。
世界本来就是纷繁复杂的,
混乱,无序,胶着,又暧昧不明。
唯有变化是不变的。一切都会像水一样流逝,
又会水一样涌现,源源不断。
别拿永恒当作安慰,他说,
要去往未来的人,
绝不想两次踏入的是同一条河流。
他拒绝接受虚无。他说,
虚无只是一个场所,所有的原子都在其中,
它们的大小,形态,表面,内在
都在不断变化,一些表面有钩子的
会牢牢钩住另一些表面光滑,质地松散的,
这些数量无穷、不断替换的颗粒
组成了实在的一切,和不为人所见的灵魂。
最后,他放弃了双眼,为了寻找
这些隐藏在虚无中的微小颗粒,
并坚信这样可以更好的观察世界和自己。
他假设阿基里斯在追赶一只乌龟,
但乌龟永远领先他总路程的十分之一,
虽然他跑得很快,是公认的飞毛腿。
这其实是一个关于时间、距离和速度的问题,
但也可以是一个关于人生和遗憾的问题。
乌龟代表着你永远要求追赶的东西,爱,机遇,
渺茫的希望,是你拼命追赶
却永远领先于你的那一类东西,永远和你保持着
几乎可以被忽略的无限微小的距离。
那时,他已不再关心宇宙
和万物的起源。他关心的是人
另一片更为神秘、深邃,亟待探索的空间。
他著书立说,教我们理性、克制,
抵制欲望和诱惑,如何不受激情的胁迫
学会深沉、真挚地爱。但最后,
他还是不得不被迫离开自己教导过的这群人,
——割开血管,吞下毒药,
跳入冒着蒸汽、不断翻滚的沸水中,
拒不承认自己一生探索终究一无所获。
他径直走了,没去管那位掉进泥坑里的朋友。
据说,他对任何事都很冷漠,不关心
譬如车祸,摔跤,被狗咬,这类的事情。
他像苦修者一样保持着自己内心的平静,
克制,理性,禁欲,即使对真理
他也从不刻意追寻,放弃了,或者只是等待着。
不如看着这头猪吃食,他说,
有限的人生没必要操心无限与永恒。
他是《星际使者》一书的作者。
起初,他打磨镜片只是为了卖给商人
来辨别海上的船只,后来,他用它们观察宇宙。
他观测到木星周围的四个卫星,
发现月球上的山脉,太阳的黑子,
从而打破了二者在人们心中的完美形象。
他还喜欢测算速度,观察教堂的枝形吊灯
来回摆动的幅度和时间。他并非诚心挑战权威,
但还是被称为是异端,接受审讯,
被拷打,软禁,在痛苦中离世。最后他懂了,
没有完美包装的真理没人愿意接受。
他一直执着于探求自然的法则。
他思考事物运动的规律,分析光束的组成,
因为被一只熟透了的苹果砸中
又开始研究是什么力量使得它落向地面
而不是飞上天空,或更高处。
他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间向我们解答
这些原理,却发现需要解释的事物越来越多。
为此他感到疲惫,沮丧,甚至恐惧,
感到自己的智慧和时间就像手中的蜡烛一样
将要燃尽,但无知的黑暗却无边无际。
晚年,他笃信上帝,幻想面前有一盆火
火光能将他照亮,但是
他投下的阴影让自己背后的黑暗更深。
他没有如大家所愿放弃继承父亲的遗产,
而是用激情洋溢令人信服的演讲
从争夺者的手中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金钱,不动产,母亲睡过的木床,
火钩子,锡水罐,小闹钟,甚至那张火炉上面
被熏黑的装饰画。然后,他又把这些
都交还给了与他争夺财产的对手们,
像过去一样过着平静的生活,继续打磨镜片,
阅读那些深奥的古书,谦卑而朴素,
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姿态,似乎
在他的心中,与世俗者的争斗
没有永恒与真理的重负,过于轻松。
布罗茨基说他最后一次见到奥登
是在他去世的那一年,在剑桥大学的食堂里。
他很苍老,手抬到胸前,有点不由自主地哆嗦,
一个人站在点餐窗口巨大的菜单下,
看起来有点无助。这时一群年轻的学生
冲了进来,将他一下撞开。他们一定不认得
眼前的这个老人,因为他们对诗歌没有兴趣,
还没有经历过挣扎和绝望,不需要在废墟中开拓
通向未来的道路,对永生的花园没有好奇,
他们安享世俗的欢乐,喜欢炸鱼和薯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