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勇 戴琳艺
大连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英语学院 大 连 116044 中 国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露易丝·伊丽莎白·格丽克(Louise Elizabeth Glück)以其“无可辩驳的诗意般的声音,用朴素的美使个人的存在变得普遍”,最终摘得桂冠。格丽克诗歌的主要中文译者柳向阳也表示,其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就在于她将个人体验转化为诗歌艺术(柳向阳,2015:5),因而兼具私人性与普遍性。对于格丽克来说,讲述“事实”(truth)并非重新叙述过往经历,而是将事件以艺术的手法重新塑形(Diehl,2005:7)。“柏格森认为,一位诗人使用语言的方式实际上违反了语言的标准用法,其目的是把自己的直觉感受传送给读者。直觉感受根本就不能交流,但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的作品能进似地表达这种感受”。
格丽克的创作特征十分突出,其语言朴素简洁,诗歌的主题包括欲望、饥饿、创伤、生存、自传、自然等(庞元,2021:71),个体体验和自传式书写构成了其生命哲学美学的特殊性,在从特殊性向普遍性转化的过程中,希腊古典神话和圣经典故作为中介,使其生命诗学在现实生活层面上具有了普遍性意义。
《阿弗尔诺》(Averno)是格丽克的第十本诗集,曾获新英格兰笔会奖,出版于2006年,属于其后期较为成熟的作品。整本诗集以希腊神话中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的故事为基础而展开。格丽克的诗集具有高度的完整性,她首创了“组诗体”(book-length poetic sequence)诗集(熊辉,2021:193),诗人本身也在极力避免被“诗选”的命运,《阿弗尔诺》中的18首诗交相辉映,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
“认知诗学”(Cognitive Poetics)一词最早由以色列学者Reuven Tsur于1983年提出,发轫之作为《走向认知诗学理论》(Toward a Theory of Cognitive Poetics)。Tsur认为认知诗学提供认知理论,系统地解释文学文本的结构和其感知效果之间的关系(Tsur,2002:279)。而英美认知诗学代表人物Peter Stockwell将认知诗学视为“有关文学阅读的一切”(Stockwell,2002:1),是“将认知科学的成果应用于文学阅读中产生的问题”(2009a:2),“把认知科学视角代入到文学作品的组织结构之中”(2009b:26)。由此,认知诗学由认知心理学、认知语言学等学科发展而来,解决文学阅读中产生的问题。
学者蒋勇军将认知诗学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分为两支,分别以Tsur和Lakoff、Gibbson为代表,前者接续了俄国形式主义、读者接受理论、捷克及法国结构主义的研究,主要分析各语言中经典诗歌,而后者将认知科学中的日常认知机制应用于文学作品的理解问题;第二阶段以Freeman、Simino、Culpeper为代表,侧重于文本特征的分析;第三阶段的主要代表人物是Stockwell,强调概念意义的解读过程(蒋勇军,2009:25)。
认知诗学中一个重要概念就是“前景化”(foregrounding),其实现方式多种多样,其中包括重复、双关语、押头韵、押尾韵、(新奇的)隐喻等,因此实现了“偏离”(deviance),也就实现了文学的重要功能之一——“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Stockwell,2002:14)。
《阿弗尔诺》是格丽克较为成熟的作品之一。诗集以珀耳塞福涅的人生经历为原型,她不断往返于尘世与阴间,“死亡”与“重生”构成了是她人生经历的核心内容,因此,她可以被视为“死亡专家”(an “expert“ in dying)
诗歌中意象的处理包含多种方式,Langacker将语言表达的意义分为名词性表述(nominal predication)和关系性表述(relational predication),前者预设了一系列设想的实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并描述由此建立的场景;而后者预设一系列实体,并描述这些实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因此,在运用意象描写相同的场景时,名词与动词表达的内容相同,但方式不同,引起的思维形式也各不相同。名词性表述属于“总体扫描”(summary scanning),着重刻画场景中各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形成一个单独的格式塔,该过程是静态的。而使用动词表述则属于“顺序扫描”(sequential scanning),概念化过程是动态的,强调各组成部分的变化(1987:72)。因此,总体扫描适用于识解静态的场景,而顺序扫描则适用于事件或变化。运用名词性表达进行“总体扫描”在格丽克诗歌中也有体现,以《阿弗尔诺》中“October”(《十月》)的一小节为例:
例1:
原文:A day like a day in summer./Exceptionally still.The long shadows of the maples/nearly mauve on the gravel paths./And in the evening, warmth.Night like a night in summer.
译文:像夏日的一日。/出奇地安静。枫树长长的树荫/在砾石小路上近乎紫色。/而夜晚,温暖。像夏夜的一夜。
该诗写于美国“9·11”事件之后,诗中格丽克通过反复提到暴力、火灾和灾难,间接地唤起了人们对2001年9月11日袭击事件的回忆,格丽克通过字里行间对暴力(violence)与慰藉(balm)的反复描写,将二者相互融合(Keniston,2008:178-179)。在这一小节中,诗人没有使用动词,尽管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符合语法规范,但通过一系列名词和名词结构的设置,一个静谧和谐的场景浮现于读者的脑海之中。诗中still、long shadows、maples、mauve、gravel paths、warmth等词的渲染,将夏日与夏夜的静态描写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在译文中,译者高度还原了原文的风格,同样未使用动词,在译文中相应地采取了名词及名词词组的形式进行翻译,枫树、长长的树荫、砾石小路等意象构造出与原诗高度相似的意境。原诗中“The long shadows of the maples/nearly mauve on the gravel paths”一句,译者保留了格式,译为“枫树长长的树荫/在砾石小路上近乎紫色”,没有增译出动词(如“呈现紫色”),在认知的层面上仍需读者进行“总体扫描”,构造出一个宁静美好的画面,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格式塔意象。
隐喻是诗歌中十分常见的修辞手法之一,同时,隐喻在认知诗学中同样占据中心位置。Stockwell指出,认知科学中三个最重要的形式即典型性(prototypicality)、图形/背景区分(the figure/ground distinction)和隐喻(metaphor)(Stockwell,2002:59)。Daniel Morris指出,“通过《阿勒山》《野鸢尾》和《草场》三本诗集,格丽克对神话、隐喻和叙事资源进行了普世性的探索”(Morris,2006:23),而在《阿弗尔诺》中,格丽克也多处使用隐喻,以“Landscape”(《风景》)中的一小节诗为例:
例2:
原文:Time passed, turning everything to ice./Under the ice, the future stirred./If you fell into it, you died.
译文:时间流逝,把一切变成冰。/冰的下面,未来涌动。/如果你掉到里面,你就死去。
在译文中,译者保留了原诗中的隐喻特色,“时间流逝”较好地还原了这一时间-空间隐喻。“涌动”一词指“人或事物像水一样冒出流动”,将原文中第四个隐喻“未来是水”巧妙地表达了出来,同时,在汉语中,提到“涌动”一词,很容易联想到“暗潮涌动”这一成语,指“表面看似毫无波澜,十分平静,其实早已波涛汹涌的局势”,多用来形容危险的局面或事物,与本节中最后一句“如果你掉到里面去,你就死去”相呼应,形成了连贯顺畅的一组意象,一个表面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涌动的场景通过读者大脑的识解作用而跃然于脑海之中。
在该诗的另一小节中:
例3:
原文:Some days the lake was a sheet of glass./Under the glass, the future made/demure, inviting sounds:/you had to tense yourself so as not to listen.
译文:有些日子,湖是一片玻璃。/玻璃下面,未来发出/娴静的、诱人的声音:/你必须绷紧自己才能不去听。
Stockwell指出认知诗学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前景化,而其表现手法之一就是双关语(pun)的使用。双关是指某一词语在具体的语境下,表面上表达一种意思,实际上隐藏着另外一种意思。在言语交际中,认知主体借助语言单位的符号特点,用一个概念域去激活另一个概念域,形成同一事物关涉不同概念域的认知机制,这在语言上表现为双关。以“The Evening Star”(《夜星》)这首诗的一小节为例:
例4:
原文:(Only the one/whose name I knew)/as in my other life I did her/injury:Venus,/star of the early evening,
译文:(只有这一颗/我熟悉她的名字)/因为在我的另一种生活里,我曾/伤害过她:维纳斯,/这颗黄昏之星,
从字面意思来看,“star of the early evening”指的是金星(Venus),金星常被称为“Morning Star”或“Evening Star”,但诗人的用意不止于此。由于《阿弗尔诺》整本诗集都建立在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基础之上,在本诗中,“我”指代的实则是珀耳塞福涅,即农业女神德墨忒尔的女儿。在希腊神话中,珀耳塞福涅被冥王哈得斯(Hades)掳去冥界当冥后,珀耳塞福涅每年有四个月的时间不得不留在冥界,而其余八个月才得以回到大地之上与母亲团聚。“我的另一种生活”可作两种解释:一为冥界的生活,一为地面上的生活。而后文中“as in my other life I did her/injury: Venus”指的是成为冥后之后的珀耳塞福涅因抢夺阿多尼斯与爱神阿弗洛狄忒相争,而阿弗洛狄忒在罗马神话中的对应神则是维纳斯(Venus)——爱与美之女神;同时,由于金星是古代天文学家观测到的行星中最亮的一颗,因此被赋予了维纳斯的名字。
目前,格丽克诗歌的译者包括柳向阳、彭予、范静哗、周瓒、舒丹丹、毛凌滢等,但“中国诗坛对格丽克诗歌的翻译似乎成为柳向阳个人的‘独舞’”(熊辉,2021:190),作为其主要中文译者,柳向阳自2006年以来,艰难地支撑起格丽克诗歌在中国的译介。其译文在很大程度上遵循了原诗的风格特点,改写的成分较少,这一点译者在序言中也提到了:几乎全部译诗都经版权代理转给她过目。因此,在翻译过程中,柳向阳采取了偏直译的翻译方式,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原作者的意愿,尽力再现原文的艺术风格与原诗风貌。
作为露易丝·格丽克的后期作品之一,《阿弗尔诺》十分具有代表性,由于整部诗集都以希腊神话中珀耳塞福涅的故事为中心而展开,诗人将自身经历与神话故事相结合,既摆脱了生活的持续性,又使其得以丰富和提升(Morris,2006:23)。格丽克的诗歌语言简洁朴素,但若要使诗人的巧妙构思在译文中有所呈现,决不能忽略细节。
本研究基于认知诗学视角,主要从意象、隐喻、前景化等方面分析译者柳向阳的译文。研究发现,译者柳向阳的译文采取了偏直译的方式,高度保留了原文的风格特点,将原文中的静态意象、隐喻、双关语等保留了下来,使原诗中产生的认知效果在译文中同样也表达了出来,这一点在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原作者的意愿。