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印刷学院 萧晓
去年十一月时,与奶奶通信,电话那头说着一切安好,开头一两句照旧是问吃饭没有,再然后就是天冷加衣,有点“见字如晤”,每回缀在通电话前头的意思。
真正回到乡下后,见了奶奶,倒是不常说话,她总爱跟鸡鸭鹅“说”话。身上裹着几件起球的褐棕色袄子,围着灰布兜,兜里盛着两把苞米,在廊檐下蹒跚步子“咯咯咯”地唤鸡鸭鹅,无论鸡鸭还是鹅,都一律唤“咯咯咯”。也不知道坝子里的肉鸭会不会也学了“咯咯咯”的叫声。
十二月初的时候,家里就开始买肉灌香肠,花了足足七百多块钱,将四十多斤的肉切片,加上香料、辣椒等,分别做甜、辣、原味的香肠,做好后将香肠拿棉绳系成一小节一小节的,拿针刺破充气的地方,装桶里提到屋檐下,架起梯子挂衣服一样晾在房檐下碗口粗的竹竿上,夜里送到屋里,一端挂在木梯子上,另一端挂在窗沿上,下面漏着油和香料,晚上得封门,怕家里的馋猫钻客厅偷香肠吃。
她说要在节后给她儿子寄过去。
其实我父亲与母亲都不爱吃这些,但奶奶总惦记着,她一惦记,手上就不得空,将满山的土地种上了花生、甘蔗、红薯,逢年过节就快递过去。好像只有这样做了,日夜的想念才会少一些,以前我不大懂,后来离家远了,便懂了。
家门口的小半亩地里种着一棵砂糖橘树和一棵红心柚子树,冬天砂糖橘沉甸甸地挂在树梢头,一串串地压弯下去,奶奶拿枯树枝当撑杆,架着砂糖橘枝丫,旁边靠着分土界的堡坎,堡坎上垒着方形石头。
把砂糖橘剪下来洗干净,摆在家里,过年招待客人。五屉柜里的零食——酥心糖、花生酥和炒瓜子之类的也得拿出来,摆在正厅里,主人家一般都不吃,但奶奶总要给我们几个小的在五屉柜里藏一些。
那柜子里的零食好像吃不完一样,咸的甜的脆的样样都有,吃完第二天就能补上。小时候我不懂事,还以为五屉柜是什么不得了的法器,就好像《哆啦A 梦》里喊一声就能掏出稀奇宝贝的蓝胖子。
十二月中旬时,对门的姐姐结婚,摆了三桌筵席,农村里叫口水席。圆桌上摆放白酒、香烟、花生奶和喜糖,新娘子含羞带怯地跟在母亲和丈夫后面一桌桌地过来敬酒,天气寒冷,南方冬天黑得早,星星亮不起来,水泥打的坝子里牵出来两根电线,支棱着灯泡,颤巍巍地亮着,红纸剪出来的喜字倒是漂亮。年终岁尾时,好像一切都是喜气的。
吃完席回家,沧桑的水泥路遥映着月光,抬头一钩弯月,乌云遮罩,奶奶走在前头,手电筒照着后头,我笑着跟上去,闲话家常了一路。小池塘里,几尾鱼弹跃出水面,一圈涟漪被月光撕得支离破碎,我想起我每次从家里离开时,也是这样,不过时间换成了早上,月光换成了晨光。
那时候奶奶在路口送行,干站着,叮嘱完每顿饭要记得吃好,说完天冷要记得加衣,便穿着灰扑扑的夹袄,站在路口,跟旁边限制大型车辆通行的水泥墩子融为一体。她的目光像是一根无形的风筝线,牵引着我的目光,等以后工作累了,就再把那目光翻出来想一想,好像也能咂摸出甜味,就像吸食串红花的花蕊。
离别是年后的事儿了,年前却还是热闹更多。中国人的过年总是意义大于形式,有的人家要好吃好喝走亲访友,还得摆一摆阔气才算是过年;有的人家里只要人到齐了,一副扑克牌往桌上一扔,或者一副麻将往桌上一甩,玩半个通宵,期间辅以瓜子果脯之类的点心,最好再配点茉莉花茶。当然咖啡也可以提神,但我从没见过乡下人打牌喝咖啡的。
酿好的酱肉、香肠都挂在碗口粗的竹竿上,我们那儿又叫麻竹,跟观赏性的那种秀气湘妃竹不同,竹子大,砍来可以做编织用,乡下人家的竹背篼、竹扁担、竹椅、竹桌、竹筲箕都可以编出来。我爷爷也算半个竹编爱好者,尚且算个手艺人,偶尔也会去后山砍些麻竹回来,肩膀挑着竹子前头根部,一路拖回来。竹子剃干净内里竹衣和骨结后,拿刀削成几毫米薄的竹篾,再捆了拿去锅里煮,煮完再扔盆里用冷水泡上几天,这样做出来的竹制品好看又耐用。当然也有不需要经过煮竹篾这一道工序的,但那样直接进行编织的大多是粗糙的背篓之类的用品。参加完婚宴的隔天,就有人到家里来买背篓,四十来岁,穿着皮夹克,买了好几个,大概是给家里老人买的,他也不爱挑选,三言两语便定了价钱,将背篓拿走,装在了白色轿车的后备厢里扬长而去。
我窗边有三棵柑橘树,结的果子是酸苦的,从我记事时起,这三棵树就长在我窗前,到现在经过了几次虫害和霜冻,还活着,只是结的果子从酸甜变成了酸苦,没人摘它的果子,冬天了,它依旧守着它的果子活着。
老树有老树的年节小味,酸苦又何尝不是一种滋味?热闹的不必埋汰清苦的,甜蜜的也不必嫌弃酸苦的,人活一辈子东奔西走,树活一辈子老实本分,生命的价值都一样。
南方很少下雪,更多的是雨夹雪,雨水慢悠悠地浸润到骨子里,一开始先从眼睛灌进来,然后是四肢百骸,都冷冰冰的,被褥也湿得不像话。小时候我总以为雨夹雪是雪的一种,奶奶在门口纳鞋底,我把玩着她的顶针,思忖着为何雨夹雪跟童话书里的雪竟有这么大的差距,不是白的就算了,竟然跟雨水一般别无二致来唬人。
后来工作去了北方,一开始是满心欢喜的,看什么都是稀罕的,后来却被北方的雪冻怕了,再也不愿意大雪天出门。等再过一两年,才明白我之所以稀罕雪,不是因为它剔透漂亮,只不过是因为在童话书里见多了,于是就喜欢那种窝在有暖气的小房子里,暖气片上烘烤着柑橘片,手上捧着童话书,遥望着窗外,那种踏实的温暖感。
每天傍晚,落日熔金,鸡鸭鹅齐欻欻从四面八方回笼,它们像是脑袋里装着闹铃似的,一到点就往家里赶,当然也有那么一两只笨的,跑去别人家里,跟着别人的鸡鸭鹅兄弟混吃混喝,被抓着翅膀拎出来时,还得嘎嘎咯咯叫几声,可爱得很。
正式到了年关,除旧迎新,鸡鸭鹅兄弟们的好运就算到了头,摇身一变成了餐桌上的美味,加点葱姜蒜装点。当然,肉质美味这一点也可爱。
过年最看重的就是热闹,乡下跟城里不同,不禁燃,小摊贩在各种犄角旮旯售卖烟花爆竹,一卷一卷的火炮特别流行,一家要买好几卷,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号的烟花,有几十块钱四根一板的,还有几百块、几千块的,总之很热闹。
火炮要藏在柜子里,柜子上垫着透明玻璃,玻璃下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油垢灰尘,擦不干净的,玻璃上摆着各种药瓶子,过期的没过期的都有,还有一个座机,但早几年就已经被淘汰掉了,老人也不得不为了跟上时代换了智能手机。
火炮要在晚上拿出来,用拇指大小的斑竹抻着,挑高放远了,从火炮尾巴点燃,然后噼里啪啦地燃上几分钟。随后,乡下各个方向都会传来爆竹声,几分钟接几分钟地燃着,不知不觉就会燃上半个小时。狗狗也爱凑热闹,嗷呜两嗓子。
要是年尾日头好,晒的香肠一周左右就能上蒸笼,和广味腊肠、港式香肠不同,川渝这边的香肠灌辣子的多,当然也有白味和甜味的,只是少,大多数是用胡椒面、辣椒面加了各种秘制香料灌的,每家每户的香料配比都不同,基本上是一家一个味。
小时候嘴馋,往往刚灌好香肠就馋得流口水,小丫头脾气也骄纵,家里人又宠着。
奶奶抖了抖满兜的线头,丢下纳了一半的鞋底无奈说:“人小脾气大,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是祖宗。”
我觍着脸依偎过去说:“我是小祖宗,你是大祖宗,年轻的时候咱俩睡一张床,老了咱俩睡一个坟山头。”
奶奶说晦气,让我朝地上吐三口唾沫,说是去晦气。
新灌的香肠用炉子架起来,取一截拿蜂窝煤煨烤着,时不时就得翻面,真正弄好得费不少时间,之后再拿刀刮干净外面黑漆漆的炭,热水煮一煮,切片上桌,拿白米饭就着,十分有滋味。
至于腊肉要是想吃现成的,就不能用炉子烤,得用乡下土灶,拿木枝架在土灶上,一排排摆整齐,将肉挂在上面,下面灶孔里烧火,待火正旺盛时熄灭,拿柏松的松针捆成一把一把地铺在上面,用烟熏。那种烟熏味我向来吃不惯,吃到嘴里一嘴的炭烤松针味,而且肉质绵软。
真正过年那会儿,父亲母亲工作回来,家里掌勺的就从奶奶换成了妈妈,炒出来的菜又是另外一个味道。灶孔里的火苗熄灭后,拿菜刀草草削干净两个红薯,火钳拨开炭火堆,将红薯丢进去,等它煨熟。当然这样烤出来的红薯跟城里又刷蜂蜜又时常翻面的红薯不同,城里的红薯皮薄,馅儿更是甜,而这种随手一扔拜托灶孔照看成熟的红薯,不仅面面的口感差,而且皮质厚,有的地方甚至碳化,但是闻着倒是很香,有柴火味。
年一过完,就是离别,各种滋味都会变成愁苦情长,中国人务实,也比较老实,一年奔波在外,过一个安好年把什么愁苦都忘记了,老实工作,老实生活,在烟火气里摸爬滚打过好日子,三年五载是这样,一辈子也就这样。
过年的一点滋味,揣在心里,哪天在外面闯荡被欺负得过不下去了,就从心里掰扯一点年节的滋味,想想家,想想家里人,日子就这样一点点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