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斌
七十岁那年,珊溪水库拦坝蓄水
你放下小锄和藤蓝
以移民的身份,到陌生的地方安家
你的七十年,是山风吹过水面,惊起连绵的涟漪
最终消逝
你的记忆反复倾倒出起伏的山峦
那个世袭的小小村落
溪水和瀑布互称亲戚
祖屋前似乎还挂着鱼网
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你习惯在娇惯多年的溪流里
捉鱼、浣纱和沐浴
中风以后,你寡言少语
消瘦枯槁,一枚细弱的灯芯于油灯之上飘摇
你已经无法站立,望一望
那些窗外的鸟
正飞越山头
替你察看长松巨石、回溪断崖和峰顶山脚
许多年前,风水先生为你选好的
那块后山坟地,已埋在水底
谁也不知道,你的梦里
都是水声不息
旧屋圆洞床旧壁上的一对鸳鸯
停在你二十岁的枕旁
它们的羽毛,绚烂如初
一棵芥菜,与我拥有一样的户籍
它的根,长在黄坦
长在青悠悠的田头里
它与我身怀相似的秘密
在排列整齐的土地上
最初看到松针上的露水滴落
倒映着戴胜鸟的鸣叫
后来,远离乡村,遵循排列好的秩序
一叶障目虚度此生
在铺满阳光的田野中
反复储藏着风声和雨露
曾经与菜粉蝶窃窃私语
和家雀耳鬓厮磨
那些泡菜坛子 多么耐心地等待
在新折的伤口上撒上盐
抖动的碎叶却什么也没说
陷入坛中无边的寂静
再次站在山路的岔口
有过刹那间的恍惚
想象着当时你迎面走来的情景
不知你居住的山村离这里有多远
如果我是山神,我就一定知道你在哪里
山月照临,虫鸣响起
梦像一面镜子
时常能照醒你的娇容
那岔口,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偶遇,是一种告别
如一条小鱼在溪水里
撞上一朵寂寞的云影
偶遇,往往是自己一手制造痛苦
又不断被痛苦折磨的起始
山雾时而缭绕,时而散尽
水云寺的寒磬,声声传远
汽车顾自走在盘山公路
我胸前喂养的虎啸重回山林
山口的风翻动整个夜晚
星星在寂静的山谷中
照亮自身却彼此不相识
雨季漫漫
山路上的藤蔓,不断伸长分枝
将我紧紧缠绕,快要窒息
叶子上挂满了水珠
雨水秘密地收藏我一生的杂草和泥泞
墙上秋草摇曳
一阵风吹过来了,村庄的方向
像抬头可见的白云
在我的凝望里,仿佛触手可及
又渐渐远去
它放慢了我的记忆
我的繁华和荒凉皆于此地升起
黑麂、黄腹角雉、猕猴、穿山甲
临溪照见了自己的模样
我走过的每一道山脊,留下了它们觅食和繁衍的印迹
甜楮、木荷、青栲、杜英、红楠
保持着乔木的形象,知道一切所爱
都化为黑土
山风抚摸着每一个季节,说出成长
牵牛花、蒲公英、狗尾巴草
青苔紧贴着岩石,不肯泄露我的乳名
水云峰脚下,我独自一人坐在南窗
玉米饱满的额角没有哀愁
身为乡村教师的父母
总是嘱咐我苦读诗书
让读过的书垒成石路
通往山外的云岭
我的目光抚摸着云岭山田
耕者戴笠披蓑,犁头挖开新的隐秘和春天
临溪瓦舍
犬儿伫立,红衣樵女负柴而归
童年的铁环滚动着天空的白云
我只在村角,保留着一个侧影
要穿着青山的大鞋
步入河流,像出炉的钢水
等待新的模型
从童年到少年
主峰、侧峰、山坡、沟谷
溪岩突兀,树苔深染,岭壑崖梁
几至闭目能详。听大人讲
水云峰背面,下了山便是
另一个世界
唯有苍鹰,在晚暮中
衔着我的心事,扶摇而去
十七岁那年夏天,我背起行囊
沿着崎岖的高岭
头一回翻过了水云峰
站在际坳塘山口,松涛阵阵
山风吹起求学的衣襟
我身后庞大的队伍
是太阳编织的光线
农家瓦房,屋檐下的柴禾
散乱摆放
凋零的植物,燃起火热的灶膛
沿着灰烬的道路
村居的日子在慢慢熄灭的火星中
又烧开了新一天的粮食
门前的小池塘
雀鸟翻飞于水面
飞得再远
也只是和影子的一次较量
它们会飞回水面,在临死之前
点出转瞬即逝的波痕
施普雷河畔,晨曦
是二战的血兽
草尖上有许多游魂的无字泪水
一只起早过路的蜗牛,忘记了往昔
从路的这一侧到另一侧
一场长途跋涉,伴随着
不可控的风险
一群金发女子离河很近
看不出水面上那张湿漉漉的脸
她们骑车疾行,看见我被惊吓的样子
开怀大笑。作为一个来自文明古国的洋人
相逢即是缘分,应该保持风度
岸边有一老者在垂钓
时间在狩猎,幸存也是一种煎熬
海德堡南十五公里,内卡尔县
的一个小镇。晚上九点多了
天色依然很亮
雷阵雨后的小镇,异常冷清
彼此的房子都很相似
屋前房后的各式植物
修剪很整齐,像前额的留海
毗邻的法兰克福机场上空
时见冲天的飞机,这是对夜空反复的伤害
路边一段护墙上
爬满老树的根茎
仿若千年老巫婆的手
这里路人罕见
偶尔几声夜鸟鸣叫的声音
令人揪心,也叫醒了我心中的故乡
又下雨了,望着莱茵河水
穿城而过,越走越远
我知道,回去的时候来到了
再见,莱茵河
我不是蓝天上的白云
可以在你怀里云舒云卷
我不是河里的三文鱼
可以溯河洄游
再见了,莱茵河畔
那葡萄架下的晚餐
酸菜酸到骨子里
现在仍然倒吸冷气
那么大的猪手
被西餐刀一层层削去
只剩下骨头,我不禁想起
三十年前初次上解剖课时的情形
我强忍反胃,想到筷子的诸多好处
再见了,公路两侧的田园
那大片金黄的麦田
长势喜人的玉米和马铃薯
还有散落在田野上的草垛
这万亩良田我捎带不走
再见了,沃尔多夫小镇
这座沉寂内敛的小镇
夕阳,要到晚上十点才肯离去
家家户户窗台上的花
都是开给别人看的
鸢尾、含笑花、麒麟花和大花曼陀罗
一半以上的祖籍
都来自中国
在这里,我见到了从波恩
赶来,多年未见的外甥和
他的孩子们,他们是一群香蕉人
他们能讲不太流利的汉语
却连错别字都不会写
再见了,小镇南边那片大森林
我每天在这里晨跑
跑远了常常迷路
橡树、冷杉、白桦树
以及肾蕨、九重葛
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灌木
乔木和草本植物
四处蔓生的咸丰草
一个皇帝的尊名
在这里与野草组成了现实主义
矢车菊,德国的国花
沿着溪流的两岸,一直开下去
淡蓝色、淡红色和白色
我唯独喜欢紫色
我在这片陌生的森林里
没有荣幸,遇见浣熊或者石豹
却能清晰听见
松果掉落的声音
我会常常走神
想起老家的无边松林
和那些熟识的松鼠们
再见了,法兰克福大教堂
再见了,法兰克福电视塔
飞机正在升空
我无法与你们一一辞别
只能用带着黄坦泥土气息的方言
与你们说声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