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祥
1
倪柏打电话给妹妹倪榕说:“这样啊,我和你嫂子大学最好的同学唐敏仪,就叫她小唐,调到你们市总工会了,吃住在单位。可人家周日不开伙,我和你嫂子想让她中午去你们家吃饭。她喜欢吃饺子,你们就包饺子吧,然后再给她带上几个晚上回去吃,是不是有点麻烦?”倪榕说:“不麻烦。”倪柏说:“你是不会嫌麻烦,梁浩乔保准不?”倪榕说:“放心,他也不会。”“那好,后天周日,小唐十点左右去找你。对了,是六楼吧?”倪榕说:“对,六楼。”说完就搁了电话。
倪榕同老公梁浩乔说了此事,梁浩乔说好。
梁浩乔在中学做团委书记,结婚时,经学校允许,将团委办公室用卷柜从中间隔开,两张单人床合并,再把各自的一个小木箱子摞在一起,里面新房,外间办公室。用煤油炉做饭,有点简陋,却不耽误生活。
学校六楼,除了团委,就是各个学科的备品存放房间。尤其体育组,各种体育器材,应有尽有,堆满了七个房间。
星期天,倪榕和梁浩乔在走廊收拾菜,准备包饺子,就见体育王老师带着几个学生,吃力地抬一个厚厚垫子往楼上走。上来后,其中一个女同学松开手,过来问倪榕:“请问,你是倪姐吧?”倪榕见一个抬体育垫子的高中学生开口管她叫倪姐,有点发蒙,没吱声。女学生又对梁浩乔说:“你是梁哥?”梁浩乔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个女学生模样的人应该就是唐敏仪了,但不确定。张口想叫唐敏仪或敏仪,感觉都不合适,就那样张着口,笑了笑说:“啊,啊,啊……”唐敏仪说:“是不是有点叫不出口,我自己把后面那个仪去掉了,他们都叫我唐敏,更多的人叫我小唐。你们也叫我小唐吧!”
这个小唐实在太漂亮了。光亮亮的皮肤,瓷片一样闪着光芒,显得眼睛又黑又深,像有什么宝藏在里面隐着。瘦瘦的脸颊,红红的小嘴巴,直挺的鼻子,纤细的腰身,一根乌黑粗粗长长的辫子搭在后背,貌似和学校里的高中生没有区别,可仔细再看,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时候,倪榕反应过来了,伸出手说:“你就是唐……唔,小唐?”“是啊是啊,我是我是,我是小唐!”
小唐随倪榕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看看居住的里间,又看看外面办公室说:“比想象的要好一些。”倪榕说:“嗯,学校很照顾了。”两个人在屋里屋外,一边忙活菜一边说话。梁浩乔有一句没一句地听。
倪榕问:“你不大啊,大学毕业都两年多了。”小唐说:“我八年级从农村高考时,十七岁。”倪榕说:“怪不得你能和我哥我嫂一个班,我们也和我哥我嫂一起高考,我和你梁哥考上了师范学院。”“我毕业和你哥你嫂都分配在省城,可我想回家,却没有名额,这不,现在调到这里,好歹离家又近了一步。我家在L市,从这里坐火车要两个多小时。”“一步到位多好,干嘛分两步?”“没办法,L市现在进不去。走一步算一步,近点是点儿。”停了会儿又说:“咱们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第二年,我们市就有分配名额,我找了人,力度不够吧,没办成。说是各市都抢大学生,可我,明明和你哥你嫂都学的是农业,却分配到了总工会,还一个劲儿说农业口缺人。”“具体做什么?”“在办公室,收发,还负责一些文秘公文写作。”“专业都扔了?”“是啊,总工会什么事情都找我,我成了万金油。为了能回家,干吧,做好做赖尽心尽力就是了。”
没两周,三个人就熟悉了。小唐和面,倪榕弄菜,梁浩乔干杂活儿。这天,三个人正各干各的,就见学校外语老师温术方,乐呵呵上楼,凑到倪榕旁边,一边看她弄菜一边说:“嫂子,包芹菜馅饺子啊,这可是我最爱。多包点儿,一会儿我过来吃。”说完,也不待答话,冲三个人瞥了一眼就下楼了。温术方26岁,长得帅,个子高,眼睛明亮,头发有型,是学校出了名的美男子。看他下楼走了,梁浩乔对两个干活儿的女人说:“好看吧,这个小温是我们学校第一美男子。”“有女朋友吗?”倪榕看着小唐问梁浩乔。“没有。”梁浩乔扫一眼小唐回答。之后,三个人再不说话。
没想到,这个温术方在倪榕捞饺子的时候,真上来了。边走边说:“我是真有口福,来得太是时候了。”三个人看他将拎着的一个大西瓜,放到盥洗间用冷水冲上,又洗了手,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坐到小桌前,问梁浩乔:“有醋吗?”梁浩乔说:“有。”将一个小盘子、一双筷子和调料小碗放在他面前。温术方吸溜了一下,夹起个饺子放进嘴里。可能有些热,哈吃哈吃半天在嘴里滚动。另外三个人看他那样子,都乐了。
吃完饺子吃西瓜,吃了西瓜,四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天。小唐说:“我得走了。”抓起倪榕已经给她装好饺子的兜子,刚要走,就听温术方说:“我也走。”两个人一起下楼。看着他们的背影,倪榕对梁浩乔说:“小温子是冲小唐过来的。”梁浩乔说:“两个人可以做成一对儿。”
第二天,梁浩乔见到温术方问:“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温术方说:“有那么明显吗?”梁浩乔说:“不然你会到我那里蹭饺子?”温术方立马换了语调问:“小姑娘有没有男朋友?”梁浩乔说:“这个我真不知道,可能没有吧,要不怎么会各个星期来我们这里蹭饭。”“小姑娘我喜欢。梁哥,求你和嫂子了,帮帮忙!我是真心喜欢,那天一见到她,我就没了魂儿。”
一到星期天,时不时,温术方就过来,有时带西瓜有时带苹果有时带香蕉。只要温术方过来,倪榕就安排他给和面的小唐当下手,温术方就围着小唐跑过来跑过去。小唐和面总是硬,下死力。有一次,温术方看她额头有汗,就递过去一小杯温水。没想到,小唐以为是让她往面里加水,将半杯水倒进面盆里。那天的面,稀得一塌糊涂。
没有人的时候,倪榕问小唐:“对小温感觉如何?”小唐说:“什么感觉,小温不是梁哥的好朋友?”倪榕说:“小温过来是冲你,你以为人家真爱吃芹菜馅饺子?”小唐说:“那他可是多余了,我,我,我有男朋友。”这是倪榕第一次听小唐说自己有男朋友。随口问了句:“从来没听你说过。同学、同事还是同乡?”“同乡。我们一个生产队的。”小唐大大方方回答。
2
那天,吃完饺子,梁浩乔和温术方出去有事。倪榕把小唐拉到里屋,沏了壶茶,倒进很精致的小杯子里,推到小唐面前,让她讲讲同乡。小唐感觉面前像突然盛开了一朵芳香的鲜花,说:“真香!”倪榕说:“你梁哥朋友捎过来的,说是清明前的新茶。”
“其实也没啥好讲。一个农村孩子,有什么可讲的?”小唐把两只手互相搓搓,插进双腿中说。过了一会儿,是因为香茶氤氲,又看倪榕态度诚恳,小唐说:“不过,他那个人和别的男孩子比起来,有一股子劲儿。”“一股劲儿,一股什么劲儿?”倪榕追问。
拗不过倪榕执着,小唐说:“我俩算是青梅竹马吧。他姓常,长我三岁,叫常贵,挺俗的一个名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记事,他就一直关照我。为了和我一个班,他晚上学三年。我们一起读到七年级后,他辍学了。他家境不好,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不是他硬撑着,家里早就不想让他读书了。从小到大,只要学校放假,薅猪草、挖山菜、采蘑菇、捡橡子、打柴禾,我俩都一起。在我的感觉中,我俩就是一家人。村里人也这样认为。我父母和他父母也把我们当成自己孩子一样对待,好像学校老师和同学也都认为我俩就是一对男女朋友。有男同学对我好,就有同学说,嘿,人家名花有主,闪开。其实,一直到他辍学之前的那个晚上,我俩才正式好了。”说到这里,小唐看了看倪榕。脸有些红,她说:“倪姐,我和你没有隐藏,有啥说啥好不?”倪榕说:“我是过来人,你和我好好说说,我还可以给你当参谋。”“那晚,”倪榕说,“他先和我说不再读书了,告诉我,从明天开始不再上学,让我和老师说一下。之后,他站在我面前,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起我双手,很诚恳地对我说,做我老婆吧。我说嗯。他说他以前和他爹娘说过这事儿,他爹娘说,这是早晚的事儿。我其实也和我爹娘说过,我爹娘说,这事还用问?他对我说,你要自己多注意。我说注意什么?他说,搭咕你的男同学太多,我又不上学,现在咱俩已经好了,所以你要注意。我说那我也不学了吧,咱俩一块儿在家里干活儿,天天在一起。他说你还是要学,怎么也得九年毕业,你学习好,到时候争取当个民办教师啥的,我不希望你下地干活儿。我说那事咱能摊上?他说争取呗,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不忍心看你下地干农活儿。那晚我们俩的手一直牵着,后来,他还抱了我。他的两条胳臂真有劲,箍得我浑身生疼,但还是觉得挺美好。那是我俩第一次拥抱。如果说这之前,我俩还是亲人一样兄妹关系的话,从他拉我手那一刻开始,就是恋人了。”这以后,小唐说:“我们俩晚上,不大离儿就到小河边走走或坐坐,拉拉手,抱抱,成了家常便饭。我们的爱情真的有点像传说中的童话。你觉得是不是?”小唐说:“常贵就没有再进一步的要求或行动?”小唐说:“没有。从来没有过。”见倪榕没吱声,又说:“没有人相信我会考上大学,我自己也没有想到。那是‘文革’后第一年高考,年龄没啥限制,老师鼓励我们报名,我们班差不多有一多半同学报名,我就跟着报了。我们全公社就我一个考上大学,还有三十几个考上了中专。拿到入学通知书,我爹娘还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又到公社招生办问情况,又问学校老师,都说是真的。半信半疑中,准备了东西。直到上了学,心里才踏实。临走的前一晚,他表情严肃地对我说,咱俩还是算了吧,你今后不可能再回来了。我说想回来就回来,到学校当老师,不用你再想办法,也不用挣工分,咱们大队学校的老师,还没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呢。他看着我,摇晃着脑袋说,不行,你是咱这土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要多金贵有多金贵。你今后是干大事的,绝对不能再回来!说这话时候,他两只眼睛里,有一种我很陌生的凶巴巴的东西。我说真的,我真是这样想,回来当老师挺好。听我这样说,他眼睛中的那种凶更狠了一些,甚至是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绝对不可以回来!我上大学第一个学期放假回家,他明显和我保持了距离。我问他,你变心了?他说,是因为你的变化太大了。我也吃惊我的变化,最明显的是肤色,我的肤色,一直到学校放假回家,我才发现我怎么会变得这么白,我自己都吃惊。这才一个学期,我也没有擦抹什么,更没刻意不晒太阳,怎么就白成了这样子?我问他,你说的变化是不是我的肤色白了?他说也是也不是。我说怎么讲?他说是你离农村越来越远了。我说怎么说?他说连你身上咱们老家的味道都变了。我俩就站在村东头小河边,哗哗的水流和断断续续传过来的蛙鸣,还有时不时蹿出水面的小鱼又落下的水声,清晰可辨。田野中,微风传送过来的花草树木味道,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空气也是山野味道,就连不远处,牛圈传过来的气味,也都和家乡的味道一样,让我感到亲切。我看他那样子有些凄惶,就学着他以前的样子,上去用两条胳臂箍他。他的身子很硬,壮实得像铁,我感觉用不上力。但是仍然箍着他,紧紧地箍他。夏天,我们穿的都是单衣。箍了一会儿,我觉得这样箍,不能表现我对他的好。于是,用双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从他的下巴到脸颊,再到嘴唇、鼻子、眼睛、额头、耳朵、和头发。他一动不动,任凭我爱抚。我一看他这样子,心说,真不信还治不了你呢?这半年,在学校中看到不少男女同学在一起搂搂抱抱的,我就学着他们的样子,踮起脚亲他嘴巴。他嘴唇紧闭,仍然一动不动。我心一横,伸出小小的舌头顶他嘴唇,一下子就顶开了,但是,他上下牙紧闭,我费了好大的劲,一下一下用舌尖顶他的牙齿,没想到,他紧闭双眼,任凭我怎么顶,牙齿就是不打开。他的身体明显松弛下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一直到回家,我身上、嘴巴里还全都是他的气息。他身上有我很熟悉的味道,那种我从娘胎里就闻到过的味道,就冲这味道,我们也是一家人。我在学校看书,看到过这样一段话,大意是说,男女两个人,一见钟情相互吸引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味道,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味道,在这种味道吸引下,两个人才能走到一起。我想我俩就是。”说到这儿,小唐停了一下,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倪榕说不出的表情。先是眼睛看别处,然后突然盯住倪榕,问她:“倪姐,你说,我们俩都吻了,是不是可以算有了肌肤之亲?”倪榕说:“从情感上来说,接吻的确算男女之间关系有了进一步深入,但还算不上肌肤之亲吧。”小唐未置可否。接着说:“第二学期放假回家,快过年了。我们那里一到冬天,冷得冻死人。晚上,我俩还是去了村东头小河边。呼啸的北风,飕飕地刮着。一站下,他开口就说,我俩结束吧。没容我说话,他说他和南村的刘笑笑,我认识的,她们好了。刘笑笑也是我们同学,她那时就和他挺好,为这事我还敲打过他。我问他,你们好多久了?他说就在你暑假回学校之后。我问他,好到什么程度了?他说比我们更深一些。我再问他,深到了什么程度?他说随你想象吧。我说可我还在等你。他说别等了,找一个同学吧。我说那我找刘笑笑问问她,证实一下再说。他说问也白问,刘笑笑不会和你说我俩的事情,她说等我们结婚时再告诉你。我说为什么?他说那是你们女人的事,别问我。我说你爹娘认可?他说这事与爹娘无关。我说他们现在知道不知道?他说我没和他们说,应该不知道吧。我说你真铁了心啦?他说铁了心了。我没有再说话,转过身,慢慢往家走。风很大,那种非常寒冷的西北风,呼啸着直往衣服里钻。我觉得实在是太冷了,冷得我一边走路一边打寒战。我还是头一次感觉这么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乡,从来没有这么冷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我的,我没有回头,就那样一直走到家。春节过后,我就回学校了。自那天之后,我们没有再见面。倪姐,”小唐说,“其实,我回学校后就后悔了。那段时间,我根本没心思学习,一天到晚,脑子里全是常贵的身影,从小到大。倪姐,你说恋人之间是不是也有心灵感应?”见倪榕不语,小唐用手推了一下倪榕问道:“你到底回答呀,是不是有?”倪榕说:“这种感应一般亲人之间有,恋人之间有没有呢,也许有吧。”小唐非常肯定地说:“我相信有。突然有一天,我弟弟来信告诉我说,常哥左腿被木头砸断,自膝盖以下没有了。看到这样的信,我的左腿隐隐作痛,而且越来越痛。尽管学校要求很严格,学习任务也很紧,我还是找了个理由回去看他。听说我来医院看他,他将被子蒙住脑袋,不肯见我。我让他身边的人出去,一把掀开被子,看他的脸,看他的腿。左腿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瘪了下去,我上去抓了一把,什么都没有。他直着眼睛看着我,我说没事儿,你一定挺住,实在不行,我把我的腿给你。听我这样说,他又一用力,再次将头蒙住。暑假我去他家,我说我看看你还能不能走路,还能不能种地。他说没事儿,不耽误。他坐在炕沿儿上,身旁放着个拐杖。我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我问他,刘笑笑呢,怎么不过来照顾你。他说刘笑笑过些天就过来和他成亲,现在在家里收拾东西,做结婚准备呢。我说好,我祝福你们!那次离开后,我一直想帮他安装一个假肢。残疾人都能在奥运会上拼搏了,他那个半截腿装个假肢,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儿。一直到我大学毕业,他也没和刘笑笑结婚。我才知道,他根本没和刘笑笑谈恋爱,更不要说结婚。他一直骗我。临毕业那年,为了让他过来到医院检查、安装假肢,我骗他说我有病了,现在医院住院,需要他过来照顾。他急三火四满头大汗从老家来到市里医院看我。一进医院,我在三楼就知道他来了,他急急忙忙,一下一下沉重而不规则的拐杖拄地的声音,敲击着我的心。我领他去了事先预约好的大夫那里。他一听要安装假肢,坚决不干,眼睛瞪得老大,指着我鼻子说我耍了他,掉头就走。我看他这架势,沉下脸说,你今天要是敢走,我就敢从楼上跳下去,信不信?那是十二楼,他看看窗户,再看看我,害怕了,老老实实配合大夫安上假肢。走的时候,拐杖扔了,不细看,好人一样。我很欣慰,终于为他做了点儿实际的事情。他虽然眼睛里布满了对我的感激,却仍然冷着脸,不肯正面看我。我给他送上火车,我说回去好好生活。火车开动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红了,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没敢再看他,扭头走出站台。没想到,他回去不久,就和相邻公社一个叫陈习芝的女人结婚了。女人小儿麻痹,两条腿都有残疾,不是特别明显,不影响做家务,人很老实,比他大五岁。听到这消息,我一个人在学校外面找了个地方哭了一整天,眼睛红得见不得人,和同学谎说得了红眼病。哭过好了一点,但是,心里那种隐隐的疼痛,那种生离死别一样的难受,那种像被人一点点挖走了心的痛感,没有人真正体会得到。在学校,你哥嫂都知道,有同学追求我,我挑不出人家毛病,可我心里只有他,我说我老家有男朋友,毕业就回去结婚,拒绝了人家。为什么要调过来?就是想离家近些,离他近些。我心里除了他再走不进别的男人,一想到他,我就想起了他断了的腿,想起他身上的味道。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小女儿,一家人过得挺好。我知道我该找个人结婚了,这样对他也好。梁哥学校这个小温,挺好的,下班后,到总工会找过我几次。不瞒姐说,我们一起吃过饭,看过电影,还遛过公园,可我还是拒绝了。我忘不掉他,我一直觉得他才是我丈夫,我从记事开始就是他媳妇了。最主要的是,小温身上没有他的味道。”
讲到这里,小唐已经泣不成声。倪榕说:“人家现在过得平稳,你就别打搅了。找个合适的结婚,对你对他都好。你要是真爱常贵,就不能再一个人单身了。”小唐说:“我知道。”“那,那我让你梁哥和小温说说?”“不用,我会去找小温,也会处理好。”“好吧,”倪榕说,“等你走进新生活,一切都能好起来,当然也包括常贵。”
3
再一个星期天,小唐和小温一起来的。两个人高高兴兴,提着东西乐呵呵地上楼。两个月后,两个人就结婚了。小温家有房子,添置了一些家具,新家建立。小唐星期天不再过来吃饺子了。
一晃儿,大半年过去。有一个星期天,小温过来,一进门就说:“小唐和我离婚了。”听到这话,梁浩乔和倪榕都吃了一惊,说:“不是过得挺好吗?”“是挺好,没想到,小唐突然说她还想着爱着常贵,说这样心里想着别人、身体和我在一起不道德,死活要离婚。没办法,就离了。”“她又住回总工会了?”倪榕问。“没有,去年总工会分给她一间房子,她搬那里了。”小温说。
倪榕找过小唐几次,小唐说,她一不是折腾二不是看不上小温,主要是觉得和常哥之外的男人在一起睡觉就是堕落,总是有犯罪感,这种感觉搅得她日夜不宁,她甚至不可能和小温亲热。有时候,即便在一起了,也没有半点快乐,闹得小温几近崩溃,所以不得不分开。再说,常贵依然对她父母像对待他的父母一样,现在,她们家那边没有人照顾父母,整个担子都压在了他身上。她母亲身体不是太好,有好几次,是他夜半三更,背着她母亲跑医院。她对他欠的债越来越多。
小唐时不时星期天又来倪榕这里吃饭,似乎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被过滤掉了。
有一晚,倪榕和小唐聊到很晚,倪榕对梁浩乔说:“要不你去一楼值班室住一晚吧,我们俩再聊聊?”梁浩乔说:“好。”就下楼了。值班室值班的车老师,家里孩子多,学校照顾,安排值班增加收入。车老师家离学校不远,梁浩乔去值班室,车老师可以回家睡觉。那晚,倪榕和小唐聊了很多。倪榕也敞开心扉和小唐谈自己的婚姻。小唐说:“倪姐,我觉得你和梁哥感情是真好,像你们这样的夫妻,是不是算稀有的了?”倪榕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夫妻之间,只有自己最清楚,你还小,等你真正走入婚姻,就会有更深层次的理解。”听倪榕这样说,小唐问:“倪姐,难不成你对梁哥还不满意?”“不是不满意。”倪榕说,“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其中一些事情,结婚之后和结婚之前,想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小唐还想深问,倪榕说:“不说了吧,我有点困了,等有机会咱俩再聊。”
倪榕当上教研室主任后,经常出差开会学习或参加教改研讨会。这次会议时间有点长,一周了,说还要两三天才能结束。晚上九点多,梁浩乔在水房洗漱后准备睡觉,没想到小唐上来了。“梁哥,倪姐呢?我爸妈来了,我那里住不开,今晚麻烦你去值班室住一下好不好?”梁浩乔支吾了一下,还是说:“好的好的。不过今晚倪榕开会没回来,你自己住这里,我去值班室。”“那好吗?”“没事的。我正好洗漱完了,马上下去。”说完,梁浩乔进屋收拾行李。他嫌车老师的行李有很大烟味儿,睡觉不舒服。
梁浩乔收拾完行李,放在外屋办公室长条凳子上,告诉小唐:“我下去和车老师说一声就上来拿行李。”小唐说:“好,太麻烦啦!”
梁浩乔一下楼就看到前任团委书记孙秉俞正和车老师说话。见到梁浩乔,孙秉俞扬了扬手里提着的一袋子吃的说:“正好要去叫你,快过来,我们一起喝点儿。”“今天什么日子要喝点儿?”“什么什么日子,咱哥儿几个一起小酌就是好日子。”一边说,一边在值班室铺展桌子,放上吃喝。车老师从柜子里拿出三个杯子,打开西凤酒倒上,孙秉俞将一只烧鸡撕开,又把花生米等小吃展开,梁浩乔摆放好三个椅子,三个人坐下,举杯开喝。
本来三个人都是二两左右的量,一高兴,一瓶下去了,每个人都多喝了一两多。车老师说话走板了,孙秉俞满嘴跑火车,梁浩乔稍稍好一点儿,却也站立不稳。车老师说:“都回去睡觉,这里我明天早上收拾。”梁浩乔早把小唐过来的事情忘在脑后。他晃里晃当地上到六楼,从兜里摸出钥匙,就在将要把钥匙插进锁眼儿的时候,猛然省悟。正准备回身下楼,想起行李还放在长条椅子上,一用力,将门打开。借着走廊光亮,他看见行李端端正正在长条椅子上,走上前,去抱行李,抱了两抱都没成功。摇晃摇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清醒,终于抱起了行李。还好没再出闪失,关上门,离了歪斜下楼。好不容易来到值班室,咚咚咚敲了几下,没有回应。再用力敲几下,还是没有动静。“车老师,车老师,我是小梁,我是小梁。”仍然没有回音。扛着行李,来到楼门前一看,吓得他后背汗毛全部立了起来。透过玻璃窗,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教学大楼的门被一把大锁头锁了个严严实实。意识到车老师肯定和孙秉俞回家了,整个大楼只剩下了他和小唐。也许是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吧,梁浩乔似乎清醒了些。他扛着行李,从一楼开始挨个儿教室推门,他是想到哪个没锁门的教室里睡一宿。他知道,总有教室学生放学回家,忘了锁门的时候。想不到的是,从一楼到五楼,四十几个房间,每个教室的门都锁得紧紧的。真是奇了怪了,平时总有不锁的教室门,今天这是怎么了?梁浩乔不得不走到六楼团委办公室门前。他的头沉得厉害,又这么一折腾,晕晕忽忽难受得要命,后悔自己喝了那么多酒,后悔没和车老师说一下,事先要下值班室的门钥匙。总不能就在走廊待着吧。想想,还是得进到屋子里,就在长条椅子上凑合吧。想到这里,梁浩乔将门打开,走了进去。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想探头看看小唐睡了没有,伸了伸脑袋,觉得不妥,又缩回来。把行李放在椅子上,坐下来,就感觉里屋一下子亮了起来,是小唐太白的缘故吧?这一想,眼前就出现了漂亮的唐敏仪,纤纤细细,白白净净,漂漂亮亮。晃晃脑袋,真是怪了,今晚脑袋里面怎么全都是她。里屋小唐的呼吸声一点都听不到,她睡了没有?她还在不在屋子里?梁浩乔猛地站了起来,他想进去看看,想证实一下小唐睡了没有,在没在屋子里。他晃了晃身子,似乎向前走了一小步,停了停,又想了想,感觉头晕得厉害,还是坐下了。里屋灿白的光亮再一次像小唐一样,出现在他面前。这个该死的小唐,怎么非要今天这个时候过来借宿?从来没有过的想法,一下子,突然燃放的烟花一样,非常清晰地在他脑海里升腾起来。连同小唐山风一样妖冶的身姿,山野一样扰人的味道,山菊一样袭人的笑靥,一股脑儿,占据了他整个身心。他试图站了站,没有站起来,他再一次站了站,还是没有站起来。校外马路驶过一辆汽车,车灯闪了一下。他的头疼起来,他双手用力掐住太阳穴,感觉好了一点儿。小唐又出现了,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摇晃摇晃脑袋,那种疼又来了。如果脑袋不疼多好,如果不喝那么多酒多好!梁浩乔坐到长条椅子上,狠狠地,却无声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脑袋又疼起来,他再次用双手掐着自己的两个太阳穴,就在这种疼或不疼之间,痛恨和胡思乱想之间,睡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大亮。让梁浩乔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睡在了里屋的床上。他吓了一跳,坐起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衫衣衫裤,外衣外裤整整齐齐折叠着,放在旁边床头。小桌上,摆放着豆浆和油条。梁浩乔一激灵,跳下床看桌子上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自自然然。小唐又来的时候,梁浩乔头都不抬,更不敢和小唐正视。人家小唐表现得大大方方,一口一个梁哥地叫,和倪榕也是有说有笑,这事才算过去。
4
梁哥,打搅了!昨晚是我非常特殊的一晚,这要感谢你。早餐油条豆浆买好了,起来一定要吃掉。现有一件事相求,为了省去麻烦,能不能不把昨晚的事情和倪姐说?
小唐
梁浩乔闹心的不是和倪榕说不说,是他什么时候,怎么来到床上,又怎么脱掉衣服的?再看地下,用墩布拖得干干净净,枕头上一根长头发都没有,垃圾也全部倒掉。再看小唐的字条:“昨晚是我非常特殊的一晚,这要感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事情“非常特殊”呢?
梁浩乔在满是疑团中,穿上衣服,叠好被子,铺展平床,吃了油条,又打开窗户。好在家里没有留下任何小唐来过的痕迹,小唐也表示不愿意让倪榕知道,想到这里,梁浩乔多少释然一些。但是,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肯定是小唐帮着脱了衣服,可她又是怎么把他弄到床上的呢?上床之后,自己有没有对小唐做了什么?自己的外衣裤都被她脱掉了,她一个姑娘家,会不会……梁浩乔想不下去了。接连几天,梁浩乔都是在这种焦虑和悬疑中度过的。
倪榕回来,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一切都
又一次,小唐晚上过来说,全市要召开工会工作会议,主任让她写总工会主席讲话材料。小唐将一大堆总工会主席连续三年在这样会议上的讲话材料扔到桌子上,对倪榕说:“倪姐,没办法,这材料我哪里会写,你和梁哥帮我吧。”倪榕说:“你们主任也是,这么重要会议上的领导讲话材料怎么让你写?”小唐说:“我们办公室写材料的人退休了,主任说要培养我接班。”倪榕翻了翻材料,叫过梁浩乔,说:“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你也得过来帮忙。”又对小唐说:“你负责把你们主任说的下一年主要工作内容一条条给我写清楚。你,”她指着梁浩乔说,“大概看看前三年讲话内容概况,把重点内容画出来,我执笔写。”
三个人各自分工,倪榕开写。写一页给梁浩乔一页,让他修改,修改后,给小唐抄写整齐。一直忙活到第二早上六点多钟,洋洋洒洒一万多字的讲话稿完成。之后,倪榕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可以了,让梁浩乔和小唐每人再看一遍,检查错别字和不规范的标点符号,认真修改后,三个人一起到外面吃早餐。
始料未及的是,讲话稿子受到主任的高度赞扬。主任手里拿着稿子,一边拍着桌子一边说,这是近几年来最好的一篇讲话稿。重点突出,语言顺畅,美句迭出,精彩纷呈。说完之后,突然想起什么,摘下老花镜,盯着小唐问:“这稿子是你一个人昨晚写出来的?”小唐实话实说:“我一个人哪里写得出来,是我求朋友帮忙,三个人忙活了一宿才写出来的。”“三个人?”主任来了精神,追问道:“哪三个人?”小唐说:“我大学同学的妹妹和妹夫。”“你大学同学的妹妹和妹夫是干什么的?”小唐说:“我大学同学妹妹叫倪榕,市二中语文教研室主任;妹夫叫梁浩乔,市五中团委书记。”“怪不得,具体执笔是哪个?”主任问。“倪榕。”小唐说。“二中语文教研室主任的文笔这么好,没想到呀。”主任似自言自语。
会议不久,一纸调令,倪榕从市二中调到了市总工会办公室任秘书。一开始,学校说什么不放人,说这是我们学校重点培养的副校长人选。市总工会找到市教育局局长,学校哪里还敢再说什么,痛痛快快放人。
离婚后的小唐,还是有不少人追。
四十六岁的市外经委主任李洪昌,离婚后看上了小唐,请求市总工会主席做媒。市总工会主席秦少民五十九岁了,不说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也算是元老级人物。他和李洪昌是多年的上下级关系,秦少民的儿子就在李洪昌手下的外经委工作,关键是,正和两个对手进行一个正处级岗位竞争。所以,一听李洪昌这么说,秦少民满口答应,说:“这个唐敏仪,正儿八经本科大学毕业,不说才貌双全,也是样样出众。而且很有性格,李主任真是好眼光,让我等羡慕哦。”李洪昌闻听这话,立即满脸堆笑说:“秦老,只要您出场,必定成功!我这终身大事,全靠您老人家啦!”秦少民说:“有来有往,方为人情。千万不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样啊,李主任做东,请客吃饭。参加人员,咱们俩,加上我们总工会办公室主任赵大年和小唐,名义就是,这次会议开得成功,讲话稿子写得好。”李洪昌一听,后脑勺都乐开花了。“好好好,好好好,就按秦主席的指示办!”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秦大主席这事办妥当了,下一步……”秦主席说:“下一步的事情全靠洪昌主任!”言罢,两个人相视而笑。
四人聚餐,吃得还好。让小唐奇怪的是,为什么秦主席总是夸李洪昌年轻有为,现在是全市最年轻的厅级干部之一,还有上升空间什么的。整个聚餐没有一个人提有关会议和材料的事情,她一直没弄明白这聚餐究竟是因为什么。结束之后,秦少民指着李洪昌说:“洪昌主任和小唐顺路,负责送她回家,一定要亲自送到家,我和大年主任打个车走了。”看秦少民和赵大年上了出租车,李洪昌笑嘻嘻地对小唐说:“咱们俩离家都不远,走路回去吧。”小唐说:“好。”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天。小唐和李洪昌不是很熟,工作上也没啥直接联系,不过,小唐曾给李洪昌送过几次文件。李洪昌夸小唐身体轻盈走路快,夸小唐皮肤好,夸小唐工作认真……总之,一路上就是一个字——夸。李洪昌一直把小唐夸到家门口,小唐说谢谢李主任。李洪昌却说这么快就到了。小唐说还快什么呀,都走了一个多钟头了。李洪昌还是说快,挺快的,感觉真是太快了。莫名其妙的小唐心说,走得快虚脱了,还快什么快。急忙和李洪昌摆摆手就进门洞回家了。她哪里知道,李洪昌一直站在她家门口,许久没有动地方。看三楼一个房间亮了灯,准确知道小唐住的房间,才走。
后来,一直到倪榕和小唐说破有关李洪昌的事,小唐才恍然大悟。“他有一个女孩,十岁,在李洪昌母亲家。年龄不算大,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听说这个人还不错。”倪榕还说:“你现在必须从常贵那里走出来,人家过得很好,你再这样单着,对他对己都不利。”小唐有些吃惊地问倪榕:“你怎么知道常贵过得挺好?”倪榕说:“人家三口平平稳稳过日子,就说明过得挺好。你结婚了,他的日子就更踏实了。”小唐没再说什么。两个人停了一会儿,小唐说:“对了,还有一个重要事情告诉你。”“什么?”“主任昨天和我说,准备让我到向阳区任工会副主席。”“好事情啊!”倪榕说。“不过,我求主任和省总工会办公室主任说,能不能派我到L市,我老家那个县,任工会副主席,反正级别都一样。”倪榕急了说:“小唐你听我的,不能这样固执,提拔干部多不容易,挑三拣四的,小心吹灯,你知道多少人惦记着那个位置呢。”小唐看着倪榕说:“可我太想回家了。”倪榕说:“你听我的,先去区里上任,待有了机会,再说。”小唐虽然犹豫,还是说:“好吧。”
哪晓得,小唐在人事部门找她谈话的时候,还是把自己想回老家的事情说了。人事部门的人表面说回去和领导汇报,可最终结果是,没有提拔小唐,理由是对提拔岗位挑三拣四,位置安排了另外一个部门的同志。事情发生的时间,在李洪昌去小唐家里说要和她处对象之后。小唐一口拒绝,并明确告诉李洪昌,自己在老家有男朋友。据说,秦主席儿子的事情也泡了汤。
更要命的是,倪榕不在家,小唐住在学校那里的事,被倪榕知道了。
事情都是凑巧。那天早上,小唐下楼买油条豆浆时,车老师正好上班。买回来上楼时,又让车老师遇到。车老师是想让倪榕给自己在市政府工作的小舅子和小唐介绍对象,早上,见到急急忙忙上班的倪榕,对她说了那天早上看到小唐出去买油条豆浆,又送回来的事情。说:“你们关系这么好,介绍一下呗。”倪榕说:“不好意思车老师,小唐已经在老家有了男朋友。”倪榕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什么事情在心里都放不住,班都没上就回家了。见到梁浩乔上去就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梁浩乔吓了一跳说:“没有啊,我怎么会有事情瞒着你?”“有!”倪榕斩钉截铁。“没有!”梁浩乔一口咬定。倪榕的急性子上来了,张口说了小唐的事情。梁浩乔立马承认,表示真不是刻意瞒着,实在是人家小唐怕出误会不让说。倪榕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板着脸问:“真什么事情都没有?”梁浩乔当然不可能说出自己后来不知道怎么睡在床上,怎么被人脱了衣裤的事,只是说自己就在外屋长条凳上眯了一晚。酒喝多了,脑袋昏昏沉沉,困得不行了。还告诉倪榕一楼到五楼的教室都推了个遍,也没发现没锁门的。倪榕相信自己的丈夫,没有再多问。但是,梁浩乔还是让倪榕不要和小唐说,本来没什么,一旦说破,怕会影响几个人的关系。倪榕自然也不会说。
小唐没有想到,自己想挑地方任职的事,会成为市总工会的反面典型。秦少民几次在大会上不点名地提这件事。小唐知道,这是他在明明白白报复。不就是没同意他好朋友的婚事吗?不就是折了你秦少民的面子吗?的确,秦主席找她说了几次李洪昌的事情,小唐没有说别的,只是说自己在老家有男朋友。为什么要回老家县里任职,也是想和自己的男朋友在一起。让小唐没有想到的是,自从倪榕到总工会工作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倪榕人际关系通达,领导和同事都觉得很舒服,她的不断进步,就成了水到渠成,这些对自己来说不是高兴而是刺痛。感觉许多以前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倪榕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这是嫉妒吗?抑或说是竞争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小唐越来越搞不清爽。
小唐是从梁浩乔的表情上,判断出那天晚上的事情被倪榕知道了。她再到倪榕家的时候,本来在外间做事的梁浩乔急三火四地往里屋跑,他是想躲藏到倪榕的身体后面了。不知道过于敏感还是实有其实,小唐感觉倪榕也不像以前对她那样热情。小唐走到倪榕身边,梁浩乔躲瘟疫一样,又溜回到了外屋。这样的溜,无论如何,让小唐不可能不多想,也让她非常不自在。
本来,小唐过来,是想告诉倪榕和梁浩乔,刚刚弟弟打电话过来说,常贵的爱人陈习芝昨天晚上突然死去了。经过一夜煎熬,她做出人生一个重大选择,辞去工作,去找常贵,回乡务农,她是过来和两个朋友告别。看两个人这样子,她心里非常难受,什么都没说,待了一会儿,就走了。看小唐如此过来待一会儿又走,倪榕问梁浩乔:“你说小唐来干什么?”梁浩乔说:“她来做什么,我上哪儿知道?”倪榕盯着梁浩乔看了看,没再说话。
第二天一上班,主任将一页纸放到倪榕面前。倪榕一眼就看到最上面的四个字“辞职报告”。再看内容,竟然是小唐要辞去市总工会一切职务和公职的报告。但是,她还是举着那页纸片问主任:“小唐这是……”“对,她就是想什么都不要了,回老家务农。”倪榕说:“这哪行呀,主任,我们得做做工作,不能任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呀!”主任的态度非常平和,就听他不紧不慢地说:“全都没用,小唐昨天晚上人已经走了。”停了停,又指着桌子上的一串钥匙说:“你看看,这是她家和单位的钥匙,连单位分给她的房子都不要了。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走了。”联想昨天小唐来家里,倪榕省悟小唐是想过来告辞的,是自己的冷漠,让非常敏感的小唐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走了,人与人之间,不管关系多好,多亲近,也架不住冷漠。倪榕非常后悔,如果昨天小唐说出要走的话,如果自己和梁浩乔劝劝,或许会有另外一种结果。但是,倪榕还是对主任说:“主任我求您,这事别对任何人说,我去L市找小唐,让她回来。”没想到主任说:“晚啦,我已经和秦主席汇报过了。”“不能更改了?”倪榕问。“更改不了了!”主任答。
闻言,倪榕瘫坐到了椅子上。
5
小唐回家后,再没有回来过,连封信都没有。
许多年过去了,倪榕已经当上了市总工会副主席,梁浩乔也当上了学校校长。有一天,已经调到农业部工作的倪榕哥哥嫂子来了。他们谈起了小唐,倪榕问:“小唐回去后,和那个叫常贵的结婚没有?”哥哥说:“你还不知道?那个叫常贵的,在小唐回去不久就走了。”倪榕说:“什么情况?好端端一大活人,怎么说走就走?”哥哥没说话,嫂子说:“常贵对小唐辞职回乡想不通,劝她回去又不听,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可能是憋屈的吧。”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倪榕的眼睛红了。梁浩乔走出屋子。过了好一会儿,倪榕问哥哥:“那后来,小唐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结婚了没有?”哥哥说:“后来我们也没了联系,不知道呢。”
四个人决定,明天就去L市看小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